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梁思喆跑得很快,赶在所有人一拥而上找他要合影和签名之前,就跑出了酒店大堂。
站在马路边上,梁思喆急喘着气,有些茫然地面对着眼前的三岔路口。
宽阔的大马路上,长长几排车辆停在斑马线后方等待着红灯,行人步履匆匆地穿过马路,可放眼望去,人群里并没有曹烨的身影。
该往哪追?曹烨到底是往左往右还是往前走了?
红灯变了绿灯,车辆疾驰而过,路上的行人不见了踪影,只有车灯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震起来,大概是助理或经纪人打来电话催他回去,但梁思喆没接。他拿起手机给曹烨拨过电话,冷冰冰的语音提示他对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身后有几个人这时从酒店大堂里追出来:“梁思喆,真的是你啊!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越来越多的过路人认出他,都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看过来。
梁思喆没心情应付这一切,眼前的世界像是被车辆、人群、汽车的鸣笛声、周遭的嘈杂声塞得满满当当,可他的胸口却空落落的,像是忽然被挖走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以至于他现在有种茫然的失重感。
他没什么表情地穿越人群,有人试图凑过来找他要签名,还有人跟他说生日快乐,各种声音混杂到一起,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耳朵里,有那么一会儿,他只能看到他们不断开合的嘴唇,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梁思喆微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经过酒店大堂,走到员工电梯。
进了电梯间,世界像是陡然安静下来,但那种失重感还没消失,以至于他要背靠着电梯壁,才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
电梯门一开,助理站在外面,一见到他,顿时如释重负:“您可算回来了,我正打算下去找呢!”
梁思喆没看他,也没说话,径自朝宴会厅走。
走了几步,助理在后面碰了碰他的胳膊:“思喆。”
梁思喆转头看他一眼,看见他递来的纸巾。
“你额头上出了汗,一会儿要拍照。”
“谢谢。”梁思喆接过来,抽了一张纸巾出来,额头上的确出了很多汗,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的缘故,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些冷。
推门进去,宴会厅里的人都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好几个人起哄要罚他酒。
梁思喆来者不拒,递过来的酒全都喝了。耳边不停有人说话,可他似乎听力出了些问题,什么也听不明晰。
“思喆,”有人喊他的名字,“徐总问你呢。”
“什么?”梁思喆放下酒杯,看向说话的那人,那是他经纪公司的一位女高层。
“徐总问你要什么生日礼物,”那人笑着说,“让你尽管提,你可得往大了说,别心软啊。”
徐总是这家宴会厅的老总,此刻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梁思喆微垂着睫毛,盯着某一处看了半晌,叫人分辨不出他在思考,还是在心不在焉地放空。
女高层又叫他一声,笑道:“还没想好啊?”
梁思喆抬眼:“我想要今晚酒店的监控。”
“什么?”女高层愣了一下,继而又笑,“Hello?我们今晚请了最好的宴会摄影师,思喆你这样说,林哥会伤心的。”
梁思喆没理她说的话,他看着那个徐总,也不管他会不会答应,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只是厅里,还有走廊,电梯,一楼大厅,大厅门口,我都想要,也只要这个,可以吗?”
那徐总仍是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以是可以,但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我的用处。”梁思喆垂下眼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能拒绝梁思喆,何况今天是他的生日。
酒店老总很快把大堂经理叫上来,带着梁思喆去了监控室,调出了十分钟前的监控。
梁思喆抬头看着屏幕墙上的监控画面,逼仄的电梯间里,曹烨先是背靠着电梯墙壁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像是站不住了似的,贴着电梯壁缓慢地蹲下来,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少年蜷缩在电梯角落里,手指无力地从膝盖上垂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而无助。
梁思喆盯着监控画面,手指攥紧捏成了拳,短短的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他缓了一阵,才开口哑声道:“您调门口的监控给我看吧。”
酒店门口,曹烨大步跑着出了一楼大堂,正赶上绿灯,他很快跑到了路对面,然后消失在监控画面的尽头。
梁思喆让助理拿了一件连帽外套下来,走进电梯后他把外套穿上,拉上了兜帽,兜帽很宽大,可以把他的脸遮住大半,这样就不会有很多人认出他了。
他沿着曹烨离开的方向追上去,跑了得有几公里远,总觉得曹烨说不定就在前面,但追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曹烨。
跑了太久,腿酸得跑不动了,他停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喉咙干得连吞咽都发疼。
每经过一个路口他都会犹豫几秒,不知道曹烨会不会在这个路口拐弯,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沿着主路一直追了过来。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第一个路口就已经做错了决定,跟拐了弯的曹烨错过了?
