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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萃向上首道:「刺史手下,高人辈出,难怪王师所过披靡。胜负已分,不必再比了。」

刘义真冷笑道:「这老头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与反贼定是一党,云老爷,这已是国法,不是好玩了。」

云萃不与他辩解,了解对付少年心性,只要顺着他,过一阵子他也会忘了,便笑道:「刺史明察,这反贼且容老夫收押下去,另日再押入官中待审。」

刘义真得意地笑,手一伸,旁边的亲信便递上一个锦囊,刘义真掂了掂,便将锦囊往地上一抛,袋口散出一大把金子、明珠,照得众人眼前都花了。

「哈哈,本公说过,谁敢跟耶益孤勒比划的一律有赏,本公向来赏罚分明,老头,这是赏你的!」

孤拐翁「呸」的一声,骂道:「小杂种,谁要…」

下半句还来不及说,便被云萃的眼神挡住,向来不卖人情的孤拐翁见云萃的着急之色,也不忍心再让他为难了。

云萃拉着孤拐翁退至一旁,招手唤来两名家丁,扶他退出外面的阶下,由一名僮子小心地一一捡拾起地上的金珠收回袋中,呈与云萃。

刘义真自得地饮了口酒,笑道:「还有谁要出战?」

说着,又是一扬锦囊,想必囊中又是价值连城的金银。

捡拾金珠的僮仆脸色一动,再也掩不住心动之情,转头望向刘义真,正要开口,还是拼命忍耐住。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刘义真见了更是有趣,笑道:

「这小孩也想出战呢,哈哈,你若胜了,这就赏你!」

不料僮仆怯怯然说道:「大人…此话当真?」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这名少年看起来不过十来岁,浓眉大眼,肤色黧黑,似乎有几分鲜卑血统。

刘义真由调侃的样子变为惊异,但立时挑眉冷然道:

「云老爷子,贵府人家规矩可真是教本公大开眼界!」

云萃认出这是园里帮忙浇花种植的仆人,一向手脚干净,沉默老实,由于今日场面大,才临时将他调来使唤,不料他年幼不懂事,居然在此时说出不合身分的话来。

云萃脸色一沉,叱道:「柳衡,下去!」

那名唤做柳衡的少年难掩不服,嗫嚅着说道:「我练过剑…」

此言一出,刘义真和身边的卫士们同时哈哈大笑,指着柳衡,挤眉弄眼,嘲讽有加。

云萃气得指着门外叱道:「奴才,滚出去!」

柳衡似要抗辩,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压抑住,向众人行了个揖,低着头便要退出堂外。

被押在廊下的孤拐翁扬声道:「嘿嘿,姓刘的小杂种,你说的话都是放屁!刚刚叫人放暗箭射我,害我失手,现在你又怕什么?怕人打断你这头羯狗的狗腿,就叫你手下放毒箭的人出来射死我徒弟,省得你自个儿丢人现眼!」

刘义真一听,大声道:「站住!」

柳衡立刻站定,看来果然十分想求战,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一个小小孩童如何会有此举?在场众人均感诧异,座中高手们细细打量,只觉这名少年动作虽然灵活了点,但是什么根基也无,怎么看也不像习过武艺。

刘义真道:「哼,看不出你这个小鬼,是这名要犯的徒弟,都是一党的逆徒!」

柳衡一听要抓他入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跪下道:「小人不是他的徒弟,小人不认识他,请刺史明查!」甚至用力叩了几下头,十分惶恐。

孤拐翁骂道:「别跟他求饶,没的堕你师父威名!」

柳衡急得叫道:「我不认识您老爷子,您别乱说害我。」

武林群侠更确定他不可能学过武,如果他真的拜师学艺过,那么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江湖规矩,孤拐翁故意出声给他机会,他若是真的有一点江湖道义,就算不便认他为师,也应该拍拍胸脯,与孤拐翁一同担罪。但是他马上求饶撇清,完全是个市井小民的做法。

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颇投刘义真的脾性,刘义真扬声笑道:

