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露面只能说明梁思喆昨晚没吸毒,但被警车带走做调查还有夜店咖没得洗吧?反正我觉得梁思喆不能完全撇清吸毒嫌疑,这次只是运气好没被查到而已,不信就拭目以待。”
……
曹烨觉得有些无趣,摁灭屏幕,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位上。
去警局做了个笔录,曹烨开车回了洛蒙,两天没来公司,要签字的合同堆了老高。
程端到他办公室,拉开椅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去看梁思喆了?”
曹烨翻看着合同签字,头也没抬:“看了。”
“不是说没地址?”
“不是有你程军师出谋划策么,我微信问了他。”
“你果然耐不住性子,”程端笑道,“梁思喆怎么样了?”
“还好,没受什么影响,我走的时候他已经睡了。”说话间,又扫完了一份预算单,落笔签字。
“他睡了你才走的?”程端啧啧称奇,“他家里的商业机密应该不少吧,居然放心留你一个人待在那儿,这旧情人的关系我不信也得信了。”
“你专程跑到我这里八卦是吧?”曹烨把合同签完,抬头看他一眼。
“那倒不是,”程端把一份选角单推到他面前,“这才是正事,《再说一次试试》的选角只剩下阿彭和小男孩两个主角没定,小男孩的几个候选演员明天会来公司摄影棚试镜,阿彭你觉得定谁合适?”
曹烨接过选角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角色人选,然后盯着男主两个字思忖片刻。
阿彭这角色挺特别,地下拳击场的亡命之徒,痞子,混混,总之不是什么好人,某天忽然被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小猛找上门叫“爸爸”,说是他七年前留下的种。
阿彭嗜酒、嗜烟、嗜赌,欠了一屁股债,连做亲子鉴定的钱都没有,可小猛赖上了他,怎么吓唬也赶不走,非说他是他爸爸不能扔下他不管。
阿彭发狠打了一场拳击,赢了几千块钱,拖着小猛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出来了,小猛不是他儿子,可同时也查出来小猛患有淋巴白血病。
阿彭穷得叮当响,没钱给小猛治病,一狠心说了实话,凶了小猛一顿后把他丢在医院门口,小猛没追上来。阿彭走了几百米折了回去,见小猛呜呜咽咽地蹲在地上哭,阿彭又凶了他一顿,说你傻啊,我刚刚骗你的你看不出来?
阿彭自此就收留了小猛,带他看病,送他上学,教他打拳击,他在拳击场玩命赚钱的时候小猛就在下面玩命地哭,他怕阿彭被打死。
小猛最后还是走了,临走的时候哭着跟他说对不起,说他打一开始就知道阿彭不是他爸爸。但他妈妈遗弃他之前跟他说,好看的人都心软,他觉得整个地下拳击场阿彭最好看,就打定主意赖上了他。
剧本的主线不算特别新颖,但完成度很高,该搞笑的时候搞笑,该煽情的时候煽情,节奏紧凑,台词自然,搁现在的电影市场里,这样的剧本算是质量上乘。
阿彭这角色更是出彩,年轻的爸爸、风流的浪子、玩命的地下拳击手,凶巴巴的同时又容易心软,层次很丰富,看剧本就能知道这角色一旦演好了会有多高的讨论度。
所以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好几位男演员主动来争取阿彭一角。
阿彭定谁合适呢?他得年轻、能打、好看、身上得能出来那种狠劲和痞气……
曹烨脑中勾勒出阿彭的模样,不长的一截碎发扎在脑后,穿着黑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醉酒后身形微晃地走在破败的小巷里——操,梁思喆。
而且是十八岁跟二十八岁的梁思喆的重合。
这角色在脑中一旦成型,再想其他的人,都觉得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再一想梁思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合适。
二十八岁,演一个七岁小男孩的爸爸,脑补一下就能感觉到新奇的化学反应。
打戏也很合适,《至暗抉择》里的那场打戏就能看出狠劲儿。
好看,有点凶,偶尔又有点温柔。
曹烨把目光移到程端脸上:“项目书和剧本给我打印一份出来。”
程端反应很快:“你不会想去约梁思喆吧?”
“他挺合适的,你不觉得?”