梁思喆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路灯下自己被拖得很长的影子,半晌后,叹了口气。
也许是刚刚在宴会厅里喝了不少酒,如今他走在这条街上,总觉得像是在做一场梦,梦里的失重感太逼真了,让他有些头晕。
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这一路上他都没管,这时才把手机拿出来,低头滑动着屏幕看了一遍。
圈内不少朋友和前辈发来消息祝他生日快乐,助理和经纪人则催他快些回到宴会厅。
飞快地扫了一遍后,他看到了郑寅的名字。郑寅也发来了一条祝福短信:“思喆,生日快乐。这几天一直没腾出时间和你联系,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我们见面聊聊?”
应该是聊曹修远新片的事情,梁思喆想。他看过那篇报道,曹修远记者说这片子没他不行,当时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
《十三天》时短短几秒的镜头他要拍几十遍才能过,那会儿他还是个对演戏一窍不通的新人,到现在他拿了影帝,二次提名了金像奖最佳男主,还有了万千影迷,没有曹修远,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没他不行”的梁思喆。
曹修远是他在演戏这条路上的恩师,如今恩师落难,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可曹烨说的曹修远和郑寅是怎么回事?初听简直有些荒唐,若不是曹烨说他亲眼看到了,换一个人来告知他这个消息,梁思喆绝对不会相信。
曹修远和郑寅之间的确合作默契,但平常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却从不逾矩,就像是多年合作无间的导演和制片人,以至于梁思喆从未往别的方向想过。
这中间有没有误会?会不会是曹烨看错了?梁思喆想,他得找郑寅把这件事问清楚,包括曹修远和他,也包括曹修远和黎悠,以及章明涵。
路边似乎有人认出他,转头朝他看过来,梁思喆低下头,把帽沿朝下拉了拉,然后拐进一条路灯昏暗的小路上。
身上没带烟,他在街角的报刊亭买了一包玉溪,跟老板借了火,在暗处吸完了一支烟,情绪平复了大半,他给郑寅打了一通电话。
他没在电话里明说要跟他谈什么,只说自己刚刚见过曹烨。
郑寅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他现在在家里,可以随时过去找他。
梁思喆在街边打了俩出租车,半小时后他出现在郑寅家门口。
他抬手敲门,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寅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比平时在剧组里要随意得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声:“来了。”
房间很大,梁思喆随他进去,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喝冷饮还是喝酒?”郑寅打开冰柜门问。
“喝水就好,”梁思喆说,“寅叔您坐吧,我问完就走。”
郑寅接了两杯水,又从冰柜里夹了碎冰加进去,把其中一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拿着另一杯冰水,在梁思喆斜对角那张沙发上坐下,“说吧,要问我什么?”
梁思喆拿过那杯冰水,他先前跑了太久,喉咙干涩,这时一口气仰头喝光了,才开口道:“我今晚见了曹烨,他跟我说了一件几年前的事情,您猜是什么?”
郑寅也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下,脸上并无讶异:“他看到了,我知道。”
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地,一个不肯明着问,一个不肯明着答,但对方说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看来没有误会,梁思喆低下头,大概是喝了酒,他感觉脑袋有些重。他抬起两只手,胳膊肘压在腿上,手指绞到一起撑着额头,语速很慢地说:“寅叔,这是你跟曹老师的私事,你们是提携我的前辈,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轮到我来问,但曹烨是我朋友,他问不出口的事情我想帮他问清楚……您跟曹老师这样,到底算什么关系?还是说,曹老师和黎悠老师的婚姻有什么隐情?”
“黎悠老师……”郑寅身体前倾,两只胳膊都屈起来压在腿上,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思喆,如果我跟你说他们俩的关系我也不太清楚,你会信么?”