「你想比武?」

跪在阶下的柳衡不安地点了点头。

云萃长叹了一声,实不解为何这小孩会这样不知好歹。

果然刘义真扬着手中锦囊,笑道:「不管输赢,这个都给你,可是万一你被打死了,那可就用不到了。」

柳衡叩头道:「小人知道,求刺史让小人试试。」

「你的剑呢?」

「小人…没有带剑来…」

刘义真一使眼色,对侍卫道:「借他一把!」

一名佩剑卫士立刻解剑递给他,柳衡双手一接,便差点将剑摔落地,像是没想到剑这么重。众人一看,更是万分惊异,他的架势,根本是连剑都没碰过的架势。

柳衡双手捧着剑,面露难色,道:「启禀刺史,小人用不惯这样的剑…」

刘义真冷冷地问:「要什么剑,自己去拿来!」

「是!」柳衡叩了个头,便奔了出去。

众人以为他要拔脚逃走,有的人还探着头朝外张望,看柳衡是不是真的跑了。

只见柳衡奔到园中,扯下一条垂柳,搓去叶片,便奔入堂中,将柳枝一横,道:「这是小人的剑。」

刘义真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敢戏弄本公?」

柳衡又是跪倒,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连孤拐翁也觉有意思,纵声大笑:「哈哈哈…师父拿大棍子打狗,徒儿拿小棍子打狗,咱师门渊源,你还敢不认师父?」

柳衡急道:「老爷子,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牵连我!」

「呸!小子,你认了我这个师父以后,自有你的好处,怕什么?」

「我…我要奉养母亲,不能拜要犯为师!」

孤拐翁怒道:「要犯?嘿嘿,老夫最爱犯法,杀官兵!你不,我偏不容你不!」

说着便一跃而起,要往堂中冲来,几名家丁哪里是他对手?砰砰两响,已被震飞退开。孤拐翁冲进堂中,他一身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吓得柳衡连滚带爬,叫爹喊妈,拼命退后。

见到这乱象,刘义真与侍卫们都哈哈大笑,开心地喧闹叫好,云萃虽然心急,但是如果这场胡闹能让刘义真忘了比武的事,不再为难众侠,那反要感谢这闹场的小僮了。

孤拐翁只是要强力抓住了他,逼他当众喊声师父,以出一口气罢了。以他孤僻暴躁的个性,绝不会收徒自找麻烦,况且柳衡并不讨他喜欢。

柳衡年纪尚幼,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害怕得只懂要逃。孤拐翁伸手一抓,便拉住了柳衡的手,柳衡手中细枝一挥,噗地刺中孤拐翁的手腕,顺势一挑,击取双目,逼得老人往后一仰,也放开了手。

孤拐翁怔住,「咦」的一声,又扑上前揪他,柳衡手肘一屈,手势虽是收曲,手腕却略往下沉,使得柳枝向前挥抚,有如被轻风吹动一般,美妙轻逸,却不偏不倚地「啪」一声,又一剑拍在孤拐翁脸上。

以孤拐翁的武功身手,被一个称作「少年」都还嫌太大的小孩子给连中两击,而且两招皆中要害,如果少年手中之物不是柳枝,而是真正的宝剑,又会是什么情况?众人皆难掩异色,专心地看柳衡的动作。

柳衡往后大退了好几步,叫道:「老爷子,小人不是故意冒犯,您大人大量,恕小人一回吧…」

背后的卫士将他往前一推,笑道:「去!再露两手!」

柳衡被推得往前踉跄几步,孤拐翁又已伸出手擒拿,柳衡只好回手一击,柳枝有如摇摆的龙蛇般,轻轻地一转,便咬向孤拐翁的咽喉,孤拐翁举手要扯住柳枝,柳枝却已一溜,又「啪」地打中了他的老脸。孤拐翁连中三击,简直是不敢相信,不自觉地施展出内家的轻功,在柳衡身侧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寻隙要抓住他。而每一出手,柳枝就不偏不倚地挥来。就算他在柳衡背后,柳枝也绕过他的肩,柔和地拍拂而至,势道虽柔,又隐藏着一股锐气,逼得孤拐翁抽手。

柳衡渐渐使得顺手,柳枝的挥洒也更加飘逸,或转或击,柔似鞭,利如剑,自在如意。柳衡的动作极少,几乎只有笨拙的闪躲,但是手中的柳枝却像是活的,自由地变化灵动,忽而缠绕着攻击孤拐翁,忽而转动为圈,护着柳衡周身,穿梭游移,咻咻划空之声,有如奔窜的飞狐嘶叫,使人眼光几乎无法转开。

座中一名蓝衣剑客眯起眼来,目露凶光,突然间纵身跃入堂中,一掌拍向孤拐翁。

孤拐翁反手便挡,剑客与孤拐翁双掌对上,发出轻响,双双被震得微退,剑客腰身一扭,已插入孤拐翁与柳衡之间,他并不转回身,笔直地倒退,反手要抓柳衡,柳衡一个不防,被他点住檀中穴,登时气息一闷,差点晕了过去。

