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识字。”小猛不太好意思地说。

阿彭气不打一处来,他穷得叮当响,自己都养活不起,没钱再养一个拖油瓶,他指着鉴定书上鲜红的印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小猛听:“确认无血缘关系。”又拎着小猛颈后的衣领把他丢开:“懂吗?就是说我不是你爸,你妈骗你的,她不要你了,你赶紧去找她吧啊,别缠着我了。”

小猛朝后踉跄了一下,嘴角朝下一瘪就要哭出来:“我不信。”

“爱信不信,反正我不是你爸,”阿彭转身要走,伸出手指警告小猛,“别跟上来,否则我揍你啊。”他说着朝小猛挥了一下拳头。

小猛见过阿彭打拳击的样子,豁出去不要命似的,很凶,他不敢追上来,站在原地张着嘴哇哇地哭起来。

阿彭往前走了几百米,直到听不到小猛的哭声了,他脚步停住,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崩溃地一仰头,又折返回去。

小猛蹲在医院门口呜呜地哭,阿彭停下来,冲着他凶巴巴地喊:“你傻啊,我刚刚骗你的你看不出来?”

“那你还是我爸爸吗?”小猛哭着问。

“我是你老子。”周围有人看过来,阿彭不耐烦地朝小猛招手,“赶紧过来吧,丢人。”

小猛抽抽搭搭地跟在阿彭后面,跟不上他也不敢出声,阿彭去商店买烟,他就坐在路边自己抹眼泪。

阿彭做完亲子鉴定,兜里剩十块钱,买不起11块的南京,只能买得起9块的双喜,还剩一块钱,他给小猛买了一支冰淇淋。

一大一小坐在街边,阿彭一口一口地抽烟,小猛一口一口地吃冰淇淋。

“你真是我爸爸吗?”小猛嘴唇上沾了一圈奶油,口齿不清地问,“那张纸上不是说你不是我爸爸吗?”

阿彭摸出皱巴巴的纸团,在膝盖上摊平,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已确认父子关系,”他叼着烟,把那张纸塞给小猛,“不信算了啊。”

“我信,”小猛攥着纸团,脸上还挂着眼泪,嘿嘿地笑,“你就是我爸爸。”

一下午全在磨这场戏,中间Cut了好几次,一开始小猛不入戏,拍了几次才哭出来。曹烨坐在监视器后面,看见杜追走上前,给小猛讲戏,梁思喆也蹲下来,配合杜追一起给小猛讲戏。

几遍下来效果越来越好,中间小猛哇哇大哭,哭得停不下来,于是拍摄进度又没办法往下进行,等到小猛缓过来一些,达到了杜追要的状态,才继续往下拍。

这场戏结束,梁思喆从道具组那拿了一支冰淇淋,走过来递给曹烨,又跟杜追聊刚刚拍的片段。

曹烨接了,没吃,总觉得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都挺有内容。

杜追也看了一眼那冰淇淋,收回眼神时,似乎还捎带着看了看曹烨一下午没坐的那张凳子。

曹烨:“……”

“思喆你坐这里,”杜追站起来给梁思喆腾位置,“拍一下午挺累吧?”

“没事儿,你坐,”梁思喆拿过曹烨旁边那张凳子,坐下来说,“我坐这里就成。”

说完面不改色地坐下来,跟杜追接着聊晚上要拍的戏份。

……心机,曹烨心道,梁思喆绝对是故意的。

晚上下了夜戏,梁思喆让宋清言先跟车回去,然后和曹烨一起溜达着回了酒店。

拍摄地距离酒店不过两公里,十月份空气凉爽,一路吹着风聊天,感觉挺惬意。

“下午你站在那儿,”梁思喆问,“看着小猛发什么呆?”

“有么?”

“有,杜追给小猛讲戏的时候,我看你你都没发现。”

“哦。”曹烨说。下午他确实盯着小猛来着,因为杜追给小猛讲戏那画面,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待在剧组,曹修远给他讲戏的那段记忆。

“我小时候当过童星,你不知道吧?”曹烨笑了笑。

“这我还真不知道,”梁思喆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时候?”