“您说吧,我会有我的判断。”
“好,”郑寅点了点头,“那我实话实说,我第一次见到曹导的时候还在中戏上大三,曹导那年二十八岁,去我学校做讲座,从那会儿起我开始跟着他做电影,别误会,最初那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说真的,除了黎老师早些年送曹烨回国,我很少看到他们在一起。”
梁思喆的眉心蹙了一下:“您是说他们……?”
“他们的关系我也不清楚,曹导从来也不跟我说这些,我猜他们可能很早就分开了,这么说不是有意要撇清我自己,但如果你见过他们谈话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好像……”郑寅停下来,像是在思索怎么说更恰当,“彼此欣赏但却很久不联系的旧友一样。”
郑寅这样说,梁思喆却并不感觉到意外。在曹修远剧组的那几年他也偶尔会想,为什么拍戏时间这么久,他却从来也没见黎悠来剧组探班,曹修远和黎悠的婚姻好像只存在于别人的口中一样,如今郑寅这样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那曹烨知道吗?”梁思喆想了想继续问。
“他应该不知道,”郑寅摇了摇头说,“我猜黎悠大概没想跟他说这个,否则就不会每年假期都送他回国了。”
“那你们怎么不跟他解释呢?寅叔,我想亲眼目睹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该非常大,为什么当时你们没跟他解释,跟他说他父母分开了,现在你跟曹老师在一起,曹烨不是认死理的孩子,他那么信任您,您跟他说实话,或许这件事对他来说还好消化些。”
“我想过要跟他解释,但怎么解释我一直都没想好,思喆,我跟曹导……”郑寅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几秒钟才接上话,“如果我们真在一起也就好说了,但现在这种关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也不知道是解释更好还是不解释更好……”
梁思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向郑寅,难怪,他想,难怪他们平时相处的模式不像普通情侣,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情侣,他们只是维持着床伴关系的合作伙伴而已。
“你懂了吧,”郑寅苦笑一声,“何况黎悠瞒了曹烨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们不在一起的这件事,该不该由我这个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告诉他。我劝过曹导跟小烨好好谈谈,但他总说小烨是孩子,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自己的事情从来不允许旁人插手,说多了就会发火,没人能劝得动他。”
“我懂,您有您的难处,”梁思喆沉默片刻,“我知道不该问这个,但如果曹老师的性取向是男的话,那曹烨会不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说曹烨有可能不是曹导亲生的?”郑寅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会,他这个人,天生对人情关系淡薄,又不喜欢小孩子,如果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在,他对曹烨理都不会理。那一千万的事你也听说了,开始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答应给章明涵,后来章明涵把录音和照片发到了曹烨那里,我把这事儿说给他听,劝了没几句他就让我拿一千万私下和解了。说到底他还是在乎小烨的处境,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这么轻易忍下这口气……你知道他一开始跟我提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他说索性公布他跟章明涵六年前的床伴关系,让章明涵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郑寅低头轻笑一声,“这才是他的做事风格。”
“所以章明涵跟曹老师真的……”
“章明涵一直跟媒体说猥亵,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博取同情,真要公布了床伴关系,他根本就不会有退路。他拿曹烨做中间的筹码,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
郑寅说完,两人沉默了几分钟。梁思喆又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您和章明涵,曹老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有。”郑寅说,“我不瞒你,圈内大多数传闻都是真的。思喆,事情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要跟小烨挑明我不反对,事实上,我也觉得应该有个人跟他说清楚。”
“嗯。”梁思喆应了一声。
他的确要跟曹烨说清楚,可如今得知了事情的大半真相,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所有人,黎悠、曹修远、郑寅,包括剧组的那些工作人员,以及曹烨身边的朋友,他们可能或多或少地都知道一部分真相,可是他们都一致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们有意无意地、一砖一瓦地,给曹烨搭建了一座美好而虚幻的城堡,让少年无忧无虑地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可现在章明涵忽然从下面抽走了一块砖,于是这座地基不稳的城堡好似雪崩一般轰然倒塌。
他想到电梯里蜷缩成一团的曹烨,少年无所适从地面对着残缺的真相,还有从神坛跌落的父亲形象——他该怎么找曹烨说清楚,才能让他接受曹修远就是这样一个一面是天才,另一面却并不光彩甚至是有些阴暗的人?