“是很合适,但他手上很多片约你知不知道?宋楷、岳克齐、范泽群、林闵……这些大导演明年的片子都有想约他的意思,光是我听说的就有这些,说不定还有一些导演不算太出名但剧本很不错的片子……”
“试试么,大导演的片子未必就有多出彩,林闵上次找我们谈的那个项目你忘了?剧本无趣得很……再说不约梁思喆的话,你说个合适的我听听?”
“没想拦着你去约,你能约来我求之不得。”程端笑道。
曹烨拿着打印好的项目书和剧本,开着车去了梁思喆的住处。开进小区时他想,一会儿是按门铃还是直接刷指纹进去?干脆直接刷指纹吧,万一梁思喆还没醒怎么办?
车子停到别墅门前,曹烨解了安全带,下车前拿过手机,刚想推开车门,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屏幕上弹出一条推送消息——“曹修远新片筹拍 男主或定梁思喆”。
正打算推开车门的动作顿住,曹烨对着屏幕怔了怔。
曹修远要回来了,他盯着屏幕下意识地想,五年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点开那则推送:
“今晚七点,有人在机场偶遇导演曹修远和制片人郑寅。在被问及是否在筹拍新片时,郑寅笑言‘这次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而当被问及是否会跟梁思喆再次合作时,郑寅表示,新片还在筹备过程中,一切都还未定。据知情人透露,曹修远此番回国,正是要同梁思喆面谈新片……”
得,白跑一趟。曹烨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曹修远既然要找上梁思喆,那压根没自己什么事了。
曹烨一伸手,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位,启动车子,打道回府。
这推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早一个小时弹出来,自己也不用白跑这一趟。
梁思喆这人也是……曹修远和郑寅回国,事先不可能没跟他打招呼,这两天他们都待在一块,居然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给他。
车子快开回家时,车载屏幕上跳出来电显示——“郑寅”。
按照新闻上所说,晚上七点下飞机,现在是夜晚九点多,郑寅办事一向妥当,估计这两个小时都在措辞。
曹烨没接这通电话。他早料到这通电话会打过来,也早就打算好不会接。
来电持续了一分多钟才断开,郑寅没再打过来。大概也知道他没打算接。
今晚可能会睡不着,去茵四吧。
曹烨把车停到茵四门口,“烧”最近在关门停业,一整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乌托关着门,酒吧停业,黄莺应该不在。
曹烨走过去,试着拍了拍卷帘门,门“哐哐”响了两声。里面有人,还是那几个剪片子的学生,开门的男生见到他也不惊讶:“烨哥今天这么早就来睡觉?”
“片子剪的怎么样了?”
“丁卯都重剪第三版了,总算捋顺了,这次应该差不多了,您要不要来看看?”
“粗剪出来我再看吧,不打扰他了。”
他朝里面的小影院走,后面的男生油嘴滑舌道:“那您晚安,春梦了无痕啊。”
“谢了。”曹烨说,背对着他抬了一下手。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椅背放倒,他靠上去,没忍住又在手机上刷了一下评论。
对于梁思喆和曹修远可能再次合作这件事,网络上一片期待,已经把先前吸毒的讨论刷了下去:
“曹修远一回来就找梁思喆谈合作,果然是真爱啊。”
“这几年内地的好片子太少了,还是曹修远跟梁思喆合作有看头。”
“忽然发现自打跟梁思喆合作了《十三天》之后,曹修远就没再启用过新人……要知道以前曹修远捧出的新人,他可是从来不会用两遍。”
“当时《红男红女》曹修远是想选新人的,还有过报道,但也不知道是没选到还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用了梁思喆。”
“梁思喆也很神奇啊,出道十年没接过烂片,这挑片的眼光也没谁了。”
“梁思喆接过烂片啊,当年的《隔离区》不是烂得人神共愤吗,只不过他中途违约罢演了而已,当时因为这件事他都被口水淹死了,现在想想那片子罢演简直是他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隔离区》要是梁思喆来演,也未必会那么烂吧,应该说梁思喆当时罢演毁了那片子,扛大梁的主角都没了,后来剧组没办法只能强行增加女主戏份,就改成了后来的烂片。梁影帝演技的确没争议,但洗这些黑点就没意思了吧。”
曹烨盯着那条关于《隔离区》的评论看了好一会儿,闭上了眼。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当年他闯的祸还是梁思喆在替他扛着。
真是奇怪,明明离开茵四街之后,他们之间就没什么联系了,可回头一想,居然还是能想到千丝万缕的联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开始是为什么烦梁思喆来着?想想真是过了好多年了,他烦梁思喆的时候,梁思喆对此还一无所知。
思绪万千。好像又回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前。
他听到郑寅叫的那声“远哥”,话音有些颤,像是夹杂着一些痛苦,但又跟痛苦有些不一样。
一刹那他便反应过来了。
他走到那扇门前,抬脚狠狠地踹开门,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肉体。
曹修远拉过被子挡住他们赤裸的身体,然后一扬手扔了一条皮带过来:“出去!”
