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稍微节省一下能量,让你的小妻子来温暖你。”

以太之主已经放弃尝试为“夫妻”这个词的定义做争辩了,乖乖坐好,束手就擒。然后,深蓝游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和肩,把他的头搂在怀里。

“这样,会不会温暖一些?”

“嗯。”

低头看看怀里的男人,他们从未距离如此之近。他靠在她的胸前,鼻尖高高的,睫毛长长的,只是静止不动,都让她的胸腔灌满了搏动的蜜糖。他减少了一些释放的热量,但体温还很高,呼吸灼烧了海水,又随着流淌在她的肌肤上。她加大了拥抱他的力道,试图传递给他更多的体温。

“你用这个姿势抱一个男人,”以太之主闭着眼,吐了一口气,似乎在抑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很危险。”

“嗯?”

深蓝放空了两秒,猛地后缩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脸颊上了。接着她,视线乱转,就是不敢再与他对视:“那,那个,反正我喜欢你,这种事早晚会做的,也没什么关系……”

看见她羞羞地掉头就跑,以太之主笑了起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顺着水流把她拉回去:“过来。”

可她刚回过头,就看到他身后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影子。她睁大眼,挣脱他的手,朝他身后的方向游去。接着,海水的味道变得呛人,视野越来越清晰,她整个人都好像被冻住了——那是一片尸体。有房角石的,有鲨鱼的,有鹦鹉螺的,有小鱼群的,也有海族的。

以太之主承诺了要等她。可他没想到,他并没有等太久,就有了结果。

这是4.39亿年前的地球。6000光年外,老态恒星爆炸,放射出伽马射线,击穿了臭氧层,直击地球陆地表层、进入海洋,杀死大量浮游生物,破坏了海洋的食物链。而且,伽马射线还打乱了空气分子中的化学成分,令不同元素组成了毒性气体,导致阳光无法进入海洋,全球气温骤减。于是,海侵广泛,南方古陆进入南极地区,影响了环流变化,第一次物种大灭绝也在这时期爆发了,灭绝数量高达了85%。同时,36%的海族死于了海族文明开始以来的第一次大饥荒。

这一场灾难像一颗彗星,在天上时好像美丽而无足轻重,真正砸到了深蓝的世界以后,才令深蓝感知到了它的分量。

而且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变成了实体,完全有可能预防这一次灾害。

以太之主发现了她情绪上的动荡,似乎在安慰她:“自然法则存在的意义,就在于选择出那些适应环境的生物。而那些孱弱的生命,即便消失在历史长流中,也是正常的现象。”

深蓝听进了这些话,反复说服自己,没有人制定了一条规矩,要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负责。况且,这属于自然灾害,制造者并不是她,她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愧疚。

成为一个少女,而不是一个神,只是一个中性的选择,并不存在对与错。

可是,当她变回虚体状,用神灵的视角去俯瞰众生,看见小海族们被濒死的父母送到了冰川上,用发育不全的嗓子哀嚎;看见一片片中毒的鲎群在沙滩上翻过身来死去,最终被太阳晒干;看见房角石的庞大身躯失去了生命,沉入深海……奥陶纪生命的繁盛,在这个转折点画下了大句号。

“她的选择不是错的”这句话,显得如此无力。

无尽海洋之主召唤出了琉璃军团,将他们实体化,拯救并守护这些水生火热之中的生命。他们成为了最早的海神族祖先。

因为他们的诞生,海族文化有了飞跃式的发展。他们创造了最早的文字——古海族语,在深蓝召唤他们的海洋中心,建立了一个琉璃军团神殿,以此作为他们聚集和议会的地点。他们在神殿附近修建了彩绘琉璃式的住所、礼拜堂、祭坛、学校、部队训练营、集市等等,并在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修建了一道纪念无尽海洋之主的创世门……渐渐地,大片大片的建筑连成了一座神圣而高贵的圣都。

这便是第一座海洋的文明之城。海族们为它命名为“圣耶迦那”。

在高维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几乎是无感的。深蓝经常听到海族们的朝拜与忏悔,眨眼间,海神族的繁衍便经历了四千多代。

感受到了深蓝的自责,以太之主却没再一直保持虚体状,而是用各式各样的身份在海洋里生活,帮助那些处于苦难中的海族。他和以前一样,继续默默陪伴在她身边。只是这一回,她没再主动与他说话。

智慧的进步往往伴随着不安。宗教的诞生,也带来了大量神学者的思考。

他们最喜欢思考的就是罪恶与痛苦的本质。

因为深蓝长时间没有显示实体,也有海族渐渐开始质疑,这个传说中的海洋最高神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对我们充满关爱的神,她怎么可能允许近两千万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世界的灾难发生呢?”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善良的神存在,她怎么会允许海洋世界存在那么多的邪念滋生呢?”