站在曹烨的角度,他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原谅曹修远,也不希望自己同他合作帮他翻身。
天平两端,一端是一手提拔自己走到如今位置的恩师,一端是当年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好友,到底那一端更重一些?
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选了曹烨便是忘恩负义,选了曹修远便是背信弃义,所以到底该怎么选?
“寅叔,”梁思喆微躬着身,两只手交握到一起,抵到嘴唇边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曹老师点名要我演《望川之川》,说这片子没我不行,可我想了想,觉得这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这片子没我,应该也能拍得成。”
郑寅立刻抬头看向他:“怎么忽然这样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演《望川》?”
“我不是不想演,”梁思喆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曹烨今晚过来找我,不希望我接这个片子,站在他的角度,我能理解他这个想法。”
郑寅无言片刻,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屋子很静,踱步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
梁思喆又说:“寅叔,我随曹烨叫您寅叔,曹烨曾经说过,您是曹老师的哆啦A梦,曹老师提什么要求您都能办到,这片子……”
郑寅停下步子,语气有些焦躁地打断他道:“可他点名要你来演,我找不到第二个梁思喆。”
事情好像陷入僵局,过了一会儿郑寅又说:“思喆,你看过宋俞那则报道吧?宋俞说有人跟他发过《望川》的邀约,这是真的,剧组选角导演去约了他,只不过当时曹导不知道而已。宋俞拒绝这片子,无非是因为他觉得曹导现在这时候被卷入到这件事里,拍同性题材的片子对他的名声会有影响,何况五年之内片子不能在内地上映,如果最后片子不能获奖,那就相当于白拍了,他不敢冒险。圈内的演员现在都这么想,所以两个男主根本就不好找,现在连你也要拒演……好啊思喆,如果你也这么想,觉得接这片子会对你自身的发展不利,我也能理解……”
“寅叔,”梁思喆打断他说,“我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理由我已经明确说过了,我考虑不接《望川》跟前途无关,毕竟我所有的前途都是曹老师给的……如果曹导坚持这片子的确非我不可的话,那我会接的。”
他话音刚落,郑寅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梁思喆停下说话,郑寅走到桌边,躬身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郑寅走到床边,接通了电话:“曹烨?对,曹导的独子……他们为什么把他牵扯进来?……你先想办法往下压一压,给我联系方式,我去跟主编谈。”
挂了电话,郑寅的脸色比刚刚更沉了一些,眉头紧锁着,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烨怎么了?”梁思喆问。
“有一家自媒体,把黎悠和曹烨的所有资料都挖出来了,准备趁章明涵这件事的热度还没过去,赶明天发把视频发布出去。”
“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梁思喆蹙眉道。
“这种娱乐媒体,什么有热度他们蹭什么,这几天他们把曹导扒得差不多了,现在自然会把视线转移到他家人身上。曹导没公布过自己的婚姻和家人,全凭外界猜测,所以外界一直对他的儿子很好奇,真要发出去,曹烨的生活怕是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被他们毁得一塌糊涂。”
“给钱可以压下去么?”
“应该可以,”手机又震了一下,郑寅低头去看刚刚发来的消息,“我朋友把主编的联系方式发过来了,我先跟他们谈谈,争取用钱压下来。”
郑寅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着了,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里屋,关了门,跟主编打电话交涉。
梁思喆听着屋里的动静,判断着交涉是否能够成功。
几分钟后,里屋的谈话声停了,郑寅走了出来。梁思喆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郑寅眉目间缀着焦躁,摇了摇头道:“这家倒是能谈妥,可以用一千万压下来。但主编算是厚道人,很喜欢曹导的《红男红女》,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现在不止他们一家想挖曹修远家人的隐私,不知道谁把这思路泄出去了,好几家娱乐媒体,包括自媒体,都在准备发布这个消息,有报道也有视频。这些天为了抢不同的报道角度他们都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去跟拍曹烨,现在想要把这事完全压下来,太难了……我们知道这消息又太晚,大半夜的这还怎么一家一家去谈?”