“六岁,曹修远那会儿还不太出名,拍了一部片子叫《雌伏》,我在里面演那个被杀头的质子。”

“那小质子是你演的?”梁思喆回忆《雌伏》的情节,“我都记不清脸了,只记得一出场就哭。”

“太惨了我那会儿,我小时候不喜欢哭,他们就想尽办法让我哭,曹修远可能觉得对不起我,拍完戏就让寅叔给我买冰淇淋。那会儿他就不太哄我,总是寅叔抱着我哄,偏偏我还觉得他坐在监视器后面特威风,特崇拜他,你说我小时候是不是斯德哥尔摩啊?回去我妈问我这段拍戏的经历怎么样,我居然发自内心地把他夸了一通,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当时剧组要找小质子的演员,因为总是要小演员哭,所以没人肯把自己的孩子抱过去,曹修远最后就把我抱过去了。”

梁思喆叹口气:“你爸这人吧,说他不近人情,可他对戏里的所有情绪又抓得很准,我倒是跟他接触得狠多,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不过曹烨,我总觉得,他对你,应该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冷淡。”

“不聊他了。”曹烨摆摆手。

“好,不聊,”梁思喆抬起胳膊,绕过曹烨的后背,身体的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午,累,撑着我点儿。”

曹烨下意识回头看:“不怕被拍啊?”

“别回头,”梁思喆抬手按着他的脸侧:“你这一回头,显得鬼鬼祟祟,说不定明天就上头条了。”

“你倒是很有经验,梁思喆,你有没有没被媒体曝光过的恋情?”

“你打听你男友的情史啊……我想想啊,一半曝光,一半没被曝光,媒体曝光的那些,有四分之三都是假的。这是一道数学题,你慢慢算吧。”

“这么多没被曝光?你可以啊……那,”曹烨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个多年的未解之谜,“你到底有没有跟林幻谈过?”

“你猜。”

曹烨想了想,炸他一句:“林幻说我比你厉害。”

梁思喆大笑:“那你还推断不出她这话是假的?”

曹烨:“……”

梁思喆摇摇头,笑着说了实话:“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梁思喆说,“我那会儿看到她就糟心得很,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

第111章 N-第十章-14

两人进了酒店大堂,一眼看见杜追和副导演正陪着武术指导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再说一句试试》的武术指导是曹烨去约的,就是在《至暗抉择》里合作过的徐韬扬。《至暗抉择》拍摄时,曹烨冒雨去现场看过梁思喆的打戏,那也是他第一次萌生出让梁思喆接这部片子的想法。

徐韬扬一米七出头,其貌不扬,单从长相和身高来看,完全看不出他会多次获得过最佳动作设计奖,但事实上,徐韬扬对动作设计和暴力美学很有自己的一套。

两人走过去同徐韬扬握手,寒暄完,徐韬扬接了前台服务生递来的房卡,一行人抬步朝电梯间走,徐韬扬很自然地问起曹烨:“曹总怎么也在?”

曹烨随便扯了借口:“洛蒙下半年最重要的项目,我来盯个场。”

“要我说曹总对自己公司的片子真是够上心的,”徐韬扬跟杜追笑,“上次拍《至暗抉择》,凌晨一两点下着雨,他亲自开车去盯现场。”

“哦,”杜追拖长了语调,又“啧”了一声,“是够上心的,前几天也是,上海正刮台风呢,我们剧组都停工了,曹总还专程过来盯场。”

曹烨:“……我是怕杜导太敬业,台风天也赶拍摄进度。”

电梯“叮”一声响,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几人朝不同的方向走,临走前杜追提醒道:“思喆,明天下午拍第一场拳击赛啊。”

“记得。”梁思喆应了,跟曹烨一起朝房间走。

进了房间,梁思喆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头仰靠着沙发靠背。

曹烨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跟他一样的姿势瘫在沙发上。

“站几个小时累吧?”梁思喆侧过脸看他,揶揄道。

“木凳子坐着舒服吧?”曹烨也看他一眼。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

梁思喆的手伸过去握住曹烨,以往下了夜戏,顶多在回程路上跟宋清言闲聊几句,回到酒店洗个澡,然后又开始看剧本。

《望川》之后他时常觉得人生乏味——进入角色,路过角色跌宕起伏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到戏里,角色一点点活了,可镜头之外的梁思喆却好像正在死去。

