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紫理所当然地看着陆寄风,道:「我说过猫儿很乖,很听话!」
看样子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奇事,陆寄风道:
「你知道老虎是吃人的吗?」
「它又没有吃你。」
「我记得我被狼咬了,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你知道吗?」
「是我叫猫妈妈把你带来的。」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讶。
「猫妈妈背着我,我见到一大群大野狗在咬你,就叫猫妈妈把那些坏狗都吓跑。」
云若紫笑道,跪在陆寄风身边,伸手去解开包在陆寄风颈上的一方丝帕。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自己颈上原来被围上这条雪白的丝帕。
她解了下来,在陆寄风面前一晃,道:「你看,你流了好多血,现在已经不流了。」
白巾子上血迹斑斑,云若紫又道:
「等一下我要去把手帕洗干净,再帮你擦擦脸,你的脸脏脏,羞羞!」
陆寄风一听有水,忙道:「你…你一会儿能不能替我取些水来?我口渴。」
「嗯,那你在这里等我!」
此时母虎懒懒地起了身,云若紫连忙跃上虎背,手持细枝,轻拍着虎腿,让母虎载着她步出这洞穴,云若紫一面拍虎,一面轻轻唱着歌儿: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清柔的歌声渐远,陆寄风只觉词义深古难解。父亲所留下的竹简与帛书,都是治世经济之学,诗文则只有一部诗经及楚辞,方才云若紫所唱的句子,他就从来没有读过。
陆寄风反复在心中吟诵着她所唱的词句,聊以打发时间。陆寄风所读古书虽然皆是难解经文,他也从不需别人教导,遇到看不懂的部分,只要专心想个几回便能解识。他以为凡是读书之人,都跟他一样,却不知自己过目不忘,理解力卓越于一般人甚多。
他只反复念了一两遍,便已记熟。看着身边的幼虎,回想起云若紫,心里万分感叹,怎料得到人间奇缘如此,先遇云萃父子,又在乱离之际,遇到他的爱女。云萃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必是疼爱入骨,她流落山野,云萃父子现在不知急成怎样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自己这彻底残废的处境,根本不能设法带云若紫回到人间,与父兄重逢。回想起陆喜与结义兄弟的母亲,更是忧心如焚,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正在为自己担心?只能暗自庆幸着隐逃山林所需之物都在他们车上,只要别遇上盗匪,料应不至于难以为生。陆寄风只知为别人担心,至于自己的生死,却没有想得太多。
他又想到那名叫做疾风的道士与那群黑鹰寨众人所争执的话,百思不解,暗想:「那老道要找『天婴』,天婴是什么?为何那群强盗又要放火烧了它?」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任他如何想也解不透,但是一想起云若紫,心中便不知不觉涌现一种感激,暗暗觉得于心已足。
第五章 服食求神仙
太阳已隐去,洞内漆黑一片,陆寄风注视着洞外的星月光辉,眼睛逐渐能看清事物,就连飞绕在洞外的群蚊,也看得一清二楚。
云若紫骑着虎回来,身上似乎还披着星月的银辉,宛如仙童。
云若紫跃下虎背,道:「我没有东西盛水,你还是喝猫妈妈的奶好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见她平安回来,对口渴已浑不在意。
母虎哺育幼虎一会,也等云若紫以口渡乳,喂饱了陆寄风,才慢慢步出山洞。
不知母虎要到何处去,云若紫以洗净的丝帕,替陆寄风擦了擦脸,将拭过的手巾在陆寄风面前展开:「看,你的脸这样脏!」
已经洗净的巾子上又沾满泥土,陆寄风也没想到自己脸上有这么多泥巴,道:「我刚才是不是像个泥人?」
云若紫笑道:「像只泥猪!」
陆寄风忘情大笑,两人胡乱闲谈,嬉嬉闹闹,幼虎为伴,不知时光之既过。
夜已渐深,陆寄风渐感困倦,云若紫依偎着他,眼中流露出惊恐,一面以小手按着陆寄风的胸口摇晃着他,一面道:
「寄风哥哥,寄风哥哥,你不要睡,陪我!」
陆寄风打起精神,道:「你不睡吗?」
「我不敢睡,你跟我讲话,好不好?我们跟猫玩。」云若紫拼命哀求。
陆寄风的眼皮着实沉重,道:「你别怕,我在这里,你靠着我睡就成了。」
云若紫的眼中溢着泪光,依然用力地摇陆寄风,泫然欲泣:「我不敢睡,夜里那小孩会咬我,我怕!」
陆寄风被吓得睡意全消,道:「有小孩会咬你?」
云若紫点了点头,哀求道:「你别睡,帮我赶走那小孩子。」
「是什么样的小孩子?比你还小吗?他为什么要咬你?」陆寄风问道。
云若紫擦着眼泪,道:「我不知道他干嘛要咬我,他不咬你,我见过的。」
「那小孩有多大?」
「我看不清楚,不过只有这么小。」
云若紫在地上比了比高度,陆寄风更是一怔,她所比的高度大约只有半尺不到,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小,难道是什么凶猛的夜行动物?