梁思喆沉默下来。
章明涵指控曹修远猥亵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事情就要结束的时候,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朝曹烨碾压过来。
很难想象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曹烨如果私生活被公之于众,被身边所有经过的路人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对他指指点点,他到底会崩溃成什么样子。
而且,媒体到底会公布到什么程度?当时《隔离区》制片人碍于曹修远的面子,没有公开打人的那人是曹烨,那会不会现在公开?曹烨一年前在剧组追过林幻,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曝光给媒体?还有曹烨去过林彦他哥开的gay吧,又会不会被人质疑他的性取向?
梁思喆自己是公众人物,他知道媒体在夸大其辞、造谣生事方面有多么得心应手,而没有监管的自媒体更是有恃无恐。一旦被曝光,曹烨的生活可能真的会被碾轧得破碎不堪,从此告别现在不被侵扰的安静生活。
少年的天真出现了裂痕,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似乎要将它碾为齑粉。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时间。”梁思喆忽然说。
“什么?”郑寅问。
“我召开媒体发布会,澄清跟曹老师的传闻,媒体应该会对我感兴趣,他们不会白白浪费一个头条,只能把公布曹烨的事情往后推迟。”
“这倒也是个方法……”郑寅思忖片刻,觉得还算可行,“我给报社的主编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电话接通,郑寅按了免提,他没多作寒暄,把事情将给那主编听。
“梁思喆做头条,搁平常倒是够份量,”那主编在电话里说,“但你想去覆盖曹修远家人这么大的八卦,一般来说媒体不会答应。你想啊,梁思喆跟曹修远的关系现在只是一部分人在猜测,远没到要开发布会澄清的地步,现在就算开了澄清发布会,可能媒体也不想拿来做头条……我倒是有个主意,如果他愿意开一场‘有问必答’发布会,解答出道以来所有人对他的疑惑,那倒是够得上一个大新闻,毕竟这么大个明星的私生活,相比一个素人的私生活,对于公众来说还是更有吸引力,你想跟媒体做交易,只能用一条更大的新闻跟他们谈判,只是不知道梁思喆那边会不会同意……”
他话没说完,郑寅便听到梁思喆轻声道:“我同意。”
第96章 P-第九章-8
翌日早上九点,所有收到邀请函的媒体记者如约赶赴发布会现场。
郑寅连夜联系律师准备好了协议内容,让到场的记者在协议上签字,那上面写着双方此前达成的入场条件——不得曝光曹修远家人的隐私,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录制棚不透光,灯光师连夜布置了棚内的灯光,此刻棚内光线明亮,记者们都占好了录像位,忙着架设机器,间或交头接耳地闲聊几句,等着梁思喆出场。
还差几分钟九点半时,梁思喆从后台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经纪人许云初。
灯光师见他出现,打开了舞台的灯光,光雾瞬间倾泻下来,在舞台正中央投出一个很亮的圆。梁思喆走过去,坐到圆光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一露面,场内顿时开始骚动,相机的咔嚓声密集地响成一片。
他造型简单,黑T黑裤,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大的牛仔外套,是一贯出现在媒体镜头里的,神秘而带着些叛逆的形象。
工作人员走上来问他试音的情况,他微微抬头,调了一下卡着下颌线的微型话筒,然后侧过头朝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许云初似乎又临时叮嘱了几句什么,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把牛仔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有点闷。”他说。
许云初接过外套,返回了后台。她对梁思喆接受采访的能力还算放心,梁思喆虽然很多时候不配合采访,但他临场应变能力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采访的效果通常都会令人满意。
台上只设了一个主持人,负责叫记者起来提问。九点半一到,主持人回头看向梁思喆,梁思喆低头看了看手表,捏了一下脸侧的话筒线说:“开始吧。”
台下几乎所有记者都举起了手。主持人挑了后排的一位报业记者,那记者站起来问:“梁思喆,有传闻说曹修远导演明知会被禁拍五年还要报名参加金像奖,只是为了让你再拿一次影帝,请问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梁思喆看着那名记者说:“曹老师报名金像奖之前是什么想法,他并没有和我说过。”
“那你觉得跟祝青云老先生相比,你们俩谁更有资格拿影帝?”