曹老师说入戏后要懂得出戏,可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不想出戏。电影用两个小时讲完一个故事,那些庸常琐碎的细节被过滤掉,提纯出丰满且鲜活的角色的一生,相比之下,他自己漫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却实在显得空茫且乏味。

而现在他跟曹烨谈起了恋爱,头一次觉得戏外的生活也很有趣,戏里他是角色,而戏外他是梁思喆。

两人一前一后洗了澡,曹烨压到梁思喆身上,手上开始不老实,一脸的迫不及待:“这次该我了。”

梁思喆按着他脑后,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你没听杜追说我明天有打戏?”

“那我轻点。”

梁思喆的手探到曹烨腰后,笑道:“你拿我当小姑娘骗啊。”

曹烨握着他的手腕拿开,阻止那只不怀好意往下探的手,俯下脸吻梁思喆:“思喆哥哥,我就蹭蹭,我不进去。”

“你男朋友为你卖力赚钱,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啊?”

曹烨坐起来,拿过手机:“那我让杜追调一下拍摄进度。”

他又拿出了小纨绔的劲头,梁思喆忍不住笑:“玩物丧志啊曹烨。”

曹烨也没打算真给杜追打过去,扔了手机,转过身又去啃梁思喆:“你别演戏了梁思喆,我包养你吧。”

梁思喆翻身压过去,手钻进曹烨的衣服里,沿着他脊柱旁的那条窝游走:“回头算算个人户头,看谁包养谁更说得通。”

“我才不信曹修远会给你很多片酬……哎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梁思喆轻咬曹烨的耳骨,低声道:“拍完打戏,我主动给你上两次。”

他嘴唇温度很高,烫得曹烨的耳朵几乎要烧起来:“真的?”

梁思喆屈起一条腿,动作变得有些强硬,但声音还是低沉温和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买空调那次你就骗过我……行吧我再信你一次……”

床头柜上,水杯里盛着的半杯水不住摇晃,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闷哼声逐渐充斥了整间卧室,这次的疼痛感微乎其微,于是快感很快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铺天盖地地席卷上来。

汗湿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结束后两人抱着亲吻,腻歪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澡。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倚着枕头,各做各的事情。

梁思喆看剧本,曹烨看公司的项目书,偶尔聊一两句,都是跟电影有关的话题。

又过一阵,曹烨有些困了,合上了电脑,梁思喆也放下剧本,探身关了床头灯。

屋里一片漆黑,他们躺到床上低声地聊天。

“梁思喆,”曹烨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困意,“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你拍戏啊?”

“不会。”

“那会不会让你入戏困难?”

梁思喆抬手摸他的头发,勾了勾嘴角:“也不会。”

他能感觉出曹烨的顾虑,今天下午一进剧组,曹烨就借口去找其他人聊天了,应该是有意给他留出时间入戏。

“别担心,我入戏一向很快,”梁思喆说,“下次你可以待在休息室里陪我化妆。”

“真的?”曹烨问。

“嗯,说到入戏和出戏,我又要提到你爸了。”梁思喆顿了顿,见曹烨没打断自己,他继续说,“曹老师说过,一个好的演员,要在戏里跟角色融为一体,但在戏外跟角色保持距离,站得远一些,以一个演员的角度冷静评判自己的表演,这样才不至于陷入过分沉溺的自恋状态。”

“说得倒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我演《红男红女》的时候最清醒,所以也演得最好。我演戏以来,一直是入戏容易出戏难,你在这里,倒是能帮我出戏。”

曹烨侧过身看着他:“《望川》你演得不清醒,不也拿了戛纳影帝?”

“那是因为……你不觉得所有角色里,陆河川跟我最像么?所以凭借《望川》拿奖,其实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一个人最拿手的角色当然是演自己。”

“那《十三天》呢?”

“《十三天》啊,媒体说得没错,我能拿影帝完全是因为你爸的提点。”

曹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梁思喆,你是不是很崇拜曹修远啊?”

“他是我恩师,我尊敬他,也感激他,曹烨,你也是做电影的,如果你愿意站远一些,你应该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在电影方面的想法几乎一致,除了在你爸这里有分歧,你不觉得么?”

