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把我赶上灵虚山?」
弱水道长说出来的话令陆寄风胸口一震:「因为你是陆寄风,服过天婴之人。」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那么想瞒也瞒不过去了,陆寄风道:「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复真与复本,他们说起你曾和灵木师兄同行。我去暗访过云家,你不在其中,我想必是被支离骸带走了。复真与复本形容几式支离骸的功夫,虽然支离骸刻意变化一些招式特征,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剑仙门的路子。」
弱水又道:「你由地下钻出来时,我还不确定你的身分,等点了你的睡穴,再细察你的脉搏,果然是剑仙门的行气之法,才肯定了你的身分。」
弱水道长轻描淡写,却条理分明地说出过程,陆寄风听得心下嗒然,弱水不但武功高强,判断又都非常正确,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这下子绝对逃不掉了。
陆寄风叹道:「你都说对了,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但现在是了。」
陆寄风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深意,弱水又是微微一笑,道:「随我上通明宫吧,好否?」
弱水的语气竟是打商量的口气,任何人都难以拒绝,陆寄风对他心生好感,反正也逃不掉,不如先答应了他,再慢慢地想法子脱身。陆寄风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弱水一笑,便径自往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陆寄风,但是一点监视的意味也没有,只是看他是否跟得上。
陆寄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跟着通明宫的人下了山,当初疾风、灵木百般防备,眉间尺不时威胁,陆寄风都抱定主意:绝不进通明宫。但是,弱水道长什么理由也没说,只说了句:「随我上通明宫。」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他走,连他杀了眉间尺之事,都难以令人生出恨意,陆寄风只感到不可思议。
陆寄风想道:「我千万不能上灵虚山,可是…我也逃不了,为何我一点都不想逃?」
他想了半天,顿时感到弱水道长很可怕,又停下了步子。
弱水回头看他,眼带询问。
陆寄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道:「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一个人?」
「哦?你想找谁?」
陆寄风道:「我…我想去和一位朋友诀别。」
「诀别?你要死了吗?」弱水诧异地反问。
陆寄风气闷地说道:「我上通明宫被炼成丹药,当然会死!」
弱水俊雅的脸上出现一丝怜悯,笑道:「谁说真人会拿你炼丹?若是如此我就不带你上山了。」
陆寄风一怔,如果不是这样,弱水还专程上山来抓自己做什么?
弱水道:「你的肉体虽可毁去魔女元功,但是我看你资质过人,心地纯善,又有了这样不凡的机缘,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才。如果你成为真人的闭关传人,所发挥的功用会更大,除了除魔之外,更能够继承道统,扭转世风。」
弱水的见解与疾风、灵木等人全然不同,让陆寄风一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对通明宫的排斥感去了大半,但还是半信半疑,道:「这…真的吗?」
弱水道长面带忧国之意,道:「如今世局混乱,交战不已,真人以一己之力振兴道统,但是他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而我等通明七子又都不成材,四代之中,无一可任大事!我看你会是真人梦寐以求的继承者,相信我吧!」
陆寄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我不管什么任不任大事,我只是不想害死一个人!」
「你不想害死谁?」弱水声音更温和地问。
陆寄风低声道:「云老爷的女公子…云若紫,疾风道长说她将是和舞玄姬一样的魔女…」
弱水道长道:「我明白了,我跟你去瞧瞧她。」