“影帝资格么?”梁思喆说,“评委会已经给出了结果吧。”
“那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评委会做出这个选择公平吗?”
梁思喆沉默了几秒后反问道:“你觉得公平吗?”
记者语塞几秒后说:“现在是我向你提问的时间。”
梁思喆笑笑说:“我想我的答案跟你的想法一样。”
他很轻巧地避开记者为他挖下的陷阱。郑寅坐在台下看着接受采访的梁思喆,五年前那个站在他面前锋利如刀刃的十七岁少年他还记得,那时他给梁思喆下了一个“过刚易折”的评语,没想到那少年身上竟会有这样的韧劲,支撑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这问题仅仅是个开始,大报的记者比较矜持,提问时还有底线,越往后叫到小报记者和自媒体编辑,那些问题的角度便越刁钻,提问的内容也越隐私。
直到有人问起他的过去:“梁思喆,据说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开车撞死了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场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梁思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不敢自己提问,但如果有记者愿意大胆问出来,他们也很乐于看热闹。
主持人见气氛不对,试图缓和道:“《十三天》之前思喆还是素人,这个阶段的问题他应该可以不回答吧。”
“不是说有问必答吗?”那人握着话筒说,“签协议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场下有人附和道:“是啊,说好了有问必答。”
梁思喆没说话,盯着那人看了几秒。坐在场下的郑寅也侧过脸朝那人看过去。那是个小个子男人,长相很普通,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泛着精光。
郑寅心里清楚,这人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类提问者。他们不会考虑到艺人的心情,只要能够写出博眼球的新闻,他们什么都能问出口。
坐在台上那束光里的梁思喆,两只手原本随意地搭在屈起来的大腿上,现在交握到一起,一下又一下掰着手上的关节。如若镜头拉近,还能看到他手上由于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
郑寅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昨晚讨论发布会相关事宜的时候,他提醒过梁思喆,到场一百多家媒体,总会有人问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但梁思喆只说“没关系”——他有没有好好想过,是真的没关系么?
他也只比曹烨大两岁而已,郑寅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可就算五年前跟梁思喆谈话时,他也从没把梁思喆当成孩子看。打一开始,梁思喆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一种锋利的,防御的姿态,他从不显露示弱的模样,也从不给人把他当孩子的机会。
可刀刃向人,锋利是锋利,伤人亦伤己啊。
沉默片刻后,梁思喆开口道:“涉及到我家人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那小个子记者咄咄逼人:“如果有问必答不作数,那入场时我们签的协议是否也不作数?”
“有问必答是指关于我的问题,”梁思喆冷静地应付道,“不是关于我家人的问题。”
“那请问,”那记者还不肯罢休,“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去看望过逝者的家人?”
梁思喆还是没回答,看着他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你问这个,是打算以后不再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是有这个考虑。”
“那只要有记者问出你不想答的问题,你就拉黑一家媒体,还有人敢提问吗?”
“没人敢提问,”梁思喆淡淡道,“那这场发布会就可以结束了。”
后台监视情况的许云初见场内气氛紧张,通过耳返催主持人叫下一个记者,那小个子记者起初坚持自己还没问完,不肯坐下,但另一个记者已经开始提问,他只好作罢。
之后站起来的记者也试图去挖梁思喆的过去:“你之前的学校有人爆料,说你曾经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那为什么拍《十三天》的时候还要使用手替?”
他想引出梁思喆的过去,因为所有人都对梁思喆成名前的生活充满兴趣,只要“车祸”两个字从梁思喆口中说出来,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头条标题将会立刻派上用场。
但梁思喆偏不遂他们的意,他拒绝揭开自己的伤疤,只用简短地三个字打发了这个问题:“我愿意。”
发布会的气氛降至冰点,在场所有记者都看出梁思喆的不配合,有一部分人开始小声抱怨,来之前他们已经写好了大致稿件,皆是此前网络上或真或假的爆料,就等梁思喆一开口,他们就能点击发布抢占热点。
可现在梁思喆维持着防御的姿态,避开一切敏感问题,拒谈自己的过去,那这场发布会还有什么爆点?