剑客的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揪住倒下的柳衡的颈后衣领,一把提起,便要往外奔出去。倏地一支木棍横在眼前,又被逼退。

孤拐翁横棍在前,冷笑道:

「你看出这小孩的门路,要抓他逼问剑术哪来的,是不是?」

蓝衣剑客斥道:「哪来的,总不是你老孤拐教他的!我看不惯你欺负一个小孩子!」

孤拐翁大笑,「哈哈…天要下红雨了,你赵一白,向来不分青红皂白,何时讲起道义?这小孩子的剑法高明,你岂有不眼红之理?」

蓝衣剑客被说破居心,却怎么也不肯放下柳衡,道:「哼,我倒奇怪你这个老孤拐,向来躲着不见人,今日怎么从泥巴里爬出来了?原来是早有预谋,为这小孩来的。」

孤拐翁怒道:「我根本不知他会剑法!」

赵一白冷笑道:「是么?不知道,何以一开口就要认人为徒,拐骗小孩?只是人家不领你的情!」

云萃上前道:「赵大侠,老尊翁,二位有话好说,这僮子是在下舍中使唤,若是二位有话问他,尽可在寒舍小住几天,慢慢地问,别伤了和气。」

赵一白却依然不放,道了声:「岂敢叨扰,后会有期!」便以轻功抓着柳衡跃出去。

座席中飞出一道寒光,倏然划断柳衡的衣领,柳衡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赵一白已跃出堂,只好又跃了回来,对着座中怒目而视。

只见前座中的一名中年文士意态安闲,宽袍长带,腰间也佩着剑,但他的气度却像个得道仙人般俊雅,只不过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之色,而使得他的神情看来有些迷蒙和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望见那人,赵一白本来气焰甚高,也顿时收敛,不安地望着他。

众人认出这是多年前弃道还俗的剑客封秋华。传闻中他修道有成,能排空御气,遨游于云海之间;但是多年前不知为何还了俗,不再修道,之后便没有他的消息。自从众人见到他也在座,都感到云萃的人面果真够广够重,居然连这等出尘高人都能请来。

此时他已出了手逼赵一白放下柳衡,不知他的打算是什么?众人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封秋华展现身手,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屏息以对。

就在封秋华神情一动,好像正要开口时,刘义真已大声道:

「通通给本公住手!」

众人一愣,封秋华也微微一怔,旋即淡然以对,又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好不容易可以见识一下传闻中的高手,却被刘义真打断,所有的人通通对他怒目而视。刘义真本来玩得高兴,直到后来众人自顾场中打斗,竟将他这个桂阳公、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完全不放在眼里,十分不悦。身后的长史马上上前道:

「大胆刁民,在桂阳公座前喧闹打斗,还有国法吗?通通退下!」

刘义真冷然道:「本公没许动手,就不许动手。小孩子,你的剑法哪里学的?」

原本想要干脆拂袖而去的赵一白一听刘义真问这话,马上打消主意,立在原地要听,被刘义真的卫士推到一旁,也不以为意。

柳衡发着抖,道:「我,我自己学的…」

「哦?你很聪明,剑法很好,要不要跟耶益孤勒比比?」

柳衡急忙用力点头,又跪下道:「请给小人机会,领大人的赏!」

众人一听,都有些失望。想不到这小小的剑道奇才,品色如此卑下,为了赏银而求宠于显贵。

「哈哈…拿去吧!」

刘义真将锦囊丢给他,柳衡连忙爬上去紧紧抓在手中,不停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你不必比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给我讲你这剑法。你跟着本公,富贵少不了你的!」

柳衡喜色难掩,既得意又欢喜,叩头叩得更用力,口中说着:

「多谢桂阳公,多谢桂阳公!」

见到少年如此趋炎附势,众人更是皱眉掩鼻,不愿再看这幕丑戏。

云萃连忙躬身道:「在下已备盛宴,请刺史公移驾!」

刘义真笑笑下座,左右替他披上貂裘,刘义真下巴一扬,道:「小孩子,你也来!」

柳衡巴巴地跟了上去,对刘义真而言,柳衡就如同一个新奇有趣的新玩具一般,因此刘义真身边亲信也都识相,自动让出地位,让柳衡能紧跟在刘义真身边。

云萃亲自护送着刘义真及一行随从前往开设筵席的大厅,酒菜齐备,歌舞声色之娱自不在话下,令刘义真及一行人皆十分尽兴。刘义真在比武中大出风头,还得到柳衡这个高手,更是满心欢喜,在酒宴里眉飞色舞得意非常。云萃始终小心应对,但眉间难掩忧色。

