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学生,对流产这件事还没有太大的感触,甚至无法体会对一个不算年轻的妈妈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近三年的相处,无论被骂还是被夸,对于班主任,他们都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的。
班级里都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没人偷偷说话,没人私下打闹,甚至有女孩子偷偷抹起了眼泪。
周雅茹本身就是个敏感的人,再加上她自己也曾经因为偏执进了医院,所以对班主任的遭遇,特别感同身受。
她一边写着题,眼泪一边往卷子上滴,一份语文卷,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做完一半。
高小娆烦躁的叹了口气,趁着课间铃响的时候,她一把扳过周雅茹的肩膀,不耐道:“你能不能别哭了,现在哭有什么用?”
周雅茹红着眼睛,带着浓浓的哭腔反驳道:“高小娆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啊!”
高小娆被她咆哮的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夸张的笑道:“我没有同情心?你现在是拿到加分了,你问问几个月前的自己,要是班主任回家安胎不管班级了,你是什么反应!”
周雅茹被她说的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半晌没有吐出半个字。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
她不想假设,一点也不想。
她们说的声音太大,引起了全班的注目。
高小娆不自在的舔了舔唇,把手里的书一摔:“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我们都同情老师,但大家都是要高考的,现在假惺惺的哭,难道大家真的希望,高三下半学期就换一个根本不了解班级的老师当班主任么?”
季渃丞坐在讲台上面,脊背挺的直直的。
高小娆的话,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他作为科任老师,平时又要兼顾纪教授三番五次邀请他做的研究,的确对三班的了解不多,也完全担当不了一个班主任的重担。
最主要的,他没办法给予这帮孩子足够的关注。
事实上,这次被迫兼任班主任,也是因为事发突然,学校实在调不出来老师了。
大家都是有私心的,教师工资本就一般,再多一倍的工作量,很容易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耽误了。
季渃丞因为不自在,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喉结微微滑动,手指下意识的揉捏着书角。
他在想,或许还是跟他爸推掉这份差事吧。
他没有做班主任的经验,也没有足够的威慑力,真的可能担不好最后一班岗。
姜谣用下巴抵着笔尖,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不远处的季渃丞,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现在的样子描绘出来。
他的难堪,他的不自在,完完全全被她看在眼里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心被硬生生的扯了一下,非常疼。
她愤怒,也空前清醒。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拍着桌子指着高小娆骂。
人总是会慢慢成长的,她这时候替季渃丞出气,只会让他更尴尬,所以她忍。
童淼默默抓住了她的手,眼神担忧的望着她:“谣谣你......”
姜谣闭了闭眼,再睁开,却已经把目光从季渃丞身上移开了。
她不能再看了,她怕自己忍不住。
童淼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道:“高小娆不是有心的,季老师也不是小孩子。”
“唔。”姜谣咬着笔帽,眼睑微微垂下去。
上课铃打破了教室里的尴尬,周雅茹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但让高小娆骂的,她也哭不出来了。
她赶紧用校服袖子擦了擦,忿忿的把自己的桌子拽到一边,和高小娆硬生生隔了一拳的距离,赌气似的不再说话。
高小娆看见周雅茹的动作,也不自在的转向了墙。
她心里又憋屈又委屈,尤其是感受到来自班级里四面八方的目光,她更是如坐针毡。
她也很喜欢季老师,真的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但是这些话,都是这两天她爸妈对学校的不满。
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班主任流产的事情,只是听说高考将近,班主任两天没有来,甚至都调不开一个A班水平的老师代课,大家都坐不住了。
高小娆也没办法,更不了解学校的安排,但是被父母每天的抱怨弄得十分心慌。
倒计时都开始了,偏偏这个时候出岔子,说不埋怨学校和老师是不可能的。
她的父母甚至还准备这两天来学校找孙主任理论。
她管不了自己的爸妈,每次跟他们辩驳都被以“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给打回去,所以烦躁的安不下心去学习。
每天看着班里保送的几个同学,没有压力的嘻嘻哈哈,甚至童淼和司湛还能心照不宣的恋爱,她就更是郁结于心。
她也需要发泄。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埋头对着卷面,不再言语。
季渃丞环视了一圈,清了清嗓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个学生一样规规矩矩,手心贴着西裤的侧线。
他声音依旧温和且悦耳,带着些许歉意:“这个突发情况学校没有料到,你们班主任也想尽快赶回来,只是身体实在虚弱,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心态稳定,尽量不要被影响,主任也在积极做工作,让一班的老师代语文课......”