云若紫虎猫不辨,将狸、狐等物看成小孩,也有可能。但是这么小的肉食动物通常只会吃比它更小的动物,并不咬人,何况还是跑入虎穴来咬人,这是绝不可能的。
陆寄风左思右想想不通,道:「你怎知那是小孩?」
「他有手、有脚,有头,是小小人儿的样子。」
陆寄风顿觉毛骨悚然,难道是山间的鬼魈妖物?云若紫怕成这样,陆寄风也有点怕,睁着眼静静地注意周围动静。
两人紧靠在一起,寂然的黑暗中,隐隐有鸱枭咕咕低啭之声。
一道红影倏地飞过,陆寄风惊望,那影子一闪不见,云若紫更紧紧抓着陆寄风,道:「就在那里,就是他!」
陆寄风盯着那影子,红光跃至高处,隐匿了一会儿,陡然向云若紫扑来。
云若紫吓得尖叫,拼命挥打,陆寄风道:「躲在我背后,我挡着他!」
云若紫哭着翻身到陆寄风身后,道:「别咬我!别咬我!」
陆寄风转头去看,那怪异之物咻地一闪便不见了,陆寄风什么也没看清楚,动作快得像电一样。
背后的云若紫又尖叫起来,那怪物竟遁入土中,钻出去咬云若紫。陆寄风道:「拔剑刺他!」
云若紫一把扯下陆寄风的佩剑,拼命乱挥。那怪物东奔西跳,云若紫自是无法打中,陆寄风道:「把剑鞘退下,抽出剑!」
那怪物迎面直扑,云若紫吓得不知如何抽剑,只是不停大叫,陆寄风不顾断骨发炎及剧痛,奋力撑起身子挡在云若紫面前,云若紫已拔出了剑,正好在此时往前一刺,差点刺穿陆寄风。
陆寄风吓得冷汗直流,歪倒在云若紫腿上,那怪物跳上陆寄风的胸口,陆寄风定神一看,果然是个极小的人形,赤裸的身子通红,手脚细长,怪异莫名。
那怪人跳上陆寄风身上,又往云若紫扑去。云若紫大叫着,挥剑一砍,似有什么汁液喷到了陆寄风脸上,接着有东西落了下来,滚到地上。
云若紫哭哭啼啼着,陆寄风听她的哭声无恙,松了口气,道:「你把那怪物砍中了,它不会咬你了。」
「我刺中它了么…?」云若紫边擦眼泪边问。
「也差点顺便杀死我了。」陆寄风苦笑道。
云若紫连忙把剑放下,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扶我靠着坐起来。」
陆寄风虽还是小孩,但是云若紫更小,好不容易费尽了力量,才把陆寄风的身子扶正,靠着壁坐起。
陆寄风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何它只要咬你?」
「我不知道。」
云若紫惧意未消,陆寄风低头望着落在一侧的怪物,不禁又是一愣,那哪里是什么小人,竟是一支约莫有小儿手臂粗的红色大参,被剑割开的地方,流出了一些汁液,散发出醇香,山洞内弥漫着这股又像檀麝,又像松竹的清气。
那红参被割裂之处,伤口慢慢地合了起来,又轻轻一动,陆寄风忙叫道:「快再砍它一剑,它要跑走了!」
云若紫跳起来,抓着剑再用力一砍,将那怪物当中砍成两半。
「你把这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看。」
云若紫不敢去碰,为难地摇头。陆寄风道:「你用剑把它戳起来。」
云若紫这才小心地串起这两段怪东西,拿到陆寄风眼前,让他看个仔细。
由此物的断口观之,只是流着汁液的块根,竟能化作小人行动自如,实在教陆寄风难解难信,若非亲眼见之,他是绝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陆寄风突然想起,听人说千年老参或是灵芝,会化作人形,出没深山,远避人气,难道这竟是如此稀罕的东西?