那一瞬曹烨背过身,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皮带抽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啪”的一声脆响。
事后曹烨想,他其实没想躲那皮带。只是看到了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肉体,他本能地想吐,犯恶心。
皮带落到地上,他几步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
曹烨倏地睁开了眼。
又梦到了那一幕。胸口那种鼓胀的,想吐的感觉还是很真实。
那两个人,就像随处发情的两条狗一样。他脑中浮现出这种想法。
第71章 P-第七章-1
“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人是我。”
梁思喆走到镜头前,脑中响起曹烨这句话。
曹烨离开后,梁思喆还是没忍住给郑寅打了电话,他想把曹烨找回来,把这角色还给他。
郑寅得知这消息后,撂下手里的事情,东奔西走地找了曹烨一整天,找遍了曹烨经常提的那些“狐朋狗友”家里,可是都没找到。曹烨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梁思喆打从那会儿开始知道,曹烨想要躲起来的时候,就算别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试镜如期进行。原本两个人的竞争变成了梁思喆一个人的独角戏。
曹修远走进摄影棚,郑寅过去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曹烨还没回来,试镜要不要延期之类的内容。
“整个剧组都等他一个人?荒唐,”曹修远看了一眼郑寅,当众斥道,“他胡闹你也跟着不懂事?”
郑寅立时噤了声,叹了口气,跟着曹修远走到监视器前面。
见曹修远动了怒,几秒钟前还略微嘈杂的摄影棚内,顿时一片寂静,连机器运作的嗡鸣声都清晰可闻。
曹修远坐到监视器后面,朝梁思喆扔过来一句话:“演小满跟踪彭胭那一段。”又跟郑寅说,“给他一把小提琴。”
没递来剧本,没说从哪开始,也没说到哪结束,连准备时间有多长都没说,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小提琴。梁思喆接过小提琴,跟郑寅道了谢,开始回忆剧本的内容。
气氛沉闷得让人没办法静下心来进入情绪。
如果曹烨在就好了,气氛一准儿会很快活跃起来。梁思喆忍不住出现这种念头。
转念一想,曹烨在的话,曹修远也不会这样黑脸——打一开始他就是想让他俩竞争这角色的,如今曹烨一语不发地消失了,完全打乱了曹修远的计划。只是……如果不告而别的是自己,曹修远还会这样黑脸么?
“好了没?”曹修远催了句。
梁思喆回过神。他根本没静下心准备,只顾着胡思乱想了,但曹修远已经开口催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拿着小提琴朝镜头前走的那几步路,梁思喆脑中一片混乱,彭胭和小满的对话、他跟曹烨关于这一段的讨论,讨论时他俩坐在天台上的情境,很多个画面在他脑中一起飞速闪回,以至于他很难沉下心去想自己该怎么演这一段。
走到镜头前,黑洞洞的镜头对着他,明明应该有些发怵,但忽地所有沸腾的想法却都奇异地沉了底,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人是我。”
这一瞬梁思喆居然平静下来,剧本的内容在他眼前一幕幕铺展开来。
小满跟踪彭胭……往前数那一幕,是那天下午小满背着小提琴,被一群混混围殴要钱,彭胭恰好路过,帮他劈头盖脸了骂了那些混混……就从这儿开始吧。
梁思喆抱着小提琴,侧身躺下来,身体蜷缩着护住小提琴,然后一只手撑着地面,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他抓着小提琴快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混混,见他们没跟上来,脚步慢下来,然后在距离彭胭几米远的距离停下来,放轻脚步跟在她后面走着。
有点紧张,握着小提琴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恰好拨动了一根琴弦。
琴弦的声音响了一下,跟踪者小满没预料到,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看着回头看向她的彭胭。
“谢,谢谢你啊,”小满开了口,握着琴颈的手收紧,吞吞吐吐道,“我是说,刚刚……”
“碰到琴弦那里是提前想好的?”曹修远打断他。
“没,”梁思喆从小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不小心碰到的。”
“那为什么不停下来?”