筵席直到深更半夜仍未散去,刘义真已有几分酒意,召手要柳衡过来,低声问:「小孩子,我问你,刚刚坐在云萃后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柳衡忙答道:「他是我们公子,叫云拭松!」刘义真呵呵冷笑一声,道:「云拭松?他刚刚竟敢耻笑本公,此辱不报,本公威名岂不如同儿戏?」

说着,刘义真神色间带着一抹不善的笑意,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章 凝霜殄异类

云萃忙着招呼刘义真等人,云拭松便负责在偏院款待群雄。他生性豪爽,和这些草莽英豪非常投缘。偏院的酒宴里没了刘义真的贵族派头,群雄更是放怀划拳喝酒,呼卢喝雉,叫嚷吵闹声喧腾了一晚,也毫无顾忌地大骂刘义真的臭架子和官威,人人皆骂得尽兴、喝得开怀。

直到将近天明,云府中的偏院所摆设的酒席也渐渐散去,云拭松已大醉,摇摇晃晃地送群侠至门口,和众人一一道别之后,才扶墙而归。云家管家要扶着他,云拭松摆了摆手,呵呵笑道:

「我…没醉!你…去歇着吧,我自个儿还能走…!」

管家还欲再扶,云拭松有几分火大地推开了他,喝道:

「老奴别多事!忙你的去!」

说着,云拭松便摇晃不稳地朝后院走去,管家知道少爷脾气强,也只好袖手由得他独自往院内走。

云拭松转入后堂,一时酒意难支,扶着树跌坐在地,口里喃喃说道:「刘义真…什么桂阳公…呵!那臭架子看了就讨厌…要不是爹怕事…我…早就给他两耳刮子,管他是不是宋王的兔崽子…」

云拭松醉言醉语,睡眼迷蒙,浑然没察觉眼前已悄悄被几人包围。

那几人正是刘义真的侍卫,他们互视了一眼,讪笑地踢了踢云拭松,云拭松睡意正浓,推开其中一人的脚,骂道:「叫你这奴才别扰我,你聋了吗?」

这时,只听耳边响起刘义真的笑声:

「云公子,你说谁是奴才?」

云拭松一愣,睁眼一看,这才看清眼前众人,除了刘义真,以及他身后的柳衡之外,几名护卫团团包围着他,有的持刀佩剑、有的带弓箭,或是其他各色武器,神情间皆带着不善的笑意。

云拭松酒意略醒,扶着树站了起来,冷看着刘义真,道:「我说谁是奴才,谁认了就是谁!」

刘义真冷笑道:「你们做了外族的顺民这么多年,早就奴性入骨了!今日你又和那个拿拐杖的老头,朋党为奸,私通外敌,这可是抄家灭门之罪!我爹克复长安,绝不能容许你们这种毫无节操的小人败坏汉风!」

云拭松听了顿时满腹怒火,叱喝道:「呸!谁败坏汉风了?收复长安的是长安人,你来这里坐收渔利耍威风,还谋害龙骧将军,当天下豪杰都是奴才!你凭什么?就凭你爹是宋王?」

刘义真笑道:「没错,我就凭我爹是宋王!不要说这长安,整个朝廷都是我刘家的,我爹说谁做仆射,谁就做仆射;我爹任谁当将军,谁就当将军,就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你这小小的云府,就算我不高兴,也能一把抄了,到时候你家女眷都赏给我的侍卫取乐,叫你来给柳衡洗脚,你也得乖乖的洗!」

一旁的卫士们也跟着哄笑,云拭松气愤不过,大喝一声,就朝刘义真扑去,当胸打了他一拳。刘义真一时猝不及防,被云拭松这一拳打中心口,跌倒在地,云拭松扑了上去,踩住刘义真的脸,喝道:「看谁给谁洗脚!」

刘义真大惊,身边的护卫们也急忙怒吼着:「大胆狂徒!」「不要命了!」

护卫们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云拭松,刘义真的脸被踩得都是污泥,气得脸色铁青,跳了起来,吼道:「把这小子的脚给砍了!」

护卫们压住云拭松,拔出刀来就要往云拭松的脚砍去,云拭松大惊,慌急之中双臂一屈,使出柔劲甩脱护卫,拔脚便跑。刘义真怒吼道:「不中用的东西!把他给我抓回来,本公要亲自断他手脚,让他知道利害!」

众人齐应,朝着云拭松追了过去。

云拭松被激得酒意全消,边跑边想道:「糟了,我竟然踩了桂阳公的脸…万一他真的抄了咱们家,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