曹烨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开口:“我不会再崇拜他了。”片刻后又抬手拍了一下梁思喆的胳膊,“你也别太崇拜他了。”

“曹烨你真是……不会连你爸的醋都吃吧?”梁思喆笑道,顿了顿又低声说,“我踏上演员这条路,是曹老师给了我开始,但是曹烨,你是我的启蒙。”

曹烨没说话,但梁思喆能感觉出他在看着自己。

梁思喆摸黑拍了拍他的头发,说了他们都记得的一句话:“你就把镜头当成我。”

曹烨低声问:“那你这样做了吗?”

“我一直都在这样做。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拍戏。”

“晚安,梁思喆。”曹烨凑过去,吻了吻梁思喆。

“晚安。”

次日下午,剧组在租来的拳击场里拍摄剧本里的第一场打戏。

几百名群演提前就位,在梁思喆上妆时,杜追拿着大喇叭,指挥群演进行最后一次预演。

“辛苦大家,”杜追双手合十,又对着喇叭喊,“一会儿咱们就正式开拍,气氛能再上去点就更好了。”

梁思喆上完妆,从化妆间走出来。

他做了拳击手的扮相,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迷彩短裤,上场前跟拳击教练做过热身,这时身上出了汗,肌理分明的身体在剧组的灯光下反射着光泽,看上去有种野性而蓬勃的力量感。

不知是哪个群演先看见了他,叫了一声“梁思喆”,很快地几百个群演都开始一齐骚动。

道具组拿来了拳击手套和护齿套,杜追走下台前,台下群演都在喊梁思喆的名字,他对着喇叭喊了声:“一会儿大家保持这气氛啊,现在先悠着点喊,留点体力。”

闻言,曹烨看了一眼群演这边,跟梁思喆说:“你的男影迷不少啊。”

这时要跟梁思喆对戏的男演员走过来,跟梁思喆握手。

曹烨打量他,这人不算特别高,但看上去很精壮,据说是真的拳击手转做武打演员。

“梁老师,我叫周霆,”那人挺客气地鞠躬,“一会儿您多指教。”

“应该是你指教我才对,”梁思喆笑道,“一会儿真打啊,别留力,你这下手太轻,杜追万一不满意,我还得多挨几次打。”

“是是。”周霆五大三粗,但看上去在梁思喆面前有些紧张。

周霆走后,曹烨看一眼他的背影,问梁思喆:“一会儿真打?”

梁思喆戴上拳击手套:“是啊。”

“他下手有数吧?”

“你什么意思啊曹烨?”梁思喆看他一眼,“你觉得我打不过他是不是?”

“你没听杜追说么,那人是真的拳击手出身。”

“所以呢?”梁思喆低头凑近了,压低声音,“你是觉得你男朋友不行?”

“哎——”曹烨还没来得及说话,梁思喆已经转身走到了台上,开始跟对手戏的演员走位。

第112章 N-第十章-15

杜追喊了“A”,按照之前排练的内容,群演们开始骚动。

拳击台上,阿彭被对方拳手打得节节败退。这是一场提前谈好的交易,阿彭收了拳击场老板的定金,条件是他要输给对方拳手。

阿彭被对方压到拳击台边的栏杆上,躬着身体,用拳套护着头,对方的拳头一下一下砸下来,台下的赌徒们高声呐喊,几近沸腾。

曹烨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台上梁思喆被周霆逼到栏杆上打,虽然周霆胳膊扬得老高,看上去挺有气势,但在镜头里实在显得很假,像是不敢把拳头落在梁思喆身上。

“Cut!”杜追叫了停,对着喇叭,把台上两个人叫下来看监视器上刚刚拍摄的画面,他指着两人对打的动作,“周霆你别不使劲,在镜头里看上去特别明显,一看就是假打。”

周霆苦着脸,看上去很紧张,又有些为难:“怎么真打?我下手太重,真把梁老师打伤了怎么办?”

“打伤了算工伤,”梁思喆开玩笑道,“投资人在呢,轮不到你赔钱,是不是啊曹总?”