童淼看着他的样子,都有些替季老师不平。
他根本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哪怕这本来就不是他分内的工作。
季老师其实不属于能言善辩的人,但今天却说了那么多的话。
她此刻也觉得,季老师早日回到大学做研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姜谣舔了舔嘴唇,把校服裤子攥出了褶皱,眼睛快速的眨了几下,眼底的血丝渐渐涌了上来。
但是她没有立场为季渃丞和班主任说什么话。
在高小娆眼里,在班里其他没有足够加分保障的同学眼里,她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不敢说,司湛却不管那些。
他用钢笔敲了敲桌面,冷道:“我没记错吧,离高考只剩两个月了,不是两年,谁是准备从语文这科上多学二百分出来么?早干什么去了?”
季渃丞皱着眉用眼神制止他。
司湛满不在乎的勾了勾唇,嗤笑道:“班主任是流产了,你以为去医院玩呢?别学到最后把良心都学没了,可比你少考几十分可怕多了。”
徐茂田也忍不住了,站起来道:“我是学习委员,我有义务帮季老师和班主任,我语文成绩还不错,以后可以来问我题,我能做的都会做到。”
周雅茹带着浓浓的哭腔,趴在座位上低着头道:“我的错题集和笔记也可以分享给大家,以后班级纪律我来管,保证和班主任在的时候一样。”
童淼有些诧异,一向自我的徐茂田和周雅茹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同窗三年,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讨厌谁喜欢谁,所有的情绪都遗留在已经过去的时间线上,成为了固有印象。
可是谁也没想过,哪怕一天十六小时待在一个教室里,他们真正了解彼此的时间也寥寥无几。
或许只是是莫大的竞争和压力,掩盖了个性中原本的善良,在倒计时这个契机里,才彻底吹散了表面的尘埃。
她搓了搓手掌,挺起身子轻声道:“理科的问题都可以问我,我的时间还比较多,希望最后,我们三班的成绩是全校最好的。”
第87章
季渃丞代班了一周,班里的学习氛围反常的好,大家甚至赌气似的跟自己较劲,都想争口气。
最后一次模考的成绩下来之前,班主任却意外的回来了。
天气越来越暖了,中午阳光直射下来,明晃晃的,甚至有种夏季的错觉。
班主任还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脊背有些佝偻,嘴唇涂了些口红,可仍然显得虚弱,但干燥的头发却梳理的整整齐齐。
全班同学屏息凝神的望着她,谁都不知道应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还以为高考之前班主任都不会再回来了,结果竟然只休息了一周。
班主任绷着脸环视了一圈,朝周雅茹指了指:“作业给我收上来,我检查一遍。”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威慑性。
周雅茹缓缓的站起身,欲言又止的看了班主任一眼,梗在嗓子里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最后自暴自弃的点了点头,开始招呼每组最后的同学往前收。
“那个...徐茂田,去主任办公室把各科的《大题冲关》搬回来,查好数量。”她把围脖从脖子上解下来,扔在还沾着粉笔灰的讲台上,也不在意是不是被蹭脏了。
“老师,咱班保送的还要么?”徐茂田比周雅茹的胆子要大一些,终于打破了班主任自说自话的状态。
“要要要,都花了钱的。”班主任挥了挥手,自己拄着桌面坐在了讲台旁边的椅子上。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那个位置,保持着同样不苟言笑的脸色,只是不免用双手捂着肚子,身体微微向前倾着。
回头看了看,黑板上还写着昨天的课表,她皱了皱眉:“值日生赶紧来擦黑板,别耽误化学老师上课,扫除的都回来了没,以后德育处再叫你们让他先找我,花钱是上课来的还是干活的。”
她嘟嘟囔囔,拍了拍围脖上蹭上的粉笔灰。
“三模考完了是吧,我一会儿要看你们的成绩。”
班主任和迎面而来的化学老师笑着打完招呼,匆匆离开了教室。
同学们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楼梯口。
她就像有副铁打的筋骨,所有的伤痛都伤不了她分毫。
她底气十足,眼神犀利,是永远带领着三班的斗士,绝对不会在终点之前抛弃他们。
化学老师怔了怔,柔声问了一句:“你们班主任...怎么回来了?”