“我想小满碰到琴弦,应该跟我一开始的反应差不多,没对整体的情节造成干扰,就继续演下去了。”
曹修远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梁思喆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到底怎么样,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在老杜面馆的早餐摊前,曹修远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盯着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在演戏方面要么是天才要么是蠢才。
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好像对天才和蠢才的评价也没那么在意了,只是希望自己的试戏表现没辜负曹烨让出的这个机会。如果到最后曹修远对他不满意,转而去选了别的演员,过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曹烨。
曹修远到底也没评价他演得好还是不好,只是招手叫来了造型师阿炽,让他给梁思喆当场剪了头发。
郑寅走过来跟造型师商量梁思喆的发型:“就按咱们之前定好的造型来,只有一点,远哥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太漂亮了一点,所以前面的头发留长一些稍微遮一下,但也别太夸张,自然点儿……”
“懂了寅哥,”造型师应着,“就那种快要剪头但还没到非得去剪的时候。”
“唉对,”郑寅笑道,“你这形容精准。”
郑寅盯着造型师给梁思喆剪头发的时候,曹修远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改剧本,间或吩咐郑寅一两句话:“记得把新剧本给思喆。”
“知道远哥。”
“小提琴做旧的程度不行,过了,买一把重做。”
“好,一会儿我跟辉哥说。”
“小满卧室那灯光还是有点偏白,得再调。”
“行。”
……
剪这一个小时的头发,曹修远得吩咐了十几件事,想到哪说哪儿,零零碎碎,毫无条理,也不知郑寅是怎么记下来的。梁思喆想到曹烨跟自己说的那句“寅叔就像哆啦A梦似的,但凡我爸提的要求,没有他办不到的”,只坐这一会儿,梁思喆就对这句话有了切身体会。
头发剪完,郑寅喊了声“远哥”,曹修远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道“可以”,又让梁思喆站起来走到镜头前,像当时试镜那样前后左右转了一圈。
然后曹修远从监视器后起身,看着梁思喆:“下周二开机,这几天你跟郑寅去熟悉拍摄场地,还有,再瘦十斤。”
梁思喆应了声“知道了曹老师”,曹修远便转身走出了摄影棚。
他一走,郑寅就开始挨个打电话,灯光组、道具组、美术组、置景组……全都打了个遍,依次交待着曹修远刚刚提的要求,他交待得要比曹修远细致得多,一通电话打下来,连梁思喆都对曹修远的吩咐有了大致理解。
待他打完电话,旁边的阿炽佩服道:“寅哥你这长了什么脑子,我这一数,曹导刚刚交待的事情你一件也没忘。”
“我敢忘?”郑寅摸出一只支烟咬在嘴里,点着火笑道,“吃的就是这碗饭。”
几天后电影《十三天》开机,梁思喆正式以小满扮演者的身份进了组。
跟他搭戏的演员都是以前久闻大名的前辈,芳姨的饰演者刘源德高望重,在多个国内电影节上拿过奖,彭胭的饰演者胡雨斯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走性感路线的实力派女演员,就连出镜不多的隔壁肉铺老板的扮演者,也是出没于各种大导片中的金牌男配角。
班底强大,只有梁思喆一个新人,拍戏时几乎整个剧组都围着他转,每一位跟他搭戏的前辈都会指点他几句,曹修远更是手把手地教他,一个镜头磨几十遍都是常有的事情。
光是小满在写作业,芳姨叫他去加水,他起身走到门口的这个不到十秒的镜头,就拍了两天。
要表现出小满不耐烦,但也不能太不耐烦。应声之后要磨蹭一会儿再起身,可也不能磨蹭太长时间。起身时嘴上要咕哝一两句,但咕哝的是什么剧本上没写,得自己发挥。
进组后的那两周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不停地被打碎重塑,一遍一遍地被否定重来。
梁思喆又重新想到曹修远跟他说的那句天才和蠢才的论断,他想自己应该是曹修远口中的蠢才,否则怎么会演几十遍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曹修远倒很有耐心,坐在监视器后面,不管喊多少遍“cut”都是那副严肃模样,不会不耐烦,也不会动怒,一遍一遍上来给梁思喆讲戏,有时还会亲自演示给他看。
彭胭教小满抽烟的那场戏拍到凌晨三点半,收工后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
梁思喆觉得挺对不起剧组的,他一向都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子,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剧组几百人都跟着自己耗时间,真挺废的,居然拍了快二十遍才过,从晚上八点拍到凌晨三点半。
收工以后,梁思喆没跟剧组的车回酒店,他心情不太好,自己溜达着回去,走了几百米,身后有车喇叭冲着他响。
他一回头,郑寅开着车跟上来,压下车窗:“上来。”
梁思喆起先没想上车,他就是想自己走走清净清净,但郑寅坚持要他上去,他只好拉开车门坐进去。
“这就坚持不下来了?”郑寅开着车问他。
“没,能坚持。”梁思喆说。这机会是曹烨让给他的,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的班底和合作演员,他就算打碎牙和着血沫往肚子里吞,也得坚持着把这戏演完,否则他没法跟曹烨交待。
“那就是没信心了?”