他拉着陆寄风的手便要走,陆寄风却吓得不肯移动脚步,道:「你也要杀她?」
弱水道长道:「不,只是瞧瞧。」
「你骗我,我不去找她了!」
弱水道:「傻小子,唉!若是魔物便要杀了,也没有如今的我。」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弱水低声叹道:「当年我也是被指为有魔性之人。」
「你?」陆寄风更加疑惑。
弱水面上郁色一闪,轻道:「当年我几乎要被杀,真人却亲自救了我,还收我为徒。陆小道友,真人并非好杀之徒,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也会尽力感化,导向正途。我想去见这个小魔女,无非是想看看当年的自己。」
陆寄风更感诧异:「你…为何你也是魔物?」
弱水点点头,道:「你不信吗?」
陆寄风看了半天,反倒对他更生出亲切之感,道:「我只不信什么天生的魔就该杀,若紫如果将来像你这样,就不是魔,而是神仙了。」
弱水笑了两声,道:「多谢你,我很高兴。」
他这一笑,满目生春,竟和云若紫有几分相似。陆寄风既欣喜,又奇怪,但也不便说出这个想法,两人便结伴而行。弱水携着陆寄风往东行走,弱水越走越快,下了山之后,更是迈步提气,顺着官道急趋而前。陆寄风见状,提起真气,也紧跟着他的肩旁,未曾落后半寸。
弱水转头望向他,微笑道:「咱们比比脚力。」
陆寄风点头,弱水一眨眼飘前数丈,陆寄风也连忙提气直追,使出灵木那儿学来的天行步,立刻追上弱水,甚至超前了几步。弱水哈哈一笑,道:「后生可畏!」又提气来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快走,耳畔风声呼呼,景物飞快地倒退着。
两人奔出了许久,一直不分先后,陆寄风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只想求胜,丝毫没注意到弱水道长渐渐落后,望着陆寄风的背影,脸上神情颇为怪异。
陆寄风突然发现只有自己,「啊呦」一声,急忙停下步子,回头一看,弱水道长已赶了上来,微笑说道:
「好了,咱们别比了,先入城罢。」
陆寄风定神一看,前方官道宽阔,高城厚阙,应该是个大城,不知两人已走多远,便问道:「这是哪里?」
弱水道:「项城。」
陆寄风登时停下步子,显然是不敢置信。
弱水问道:「你怎么啦?」
「道长,你说…我们到了项城?」
弱水道长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寄风依然不敢相信,他由弘农被带到剑仙崖,是往北走,距离南方应该是更远了才对,当初眉间尺连赶数日的路,他只奔了几个时辰,便远远地超过了,甚至到了离弘农有千里之遥的项城!
两人行至城门,仰头一看,城门上果然写的是「项城」,此地军威甚严,街道上百姓虽多,却人人都透出一种军事地区特有的森严之感。
陆寄风不敢相信自己和弱水道长一日之中行逾千里,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项城里店铺栉比鳞次,比弘农还热闹几分。陆寄风与弱水放慢了步子,走在街上,奇怪的是路人似乎都特意地在看他们。
陆寄风想道:「弱水道长容姿绝世,也难怪路人都回头看他。」
酒店饭铺飘出阵阵南方菜肴的香气,陆寄风奔了这么久,已是腹中甚饥,弱水带着他找了大酒铺,金色的招牌已被过往车马、长年风雨吹成了一片黑色,来往之客川流不息,里面跑堂吆喝,传杯递盏之声,响成一片。
弱水道长带着他大剌剌地便走进这最气派的酒楼,两人虽然都是布衣道袍,装束非常朴素,但也许是弱水道长天生有股贵人的气概,跑堂连忙奔至他们面前,百般殷勤地将他们迎上了楼。
见弱水吩咐茶饭等事的神情,陆寄风越看越觉得他仿佛出身非富即贵,为何一个清修的道门弟子会给他这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
饭菜上了桌之后,弱水道长却几乎都没动口,只含了几口茶水,便默默地望着楼外的景色,坐着陪陆寄风用餐。陆寄风见了也不以为怪,他和疾风、灵木相处的几日里,便很少见他们用餐,或许是修为已将近辟谷,食用太多人间烟火反而有害。
弱水道长有意无意地望了陆寄风一眼,陆寄风觉察出他有话要说,便望定了他,道:「道长,有什么事吗?」
弱水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事不明,若是你方便说,就说;若是不便,也别勉强。」
陆寄风忙道:「道长请问。」
弱水搭住了他的手腕,陆寄风忽觉腕上一麻,自然便生出一股真气相抗,将弱水道长的真气反震了出去。弱水有如触电般放开了手,表情更加怪异。