曹烨觉得自己大概不适合围观这场打戏,他跟周霆有一样的顾虑——放开了真打,把梁思喆打伤了怎么办?但既然梁思喆把话扔到了他这里,他也只能笑笑接上一句:“你放心,梁思喆的意外险买了最高保额。”

两人一唱一和,虽说是开玩笑,但周霆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顾虑,答应下一场会来真打。

再次上台前梁思喆跟杜追说:“杜导你先别喊a,我们先来一次真打试试。”

两人上了拳击台,躬身摆好了架势,梁思喆果断出拳,周霆身为前职业拳击手反应迅速,立刻用手套护住面部防守,拳击手套碰撞,周霆能感觉出梁思喆没留力,狠狠地砸来一拳,是来真的。

他正犹豫要不要真的跟梁思喆对打,片刻间梁思喆已经又出了一拳,这一下周霆迅速矮身避了过去。

台下的群演一开始不明所以,没搞明白到底有没有开拍,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台上吸引过去,这一次的真打跟几分钟前的拍戏不同,变成了周霆节节败退,梁思喆步步紧逼。

有人大声叫了“好”,那声音像是比刚刚拍戏时更兴奋,群演的精神头儿被调动起来,无需杜追喊“a”,场下的声浪已经开始喧嚣。

密集如雨点一般的拳头砸过来,梁思喆的力度和速度都让周霆吃惊,原本他以为可以轻松应付,但没想到在这样被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竟找不到可以出手还击的机会,于是他很快就在后退中被逼到了拳击台的缆绳前。

梁思喆这时才收了手,他摘了拳击手套,拿掉护齿套,又抬手抹了一把流到下颌的汗:“我好歹也练过一个多月的拳击,没你想象得那么弱,你尽管真打,我会做好防守。”

周霆连连点头,开拍之前杜追说梁思喆练过拳击,但他没当回事,到刚刚才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被压抑得无法喘息的小满,不是有异装癖的李廿,不是反抗不得的陆河川,也不是让人很有距离感的巨星梁思喆,他就是野狗一般的地下拳击手阿彭,动作虽然没有职业拳击手那么标准,但身上就是有种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再开拍时,周霆总算找到了状态,他抛去顾虑,把梁思喆逼到拳击台的栏杆前,拳头重重地落下来。

小猛混在人堆里,挤到拳击台前喊:“爸爸快躲,爸爸你快跑……你别打我爸爸!”

梁思喆的后腰抵着栏杆,周霆一拳下去,让他整个后背绷成了一张弓,喉咙里闷哼一声。

这声音让周霆慌乱了一秒,随即立刻停下来问:“梁老师我刚刚是不是伤到你了?”

梁思喆微微皱眉:“杜导没喊cut,你怎么自己停了?”

“我觉得我刚刚那拳好像打到了您……”

杜追从监视器后起身,走到台前问:“这场挺好,怎么停了?”

台下的群演也不明所以,一片骚乱,小猛刚酝酿出的情绪被打断,大声喊:“思喆哥哥被打到了!”

曹烨也走过去,看向梁思喆,梁思喆朝他笑了一下,看上去不像受伤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意外,这段镜头又要重拍。

连续拍了几遍,总有意外发生。几遍下来,群演的兴头明显没有开始时高昂,小猛的情绪连续几次被打断,越来越难以入戏,拍摄开始进入胶着阶段,似乎无法向下推进。

越是急,周霆便越没办法入戏,现场除了梁思喆,似乎状态都差极了。

曹烨看着梁思喆被抵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地挨拳头,他走到片场外面,点了根烟抽起来。

杜追又喊了“cut”,见周霆不在状态,群演也露出疲态,只好暂停拍摄,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曹烨捻灭了烟,走到拳击台前,梁思喆单膝蹲在在一米多高的台上,低头看他:“不是说陪我戒烟?”