梁思喆沉默了片刻:“我记得您说过,我可能不适合做演员。”
“我说的话你听听就得了,”郑寅笑了一声,“曹导既然点头让你进组,你就是个做演员的好苗子。而且,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章明涵当时一个五秒的镜头拍了整整一周,不还是磨出来了,最后还得了新人奖,你只有刚进组那个镜头磨了两天,已经不错了。”
梁思喆这几天拍戏拍得挺压抑,情绪全闷在肚子里发酵,他又有些要强,不想让郑寅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磨太多遍才坚持不下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跟郑寅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自己倒也没关系,以前练琴也是几百遍地练,但耽误整个剧组几百人的时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没想到郑寅闻言笑了几声:“你啊……跟我想的真是有些不一样,我以为你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呢。”顿了顿又说,“你也不要把剧组想得太肤浅了,他们陪你磨戏不是看你的面子,是看曹导的面子,曹导让他们磨几十遍几百遍,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着磨,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电影,不是为了某一个人,大家都相信他,你也得相信他。”
梁思喆“嗯”了一声。
剧组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那晚回到酒店,梁思喆躺在床上想,以前他对郑寅没什么好感,可自打拍戏以来,目睹郑寅周旋在各个组中间,处理各种突发事故,忽然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人,难怪曹烨一直亲热地叫他“寅叔”。
曹修远也是,接触了这两周时间,他完全能够理解曹烨提起曹修远时那种崇拜的语气,曹修远身上的确有那种让人甘愿追随和信服的气质。
如果当时进组的是曹烨,说不定他跟曹修远的关系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梁思喆对着天花板发怔,曹修远对演员似乎的确比对儿子有耐心多了。
经历了两个多月打碎重塑的过程,梁思喆渐渐入了戏,真的变成了小满。
进入了小满的角色之后,戏开始演得越来越顺,对戏的前辈演员临时加一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他也能很自然地接住。
但他的心情却并没有随之变好,反而愈发有些压抑,小满的压抑他一丝不漏地全都能感受到。与此同时还有对彭胭的迷恋,拍戏间隙他会盯着胡雨斯发怔,那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梁思喆还是小满,也分不清他迷恋的到底是胡雨斯还是彭胭。
曹修远说这是一个新人演员最好的状态,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毫无保留地进入一个角色,为了让梁思喆入戏入得更彻底,他要求所有演员只要进入片场,就必须按照电影中的角色来说话和相处。
所以除了胡雨斯,梁思喆在剧组也没什么朋友,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角色,变成小满,孤独而压抑地生活着。小满演活了,这戏就成了,剧组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照不宣。
《十三天》拍了一年多,曹修远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拍,每场戏都必须达到他的要求才能进入下一场拍摄。大多数时候梁思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演得怎么样,只是单纯地跟着感觉走,曹修远不过他就调整自己,一直调整到曹修远点头为止。
至于曹烨,自打入了戏,他就很少想起曹烨了。
茵四好像已经变得相当遥远,像是一场无法确定真实性的梦。那个生动的鲜活的少年离小满的生活也很遥远,小满很孤独,他的生活里只有彭胭这一抹鲜活的色彩,他只能不断地偷窥,偷窥,偷窥,他的快乐是偷来的,隐蔽的,无法与人言说的。
次年六月拍到了电影的高潮阶段,小满要发现彭胭的秘密,他的幻想要被打碎了。
六月末北京忽然来了一场流感,先是灯光师不停地打喷嚏,然后流感迅速在剧组蔓延,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到了影响拍摄的地步。
直到摄像师也不幸染上流感,一个喷嚏扰乱了拍摄进度,曹修远终于再次动了怒,扔了剧本说全组放假三天,回来还有谁再打喷嚏就直接走人。