弱水道长沉吟道:「果然,你小小年纪,真气如此宏沛,实在令我惊异。这绝非苦修可致,再说我看你行气的法子,恕我直言,根基还粗浅得很。就算你服过天婴,也不可能一夕有这几百年的修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在剑仙崖下,冷袖不知传了多少真气给自己,陆寄风为此一直惴惴不安。由自己可以打退冷袖、让他追不上看来,冷袖可能已经传了一大半的真气给自己,那么绝对超过三百年了。
这一层要对弱水说出来吗?陆寄风犹豫不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弱水道长道:「唔,那真是奇怪得很。」
说完便没再追问了,陆寄风明知他看出自己有所隐瞒,却没再逼问自己,不由得对他颇为感激,却也有点愧疚。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上了酒楼,引得陆寄风抬起头来。
弱水一见到他们,面现诧异,原来那是一名中年汉子,身材中等,神态精明干练,身后只带了两名随从,汉子走路时脚步平稳无声,武功底子应不弱,但是身后那两名随从就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那汉子还没走上前来便已躬着身,对弱水道长作了个长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一望而知心里有鬼。
弱水的诧异之色一瞬间便消去,只淡淡地一应。
汉子声音极低,道:「师叔祖,晚辈三代末座俗家弟子,莫离之,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有什么事吗?」
莫离之道:「师叔祖来到项城,怎么不到项城观巡视,指导弟子们?」
弱水微笑道:「你们消息可真快。」
莫离之脸上神情尴尬,又是深深一拜,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弱水抬了抬手道:「罢了,我也是临时起意才经过,不会久留。项城观想必事务杂多,你忙去吧!」
弱水以师叔祖的身分下了逐客令,莫离之却还立在原地,干笑了两声。陆寄风感觉其中必有什么事,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莫离之却已注意到陆寄风,满脸堆笑,道:「师叔祖还带了这位小道友?」
弱水道长脸色一沉,拍了一下桌面,声音虽不大,已令陆寄风和莫离之都吓了一跳。弱水沉声道: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们跟你去吧!」
说着,便先站了起来,拉着陆寄风的手带头走了出去,莫离之身边的随从连忙放下一大锭银子,紧跟在后面。
一出酒楼,陆寄风更是惊讶,竟有二十来名道家装扮或是武林打扮的男子守在门口,一见到弱水道长和陆寄风,连忙退开一大条路,放下了按在剑上的手,神情恭敬中带点紧张,齐声道:「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长回头瞪了莫离之一眼,冷笑道:「你将项城观的武道者都集中了来,要我在此地指点他们不成?」
莫离之大为紧张,笑得更是殷勤:「师叔祖说哪里话来!他们只是来迎接而已,绝无他意。」
这个理由就连陆寄风都无法被说服,他们个个身怀武功,呼吸之间有种紧张的气味,分明是大敌当前的态度。
弱水道长咬了咬唇,在他身边的陆寄风感觉出他呼吸有点急短,可见胸中十分愤怒,随即压抑了下去,气息又恢复为缓慢平畅,微笑道:「是矣,我倒误会你了。」
弱水道长跨前了一步,莫离之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陆寄风不禁回头一看,莫离之双眼都瞪得大大的,望着弱水走过的地上。
弱水方才立足之处,青石地面整个凹陷了下去,出现两个像是足模般的印痕。
陆寄风也不禁张着口,惊讶不已,震碎石块的内力,已经十分罕见,将坚硬的青石视若黏土般,无声无息地压出两个足印,却只能以不可思议来形容。
弱水道长这样的功夫不知是柔是刚?也不知是内是外?一时之间令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恭敬的神情又换上严阵以待。陆寄风偷望了弱水道长一眼,他完美的面孔上只有一点点的无奈,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了。
两人便这样步出了酒楼,莫离之亲自为他掀起车帘,弱水携着陆寄风的手上车之前,陆寄风更瞥见有人从酒楼后方闪了出去,以轻功离开现场。可见除了在前门的二十来名高手之外,莫离之连酒楼后都布下了不少人。
为何以这样的阵仗,对付他们的长辈?陆寄风只有将疑问存在心里,静观其变。
第二章 雷同共誉毁
一行人往项城东郊行去,出了城门不久,便可见到一座宏伟大观,矗然屹立,往来车马甚喧,看来是间十分兴盛的观堂。