“刚刚伤到了没?”曹烨的眼神落到他腰上。

“没事儿,”梁思喆抬手摸一把他的头发,“公众场合,眼神收敛点。”

“……我是看你有没有受伤!”曹烨又炸,见梁思喆看着他笑,顿了顿,他又看身后坐了一地的累瘫的群演,没人看过来。刚刚那几遍拍下来,所有人的嗓子都要喊哑了,剧组的工作人员拿了润喉糖过来,群演们正在瓜分润喉糖。

“这状态还能拍么?”曹烨问,虽然知道电影就是这样,是无数遍镜头磨出来的,但真在剧组里待一下午,他还是忍不住觉得焦躁,尤其是,他男朋友还在一遍一遍地挨打,看上去……挺疼的。

“要不明天再拍吧,”曹烨说,“也用不着那么赶进度,让周霆回去好好找找状态,群演也恢复一下精力,或者,要不要用替身啊?”

梁思喆笑笑:“曹烨你啊……这么心软,当年还说要当导演,当导演可不能心软成你这样。”

“那就这么一遍一遍地磨?”曹烨问他。

梁思喆没直接回答,看着他问:“你觉得刚刚哪一场效果最好?”

曹烨想了想,没说拍过的任何一场,反而说:“那场没喊a的。”他说的是梁思喆打周霆那段,即兴的,没写在剧本上。

“我也觉得,”梁思喆看着台下的群演说,“所以我在想,与其这样一遍一遍折腾群演和小朋友,打断他们的情绪,还不如试试一次拍到底,先把他们的情绪捕捉到位,至于台上的拳击镜头,其实可以后期再补。“

“你是说一镜到底?”曹烨思忖他的提议,“倒是个好办法,只是现场机位要重新布置,对摄像师要求也更高一些……而且,想要让台下群演和小猛入戏,对你和周霆来说,其实要更难吧。”

“让周霆当做真正的拳击赛来打,不给他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拘束,或许他发挥得会更自然点。你觉得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就是……”曹烨看向梁思喆,“让他真当拳击赛来打,你招架得住么?”

“试试么。”梁思喆说完,见杜追正朝这边看,他扬起胳膊招了一下手,等杜追走过来,他说,“我刚和曹烨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一镜到底。”

梁思喆做过导演,虽然在观众中口碑票房双失利,但业内对这片子的评价倒还不错,他站在导演的角度分析了一镜到底的可行性,杜追听完,也觉得可以试试。

杜追随后把周霆叫过来,让他彻底抛开剧本,当成一场拳击赛来打。

周霆提出顾虑:“可剧本上不是写,阿彭一开始被逼到绝境,最后触底反弹,赢了这场比赛吗?那打到什么时候我该收手,从攻击变成防守的状态?”

“这你就别管了,”梁思喆说,“你只管跟我打就是了。”

一小时后,杜追重新布置了机位,又跟群演和小猛重新讲了戏,说台上这场会推翻剧本原有的安排,来一场真打。

群演们兴致缺缺,只把杜追的话当成鼓动人心的说辞。

但台上梁思喆和周霆摆好架势,跟剧本不同,这次又是梁思喆先出拳,他率先丢掉剧本,让周霆和台下的群演相信这次的确要来真的。

周霆举起手套护住头,退了几步后,他找准空隙以攻为守,挥出拳头,把劣势扭转过来。

梁思喆没有立刻像剧本那样节节败退,他在护住自己面部的同时,再次果断出拳,在对方后仰避开时,他矮身伸腿一扫,将周霆绊出半米。

很快地,台上的周霆和台下的群演都意识到,梁思喆的确没按剧本来,他是来真的。

他使出的这招拳击技巧,激起了周霆身为拳击手的胜负欲,周霆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在地上翻了个滚后,他扑过来抱住梁思喆的腿,用手肘朝他膝盖后方一击。

但梁思喆比他想象得更灵活,膝盖打弯的同时顺势用腿锁住周霆,半跪着起身,在背后给了周霆一拳。

台上的撕斗开始上演,台下群演的情绪也立刻被调动起来。

杜追的声音这才从喇叭中传出来:“A!”

片场光线晦暗,营造出地下拳击场歇斯底里的决斗气氛。

台下的男人们都光着膀子,挥舞着臂膀,对着拳击台上的两个人嘶声叫喊,发泄着无处释放的过盛精力。

垃圾、脏话和汗水充斥着整个地下拳击场。台上简陋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下注的数额,对方那边的金额要比阿彭这边高上不少。

场下的声音此起彼伏:

“打啊!”

“使点劲,别跟娘们似的!”

“没吃饭是吗?!没意思!”