是啊,怎么回来了呢。
化学老师低头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她放心不下你们。”
一节课上的五味杂陈,对于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大家心里充满了愧疚。
班主任是这届最出名的带班老师,学生家长恨不得千方百计把孩子塞进她的班级,因为知道她会负责,哪怕整个班级的升学压力都架在肩膀上,也从来没有倒下过。
她也的确做到了,这么多年,始终如一。
一大节化学课之后,班主任已经捧着一摞卷子回来了。
还是抢占了两分钟课间休息的时间,麻利的把卷子分给几个学生:“赶紧赶紧发下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都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她用眼镜布擦了擦眼镜,仔细的架在鼻梁上,一抖手里的卷子,上面已经做满了批注。
“老师,要不您坐着讲吧。”周雅茹趁着发卷子的功夫,把椅子搬上了讲台,放在班主任身边。
班主任愣了一秒,刚要摆手。
“老师你坐着吧。”
“坐着吧。”
......
此起彼伏并不整齐的声音,却说得是一件事。
这些声音有的粗狂,有些轻柔,混杂在一起,却也莫名动听。
班主任捏着卷子的手轻轻抖了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掩饰似的咳了两声,最后还是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面。
“先看课外文言文选段,选择太简单了,都给我看第二句翻译,谁没看出来是通假字?”
班里窸窸窣窣翻卷子的声音,大家默契的拿出红笔,在题号前面画了一个小括号。
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这种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已经成为了条件反射样的存在,永远随着某些人的声音而行动。
整节课上的自然又有效率,积攒了一周的卷子,几乎都被班主任挑出重点的讲完了。
下课铃刚打响,有人敲门。
“老师你好,你班的榜单。”
学生会的学生递过来一张大榜,然后快速关上门走了。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嘟嘟囔囔:“我给你们念念,都考成什么样。
“周雅茹...年级第一,不错。
徐茂田,年级第三。
肖开璐,年级第五。
富凯琳,年级第八。
禾子焦,穆棱并列第九......”
她念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重新扫了一遍。
年级前十里面,她的班级竟然占了六个人,再往下看,几乎所有人的分数都保持在了比较完满的程度。
“老师你可以放心休息了。”
“老师你还是回去休息吧,大家都学的挺好的。”
“不用担心我们,大家成绩都没拉下。”
“老师你身体重要。”
......
班主任把大榜举起来,遮在了自己脸前。
她保持着这个动作好久,等下面渐渐安静了,这才把榜单放下来。
第一排的同学能看到,她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
她舔着唇,像个小姑娘似的捋了捋自己的棕色短发。
酝酿了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有些变了音的四个字——
“高考加油。”
高考加油。
黑板上的倒计时在值日生日日更替下,还是走到了尽头。
那天天气清朗,日光灼灼,校门外搭建了凉棚,给翘首以盼的家长们。
在全国都在讨论这场青春盛事的时候,司湛和童淼却空闲了下来。
这种感觉非常的不真实,他们住的小区离盛华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作为考点之一的盛华已经全面戒严,拉起了条幅。
而他们却身处学校之外。
童淼坐在凉棚里的板凳上,歪着头问司湛:“你后悔没有参加高考么?人家都说总要体验一次。”
司湛带着墨镜,靠着桌子玩游戏,他抬起头笑了笑:“有什么后悔的,就是几张卷子而已。”
等他再低下头,不由得懊恼的“靠”了一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榴-弹在他脚边爆炸了。
对面传来陈冬暴躁的声音:“哥啊哥啊!团战呢咱能不谈恋爱了么!”
童淼丝毫没有影响了司湛战绩的愧疚,反而笑着冲对面的陈冬道:“活该你是单身狗。”
陈冬愣了愣,难以置信的问:“刚才咱妹妹是嘲笑我了么?”
司湛笑骂:“滚,谁是你妹妹。”
陈冬癫狂道:“靠靠靠,我才十八岁就要被恋爱团孤立了么?我还是个娃娃啊!”
童淼和司湛对视一眼,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连她自己都感叹,这段时间以来,竟然变得开朗了那么多。
当初中途转过来,一切都觉得陌生和拘谨,但随着时间缓慢的流淌,盛华和盛华的那些人在她心里越来越刻骨铭心。
他们每个人的脾气,每个人的小习惯,还有毕业照那天,大家明媚的笑脸,都像复制黏贴在她脑子里了一样。
记忆里总有一个地方,是永远留给这些人的,他们曾经一起走过了最好的年华。
“高考完就毕业了啊,以后就不能经常见了。”童淼捏着瓶子微微叹息。
让人奇怪的是,当初耍小心思的徐茂田,别扭偏执的周雅茹,还有曾经嫉妒过她的陈露楠,反倒成了这段记忆里最深刻的存在。
只有美好,只有甜。
司湛把手机扔在一边,夺过童淼手里的水,拧开瓶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口:“你还是想想一桌桌的升学宴怎么吃吧。”
“升学宴?”童淼眨巴着眼睛,心里竟然有些雀跃。
还好,还没有那么快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