三天以后剧组重新开工,果然没人再打喷嚏。
那天安排了两场重头戏,上午拍彭胭被家暴那场,下午拍小满杀人那场。
上午的戏拍得很顺利,胡雨斯和贾樊拍了三遍就达到了曹修远的要求,于是下午全组都进入状态,准备拍小满杀人的戏份。
拍摄地点在一处破败的筒子楼,梁思喆坐在剧组准备的木凳子上看剧本,准备一会儿小满上楼梯的戏。
正进入状态,剧组给他配的临时助理来喊他,说思喆,你有朋友来找你。
“嗯?”梁思喆抬头,问了句“谁找我”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找他的人应该是曹烨。
助理不认识曹烨,笑道:“一个挺漂亮的男孩,说是你朋友,思喆你朋友也都这么好看啊。”
果然,除了曹烨,没人会来剧组找他。
剧本一合,卷起来拿在手里,梁思喆起身朝助理指的地方走过去。走过去的路上其实还有些恍惚,感觉不像是真的,在戏里待久了,生活和戏常常不辨真假。
跑出巷子,他看见曹烨站在不远处。少年肩背挺直,像是长高了一点,站在阳光下白玉似的泛着光,正微抬着下颌朝筒子楼的方向看过去。
忽地梁思喆就从小满的状态中走出来了,笼罩在心头近一年的压抑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心情瞬间就敞亮起来。胡雨斯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没察觉,等她打了招呼他才注意到,匆忙转过头应了一声,但脚步没停,加快步子朝曹烨走过去。
他走到曹烨面前,看着他,半遮着眉眼的头发也挡不住既惊又喜的神情:“来了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曹烨像是在对空气愣神,梁思喆走过去他也没察觉,等他出了声曹烨才回过神,看着他,像是有些晃神地喃喃道:“你剪头发了。”
“嗯,”梁思喆笑了笑,抬起手臂,手指插到头发里挠了挠,“小满的造型,还行么?”
小满是个角色,他是梁思喆,这想法近一年间没这么清晰过。
“挺好看的。”曹烨说。
“什么时候回国的?”梁思喆问,他很快察觉出曹烨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像是有些低落,又像是有些魂不守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曹烨定定看着他,没说话。梁思喆看到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还有他微微干燥的嘴唇。
天挺热,一丝风也没有,今天的太阳尤其大,晒得人有些口干舌燥,梁思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艳阳天,眯了一下眼睛,然后伸手去握曹烨的手腕,拉着他往不远处的那棵树下走:“晒不晒啊?走,去那边的树下面。”
一年前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但曹烨这次却挣开了,手臂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了?”梁思喆侧过脸看他。
“没。”曹烨说,仍旧兴致不高的模样。
第72章 P-第七章-2
他们站到树下,头顶茂盛的枝叶遮出一片荫庇,梁思喆隐约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他猜不出是什么,又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
“我爸和寅……叔呢?”
“在那边的筒子楼里面讨论一会儿要拍的戏,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不不不,我不去了。”曹烨往后退了一下,但他身后是树,后背撞到了树上,皮带抽出的痕迹还有点疼,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曹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啊?”梁思喆观察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他后背可能有伤,“你被人打了?谁打你了?”
“没,”曹烨否认道,又有些犹豫地问道,“我爸和……寅叔,他们怎么样啊?”
这话问得模棱两可,梁思喆以为他在问他们在剧组的工作状态。
“他们挺好的。”梁思喆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些,想说点愉快的事情让曹烨开心起来,“你说得没错,寅叔就像哆啦A梦,你爸提什么要求他都能满足……你爸么,他真的挺厉害的,好多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演,他稍微一点我就明白了,剧组所有人都很信服他,而且近距离接触之后,我觉得他真的挺忙的,应该不是故意忽略你,近一年里他都没怎么离开剧组,每天拍戏都要拍到凌晨……”
曹烨打断他:“前两天他不是刚离开剧组了么?”