另一个记者站起来提问:“据说《十三天》拍摄之前,你跟曹修远导演的独子竞争过小满的角色,最后你是怎么拿到这角色的?”
“协议上写了,不谈跟曹导家人有关的事情。”梁思喆说。
“那转回你身上,你最后拿到角色,是否跟最近你和曹导的传闻有关?”
“我说传闻是假的你信么?”来发布会之前梁思喆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采访进行了一大半,他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连绕弯子应付媒体都觉得烦躁,索性按照自己的性子,一一怼了回去。
场下的记者察觉到他这种态度,
这时他看见有人躬身小跑到郑寅旁边,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郑寅坐在第二排,梁思喆看到他脸色像是变了变,他也跟着心一沉,又出什么问题了?是曹烨还是曹老师出了问题?
郑寅跟那人匆忙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起身来看向后排,像是在找什么人。
那人很快又一路小跑到台上,原本郑寅是让他跟主持人说暂停发布会,但经过舞台中央的梁思喆时,梁思喆抬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怎么了?”
“有人要把曹导儿子的视频发出去,”那人语速很快,音量很低地说,“好像已经发了,但视频文件太大还没上传好,寅哥的意思是先暂停发布会……”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脸色一变,从高脚凳站起身。
见梁思喆面沉如水地站起来,台下的记者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梁思喆看见郑寅朝之前那个提问的小个子男人走过去,那小个子也站了起来,两人似乎正在交涉。
“你们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小个子忽然抬高了声音,“什么有问必答,一个小时都过去了什么也没答,就这种内容让我们怎么做头条?”
“对啊,”有人附和道,“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
“不能这么糊弄我们吧?”
“提前写好的内容都不能用,全都在避重就轻,什么也没答。”
“根本就做不了头条啊。”
事实上他们的抱怨不无道理,梁思喆避重就轻地应付所有问题,这是他一贯接受采访时的风格,绕过记者用问题设下的陷阱,转而用自己的方式轻松带过去。他不喜欢制造热点,也不愿意成为所谓的头条,银幕之外,他只认真对待那些跟电影有关的采访,而那些关于他私生活的问题,他向来知道如何转移话题。
可在场的记者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梁思喆太聪明,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以至于所有能够成为爆点的问题,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
梁思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半蹲下来,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来。
抱怨声顿时弱了下来,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走到台下的梁思喆,看着他直直地走向那个小个子记者。他一身戾气,坐在台上时被柔和的光雾过滤,让人只能看出他眉眼间冷淡的神色,但现在他下了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来者不善,自觉地噤声给他让路。
他们看着这个刚过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被囚禁在舞台的光圈里,被豢养的笼中雀,只是被暂时困在其中,伺机而动的食生肉的野兽。
梁思喆走过去,停到那小个子面前,扫了一眼他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正在上传视频的界面。郑寅似乎试过点击取消上传,但没用,视频还在上传,只是跳出了输入密码的弹窗。
梁思喆比那小个子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淡地说:“取消上传。”
“大明星亲自下场啊,”那人不怀好意地抬头回视他,“你跟曹修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至于这么保护他家人?”
进度条显示上传了70%,数字还在一格一格地往上涨,速度不快但很稳,不出一分钟,这条视频就会被公之于众。
梁思喆单手握着键盘,把电脑送到小个子面前,冷冷道:“取消上传,快点。”
“凭什么?你们先说话不算话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上传速度像是变快了些,梁思喆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到底取不取消?”
“我不取消,”小个子梗着脖子,“你有本事就砸了电脑。”
梁思喆一抬手,那架势真要把电脑重重摔烂,郑寅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他:“思喆,别冲动。”他用力把电脑夺过去,按了关机按钮。
“你以为只有我想发布吗?”那小个子抢不过电脑,恼羞成怒地冲郑寅吼道,“你们用这样的发布会糊弄我们做头条,明摆着把我们当傻子耍!”
周围又起了一阵附和声,再这样下去,很难预料接下来擅自发布视频的还会有多少家媒体,事情会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梁思喆忽然伸手拽起了那小个子的衣领。
小个子有些慌张,试图往后挣脱:“你想干什么?这么多摄像机对着你,难道你还想动手?”