陆寄风道:「你切下一片,我吃吃看。」
云若紫见到这东西完全不动,渐渐不怕了,依言取下,以剑削了一片,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只觉满口生香,嚼着也没有苦味,十分甘甜。
「这是奇物,你也吃吃看。」
云若紫摇着头:「我不要,我怕。」
陆寄风道:「没什么好怕的,你吃吧,真的很好吃呢!」
「不要!你喜欢,我就喂你吃好了。」
「不,留着吧。」陆寄风想起柳衡之母的重病,有了这样奇物,或许能大有助益,顿时感到高兴无比,如果能找到柳衡之母,定要将此物奉养于她。
「我不要留着它,你不吃,我现在就把它剁碎了,烧掉!」
「这种奇参天下罕见,你为何要把它毁了?」
云若紫怒道:「它会咬我,它是坏东西!」
说着便将两截都抛在地上,举剑欲切,陆寄风忙道:「别、别糟蹋了!」
云若紫道:「寄风哥哥,你把它吃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陆寄风见她如此痛恨此物,知道是留不住了,遂点了点头。
云若紫开怀一笑,以剑刃轻削了几片,一一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吃了约有半根,心中十分不好意思,道:「好了,别再喂我了,你吃一点吧!」
云若紫还是用力地摇着头,道:「既然可以吃,你把它吃完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吃完?」
「我怕它又长出来,再咬我。」
「不会吧?」陆寄风道。
云若紫道:「会的,我刚刚一面削,就觉得它好像又长了一点。」
云若紫将另半截拿给陆寄风看,断口处果然正在慢慢地愈合,等断口完全收包好,不知会不会又活动起来。
云若紫当然绝不会容这怪物再长,马上又削下一块,道:「帮我吃掉它吧!来,嘴张开。」
陆寄风吃了下去,道:「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咬你吗?」
云若紫一面削,一面喂他,道:「我不知道,就算它不咬我,如果我长大了,也会打死它的。」
陆寄风更觉奇怪,云若紫与这怪参本能的敌对,倒像是天敌一般。
等云若紫把最后一片都塞在陆寄风口中,才放了心,像是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笑道:「它没有了!」
陆寄风笑道:「你不怕我吃了它以后,也会咬你?」
云若紫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好几步,差点哭了出来,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见她吓成那样,陆寄风马上后悔了自己的玩笑,忙道:「我骗你的。」
云若紫离他离得远远的,道:「你不会咬我?」
「我一定不会,你别怕,我是乱说的。」
「你如果咬我,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陆寄风无奈地说道。
云若紫怯怯地靠上来,抱着剑,道:「不可以咬我。」
陆寄风笑了一笑,「如果我咬你,你就拿剑砍我好了。」
有此保证,云若紫才再度靠近,但也不敢像方才那样老是黏着他,拉过一只幼虎抱着,便与陆寄风隔着一些距离躺下。陆寄风更后悔自己的多嘴,只希望过两天她会忘了这些话。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何时先后睡去,也不记得了。
折腾了这一夜,陆寄风睡得极熟,不知为何,身上的苦楚已不觉得怎样,迷迷糊糊间,陆寄风想到:就算再严重的伤残,也不会痛一辈子,也许自己的手脚都已麻木,不久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再也不痛了。那可怖的痛感,是自己的手脚最后能给他的感觉,思之竟有些怀念。
成为废人的自己,此后该怎么办?无法照顾云若紫,反而还可能连累她,却是陆寄风连梦里都感到不安的。
天色大明,温热的光线洒入洞中,睡意仍浓的陆寄风感到幼虎从自己身上踩过,其中一头小虎干脆就躺在他身上,两只前爪收在身体下,压着他的胸口,令他难以呼吸。
陆寄风本能地翻了个身,将幼虎甩落。幼虎不屈不挠地又爬了上来,压着他的身侧。
陆寄风推开幼虎,打算再睡一会儿,脑中陡地变得清楚无比,猛然睁开眼睛,将手举到面前,那是自己的手没错。他连忙坐起,双腿竟也能动了。
陆寄风卷起裤管,用力打了打自己的腿、膑,并无不适。这难道是梦吗?他一跃而起,身子轻便,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一样。
陆寄风激动得几欲大叫,大步跑出洞外,高兴得翻滚跳跃,大声呼叫,以发泄心里狂喜。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陆寄风大大地吸了几口空气,伸展肢体,放眼望去,不禁大为赞叹!
这虎穴之外,竟是一片高崖,绵绵若织,漠漠如烟。远方低处翠峦树海,随着风抚而款款摇曳送涛;更远之处则是水田庄园,碧水如镜,屋舍零星。
但是几缕荒烟烽火,自庄林间窜起,幽幽荡荡,又显得有些凄凉。
陆寄风一览山野之美,村院之荒,红尘之念登时尽消,想道:
「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不断见到战争、杀戮,若紫妹妹虽生长于富贵之家,也难逃劫掠,流落到这里,为何还要回到苦难人间?不如就和若紫妹妹生活在山里,永远不要再进入红尘之中了。与老虎作伴,也胜过和人相处。老虎吃饱了就不咬人,官府强盗的刮掠,却永远都没有饱足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他越是不想再回村庄。终南自古出神仙,也许从很久以前,智识卓越的高人们就是因逃难入山,见到终南山景的清奇高雅,自然而然生出了隐逸之念,不愿再回到村庄市廛,才有那么多隐居得道的传说。陆寄风虽未读过神仙传,却已有神仙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