“你知道组里放假?那是剧组流感传染,”梁思喆笑道,“那几天总有人打喷嚏干扰拍摄,曹老师就给全组放了三天假回去养病……”他正说着,临时助理急匆匆跑过来,“思喆,曹导让你过去走位了。”
“哦……好。”梁思喆应了一声,曹烨一来,他都没心思拍戏了,但曹修远叫他过去,他没法继续陪着曹烨聊天,否则又要耽误整个剧组的时间了。
“我得过去了,”梁思喆看着曹烨说,“要不你去楼里等我一会儿?你不是怕热么,那边有风扇,凉快点,我争取早点拍完。”
“我就在这儿吧,不过去打扰你们拍摄了。”
“那也行。”梁思喆想了想说。曹烨过去,他可能更没心思拍戏了,还不如沉下心早点拍完,收工以后跟曹烨吃个饭,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回筒子楼附近,梁思喆没立刻赶过去走位,而是先回了一趟存放东西的地方拿过自己的外套,从里面翻出钱包,对助理说:“庄姐,你帮我去买一盒冰淇淋吧,还有汽水,要冰镇的……”
话没说完,那边又过来一个人催:“思喆快点,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走位了。”
“来了,”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回过头,隔空把钱包扔给助理,“接着,我位置上有一个小风扇,你也帮我一起拿给我朋友。”
“知道知道,”助理接了钱包,连声应着,“快去吧,不然曹导该生气了。”
梁思喆跑过去,曹修远正跟摄影师说一会儿的注意事项,见他过来,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带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给他讲戏:“你一会儿从这儿开始走,一直走到六楼,经过每一楼每一扇门都要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时间长短你自己把握,中间不要停,摄像师会一直跟着你拍,这里我们试个长镜头……”
梁思喆边听边点头应着。
曹烨倚着树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朝一旁走了两步,筒子楼从视线移出去,他看见曹修远正揽着梁思喆的肩膀给他讲戏。
明明是很正常的长辈揽着晚辈的姿势,而且只揽了一会儿就松开了,可他莫名觉得心烦。
他有些麻木地盯着那些匆忙走动着的人,整个剧组上百人都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似乎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跟梁思喆也不在一个世界。
——是啊,他找梁思喆说什么呢?说我爸和寅叔上床了,你离他们远一点,不,你还是别待在剧组了,离他们越远越好,不要跟他们产生一丁点瓜葛,他们太恶心了,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们亲密无间地合作……怎么可能呢?不演《十三天》,梁思喆又该怎么办呢?
正盯着那个方向看时,郑寅从楼里走出来了,边走边跟一个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一抬眼,他们对视了一下。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曹烨仍旧能看清郑寅怔了一下。郑寅跟旁边那人说了一句话,然后撇下那人,朝曹烨的方向走过来。
“小烨。”他听见郑寅叫他。
曹烨本能地后退两步,一转身,拔腿跑了,他不想看见郑寅,他要逃走。
那画面又开始在他脑中循环播放,一旦开始循环就停不下来,又想吐了。他跑了很远,几百米或者上千米,直到确定郑寅追不上来,脚步才慢下来,走了几步停下来,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又干呕了几下,周围路过的人都转头看他,他没管,背过身,倚着树干平复胸口的翻腾感。
恶心。
原来都是假的。
怪不得对自己那么好,亏得他一直把他当作世界上第二可以信任的人。
骗子,妈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六岁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更早?
十年了,他们一直在骗他!一直拿他傻子看!
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说得就是自己这种傻子吧?
虚伪,无耻,恶心!
曹烨从树干起身,往拍摄地相反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但起码要离他们俩远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儿,明明朋友一大群,可怎么就偏偏过来找梁思喆了。
梁思喆也很烦,说什么郑寅就像哆啦A梦,什么曹修远的确很忙,他说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件事,跟他们合伙蒙自己呢?
烦,站哪边儿的啊你?!
他打了个车去了林彦那,他有一大群好朋友,不差梁思喆这一个。
到了林彦家门口,他抬手按门铃,林彦出来给他开门,曹烨无精打采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走进客厅,林彦在后面关门。
卧室门没关,里面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懒洋洋的:“彦哥,你把卧室门关上啊。”
曹烨一转身,条件反射似的“哇”一声吐了,林彦跟在他后面,脚步没刹住被他吐了一身,跳着往后退了一步:“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