小猛的声音被盖在人堆里,他站在第一排跳起来喊:“爸爸加油!爸爸打他!”

阿彭用拳击手套挡着脸,对手一拳又一拳砸过来,逼得他节节败退,一直被逼退到拳击台的缆绳上。

场下见要分出胜负,呐喊声顿时变得沸腾:“揍他,好!干趴他,使劲啊!”

阿彭被按在拳击场的栏杆上,对方的拳头毫不留力地砸下来。

小猛的声音掺了哭腔:“爸爸加油!爸爸加油……”他抓着栏杆想爬上去,“别打我爸爸,别打了……”

拳击场的工作人员走上来,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了下来。

电子显示器上,对方拳手的下注金额迅速攀升,两边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只要再忍几秒,跟拳击场老板谈好的筹码就能兑现了。

这时小猛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透过聒噪的人群传到他耳朵里:“你别打我爸爸,求你了叔叔,你别他了,”他扒着拳击台的缆绳,“我爸爸会死的……”

阿彭躬着身,躲在拳击手套后面,忽然头部发力,冲对方的腹部顶过去,然后狠狠出拳,一拳打在对方的下颌上,这一拳既快又狠,直接把对方的牙套打飞出去。

场下静了一秒,随即全场意识到下错了注,骂骂咧咧地将更多赌注下到阿彭那一边。

台上两个人纠缠到一起,阿彭用膝盖抵着对方的腰,拳头雨点一样地砸下来,把对方打得紧抱着头,无力还击。

“Cut!”杜追在监视器后面喊。

这场一镜到底拍得出乎意料地顺利,群演的气氛比前面任何一场都要激扬,小猛的情绪也很到位,一直到杜追喊停,小猛哭得已经打起了嗝。

杜追走过来,对着喇叭说:“大家这场都特别好!休息一下,一会儿我们补拍几个特写镜头就能收工了。”

他说完抬头看台上的梁思喆和周霆:“没受伤吧?这场效果太好了,周霆发挥得特别自然。”

“我其实都没发挥……”周霆心虚地挠头,“就是跟梁老师走的,您这完全看不出只练了一个月的拳击。”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后面给我留力了啊。”梁思喆笑笑,摘了手套递给宋清言,又接过她递来的水,仰头喝了几口。

宋清言又把毛巾递给他,梁思喆拿着毛巾擦了脸和脖子上的汗,把毛巾挂在脖子上。

他拿着水,走过去跟曹烨一起看监视器的画面:“刚刚这场还行吧?”

“已经够好了,再补几个分镜应该就行了,”曹烨侧过脸,垂眼看了一眼,“周霆刚刚是不是打到你的腰了?受伤没?”

梁思喆握着他的手腕往休息室走:“跟我过来。”又叫,“宋清言。”

“哎。”宋清言跟上来。

“喷雾剂带了吧?”梁思喆边走边问。

“什么喷雾剂?跌打损伤的?”宋清言没他俩腿长,小跑着跟上来,“思喆哥您受伤了?”

“嘘,”梁思喆转头,在唇前竖了一下食指,然后推门进了休息室,“你把喷雾剂找出来。”

“受伤了怎么藏着掖着的,”曹烨转头问宋清言,“他以前也这样?”

宋清言正站在靠窗的椅子边上,弯腰翻找喷雾剂,闻言应了声:“也没啊。”

梁思喆看他一眼:“别的伤也就算了,腰伤能随便说么?”

他语气放低,原本只打算让曹烨听清,但休息室空间不大,宋清言又跑过来给他递喷雾剂,一时听了个正着。

宋清言立刻意识到梁思喆刚刚好像跟曹烨开了个黄腔,她干咳一声,借口外面有事,赶紧溜了。

曹烨觉得宋清言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他没顾得上计较这些,问梁思喆:“严重么?要不要去医院?”

梁思喆的手按了一下后腰:“这样按着倒也不严重,但说不定会对别的方面有影响,要不今晚你让我试试?”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看上去不会太严重,曹烨笑道:“滚啊你,在下面一样可以试,”又问,“到底严不严重?”

“倒也不算严重,稍微扭了一下,”梁思喆把喷雾剂扔给曹烨,“帮我喷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