但他没能如愿挣脱,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力量大得惊人,且一靠近,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和侵略感。他忽然意识到镜头里的梁思喆其实收敛了锋芒,而当他完全释放锋芒的时候,就像是一头鲜活蓬勃、蛰伏而动的野兽,没有人能真正降得住他。
“你们不是想要头条吗?”梁思喆手上用力,重重把他抵到了墙上,他俯在那小个子的耳边,压低声音冷冷道,“那我就送你们一个头条。”
第97章 P-第九章-9
拳头挥下去的时候全场一片骚乱,没人想到当着这么多摄像机的面,梁思喆真的敢动手。
站在一旁的郑寅赶忙过来拦,但那小个子身上已经挨了两拳。
许云初从后台赶了过来,几个工作人员挡住这片区域:“别拍了别拍了!麻烦大家先放下摄像机!别拍了!”
梁思喆很快被郑寅拦了下来,又似乎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想出手打那人两拳,打完便很快收了手。
他拿过桌面上已经关机的笔记本电脑,一用力将它拦腰折断,然后把键盘重重扔到了墙上。
“我要报警!”小个子记者一手捂着被打的肩膀,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我现在就报警,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
梁思喆朝后台走,扔过来一句话:“我在后台等着。”
不出几分钟,这则爆炸性头条新闻就在全网发布——“梁思喆发布会全程黑脸,下场殴打记者惹众怒”。
警方很快赶到发布会现场,在多方了解情况之后,他们把梁思喆和那小个子记者带到了警局做笔录。
梁思喆下手不算太重,只在那记者身上留了一片淤青,不构成轻微伤,无需拘留,只需要私下和解。
那记者狮子大开口要求经济索赔,梁思喆没说什么便同意了,但那记者还要求他配合视频网站要求,录制道歉视频,这个条件却没谈妥,梁思喆拒绝录制。
接下来几天的头条新闻全都跟梁思喆有关,公众的视线很快从“曹修远猥亵章明涵”事件转移到“梁思喆打人”事件上。
“梁思喆殴打记者被警方带走”,“梁思喆拒绝因打人道歉”,“‘星播报’记者或将梁思喆告上法庭”……关于“梁思喆打人”事件的种种新闻,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传播开来。
梁思喆前一晚生日会的相关视频也流了出来,视频上路人叫着梁思喆的名字,可是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谁也没理,于是关于梁思喆耍大牌的指责也很快传播开来。
几乎所有人,无论以往是否对娱乐圈八卦感兴趣,都在关注这件事,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唱衰梁思喆,他们把四年前金像奖影帝颁奖之夜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影帝,和将拳头挥向记者的梁思喆放到一起进行对比,说他“高开低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那年的梁思喆刚刚迈入二十三岁,像是走在一根极细的钢丝绳上,头顶是月亮,他被明晃晃的光雾笼罩着。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那绳子越细,晃荡得越厉害,他们便望得越聚精会神,越全情投入。他们在等他从高处一头栽下来,上演一出从云端一落千丈的好戏。
而现在梁思喆真的跌落了。
打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梁思喆的观众缘跌得厉害,“星播报”趁着自家记者被打的余温,策划了一场投票,说如果梁思喆新片上映,你是否会选择买票观影?74%的人投了“否”的选项。
资本市场风声鹤唳,风向比所有领域变得都要快,梁思喆负面新闻缠身,片约立竿见影地少了下来,但凡想要赚钱的片子,都在观望观众对于梁思喆的真实态度,没人敢在这个当口用他做主角。
梁思喆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潜意识里他将《望川之川》作为了自己的退路,他极其信任曹修远,认定就算曹修远没有出事,在这个节点,他也不会顾忌资本市场的意见。曹修远启用演员只有一个准则,就是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片中的角色。
曹修远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可或许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天才导演。
去往机场的路上,车厢内,郑寅转过头问梁思喆有没有后悔那天召开发布会。
梁思喆笑了一下,侧过脸看向窗外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想如果当年是曹烨演了《十三天》,接受曹修远的指导和点拨,曹烨一定可以意识到,父亲身份之外的曹修远是个十足的天才,天才到你很难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可命运弄人,偏偏把他们推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