马车并不是由正门进入,绕到后方的观员出入口,其间便有不少随同而行之人入报,一路上秩序井然,一下车便有人接迎引路,绝看不见半个闲散之人。引客者才将他们请下车,两名看似地位极高的道长便连忙迎上,双双向弱水躬身为礼,道:「见过师叔。」
弱水只抬了抬眼皮,道:「焰阳君,你也来啦?」
其中一名头发全白、脸孔却只有四五十岁模样的道长合掌说道:「是,焰阳君拜见师叔。」
另一名国字脸、红光满面的道长也合掌道:「烨阳君拜见师叔,请师叔入药堂稍歇。」
两名道长亲自在前带路,身后跟着尊卑不等的道士们,不知有多少人。
进得论药堂,只见堂内鼎炉药烟袅袅,在紫檀陈设里更添庄严。弱水径自坐上首座,道:「众人不必拘礼,坐立自便吧!」
众人应了一声,有的站有的坐,虽看似平常起居,但依然尊卑有序,安静祥和,处处显露出这是一个有教养、讲规矩的地方。陆寄风暗想:「这个道观信众兴盛,观内又处处有节,此地的观长真是个有才干的人物。弱水道长说焰阳君是别处来的,那么观长必是这个烨阳君了。」
他偷偷看了烨阳君一眼,烨阳君威严的脸虽然恭敬,但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弱水道:「焰阳君,你放下荥阳观的事不管,不远千里赶来此地,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焰阳君道:「回师叔,弟子是奉师父之命来的。师父与六师叔也已经由灵虚山启程,不日就要到了。」
弱水道长脸色一变:「烈火师兄和停云师兄也来了?」
焰阳君和烨阳君交换了一下眼光,道:「是。」接着便不再说什么。
弱水追问道:「难道项城出了什么事?」
烨阳君道:「师父没说,弟子不知,师父只交代弟子:千万让师叔在项城观内等待他们。」
弱水道长愣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这一切是针对自己,道:「原来你们想软禁我。」
焰阳君连忙道:「弟子岂敢!弟子不知何处失礼冒犯了师叔,请师叔教诲。」
弱水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你们突然办了这么一个阵仗,处处冲着我来,方才酒楼外的弟子,不止是项城观的,也有不少荥阳观的,你们聚集了这些人,想造反了吗?到底在捣什么鬼,最好立刻说清楚!」
焰阳君支支吾吾,烨阳君依然不卑不亢,说道:「弟子是依照师父的命令,不让师叔离开此城,由师父亲自带陆寄风上山见师祖,如此而已,请师叔不必过于多心。」
弱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认为我会带陆寄风跑走?」
烨阳君和焰阳君没有回答,等于是默认。
打从在酒楼之上,就连陆寄风一个小孩子都感觉出莫离之等人神态有异,做法不善,必是出了重大的变故,否则不会这样对付自己的师叔祖。而陆寄风一听原因又是出在自己身上,不禁整个心情往下一沉。
弱水道长俊美的脸孔即使发怒,仍有种妖艳之感,他冰般的眸子扫视了一遍堂上众人,冷冷地说道:「真人传令众弟子找寻这个孩子,我找到了,自当将他带上通明宫,为何要与他偕逃?真是荒唐之极!」
见他动了怒,烨阳君不动声色地问道:「师叔,您上剑仙崖数日,与陆寄风一同下崖之后,便往灵虚山的反方向急行,请问欲往何方?」
弱水心底微惊,他们竟会将自己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难道自己老早就被监视了吗?他自知武功修为冠于七子,全通明宫除了通明真人之外,无人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一向谦让隐忍,暗忖绝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如果有人跟踪,一定瞒不过他。可是,他的行动又怎么会被众人察觉?
弱水道:「我和陆小道友欲往何方,你们何不问这孩子,让他亲口说?」
不等众人询问,陆寄风便开口道:「弱水道长确实是要带我上通明宫,但我想先去向一位故友道别,这位故友避难南迁,不知身在何处,是我求道长带我去找她的…」
烨阳君和焰阳君神情缓和了许多,烨阳君威严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笑,似乎是他也不愿意对弱水道长有所怀疑。
烨阳君对陆寄风问道:「是吗?你这位故友是谁?小观有些人手,也许可以帮你找找。」
陆寄风一听,又哑口无言。云若紫与道门之人已成死敌,不要说通明宫的人要杀她,云若紫本身就极讨厌他们,到时一见面又会怎样,陆寄风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