怀疑者们最喜欢提出以上两个问题。

一些海神族便拿出了深蓝创造他们祖先的记载,每次都和他们辩个你死我活。

回归了虚体与理性,深蓝在思考中明白了:如果没有价值,就没有所谓的善与恶;如果自然界里只有电子和基因传递,就没有所谓的快乐与痛苦。从高维的空间看待这个低维的世界,不代入情感和欲望,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对低维生物而言并非如此。他们生活在一个混合了基因传递和物理作用的世界,没有规律,充满概率,有人收获幸运,有人遭受痛苦,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就连她,海洋的造物主,也无法给予他们绝对的公平。她的没心没肺、不理不睬,甚至会带给他们灭顶之灾。

海族创造了伟大文明的雏形,却对更加庞大冷漠的自然法则无能为力。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在宇宙黑色的巨大幕布下,配合万物运作的节拍,迈出响应的步伐,何其可悲。

痛苦是低维生物的特权,是独立个体的特权,是自私者的特权,不应是神拥有的特质。

神即便无法为他们创造出公平,也不应增加更多的不公。

于是,无尽海洋之主决定,以后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不再使用实体进入低维世界。

4.3亿年前的一个早上,深蓝听见了一个海神族少女的祈祷:“无尽海洋之主啊,我偷偷喜欢的那个男人就在我身边,希望他能爱上我……”

这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祷告内容,但深蓝从她的意识中,看见了以太之主的模样。深蓝一时好奇,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少女所在的地方。

然后,她真的看见了那个男人熟悉的模样。白色的碎发,白色的托加,面容上总是写着漠不关心与优雅。接着,她看见那个少女靠在他的怀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深蓝一瞬间就实体化了,而且出现在了那两个人面前。

他们在圣耶迦那的光海神殿中,以太之主果然和那个少女抱在一起。

少女留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即便哭着,也不难看出皮肤白嫩,面容娇俏,身材足以让任何年龄段的雄性海族都想入非非。此刻,她钻在他的怀里,眼泪汪汪,委屈巴巴,简直像第一次摔跤的小女孩,哭得伤心极了。

深蓝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虽然想着要以虚体状永生下去,却没想过一个问题:以太之主可能并不会永远等她。

而在他抬头与她四目相撞的瞬间,她终于知道,自己不得不认命了。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回神性,不能再爱,但其实只是自欺欺人。

这一份对以太之主的爱意只是被她藏了两千万年,却不曾消失过。并且,就像藏在酒窖里的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

而得知他可能会爱上别人时,她甚至对他怀里的少女有了很强的攻击性。

——不过是她创造的弱小生命,也敢来和她抢恋人?!

她酝酿着奥术神力,眼神冷漠,只想动手杀了少女。

少女还是哭个不停,抽泣着说:“先生,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既然和妻子不住在一起,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酷?我什么都不要,哪怕只有一夜的爱也可以,不会辜负你对她的责任的,为什么要拒绝我……”

“原因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对妻子负责,而是除了她,我对任何女人都提不起兴趣。就算她允许我碰别的女人,我也不想。”

虽然是对少女说话,但以太之主的眼睛却看着深蓝。

两千多万年前没见,深蓝还是以前的样子:不盈一握的腰。海藻般湿润的长发。柔软的唇。白皙纤细的手指。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点体温……都让他很思念。

但他也感受得到,她的眼神完全不同了。她海色的瞳仁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深蓝往后游了一些,几乎站不稳。

她被两件事吓到了。第一件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念头。第二件是这一瞬间产生的念头。

所有不满的情绪,都是源自于欲望的不满足。

她想再次回到以太之主的身边,成为那个被欲望操纵的女人。

最后一次实体化的见面,无尽海洋之主落荒而逃。

游走的时候,她又没出息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依然看着自己,全程微笑着,冷静而客气,没有一丁点儿心动的手足无措,像是猜到了她最终会做出的选择。

他们相识那么久,他太懂她了。

最终,深蓝分裂成八部分,封印住了智慧与自私的部分,令圣海七宗神进入孕育成型期。

深蓝最爱的始终是大海。海是她的灵魂,她的希望。对以太之主来说,他是永远失去她了。但对深蓝来说,不过是与她最爱的海洋彻底融为了一体。

以太之主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在深海中建立了一座回忆神殿,创造了一片只属于他与深蓝的琥珀梦境,从此不再出去。

就这样,一亿年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过去。

一周内,深蓝孕育的七个宗神陆续诞生,在海洋中扩散出强大的奥术神力,并且守护着各自的海域。他们的诞生意味着海洋会有怎样重大的变革,不言而喻。就连封锁在回忆神殿中,以太之主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与无尽海洋之主是多么相似,又是多么分裂与不同。

第八日,全海变红,似乎预示着宗神们诞生结束。

以太之主离开了回忆神殿,到七海分别拜访了这七位宗神。但等他真的见到他们以后,他才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魂片终究是魂片,他们并不是深蓝。全部合在一起也不是她。

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还在。与这七位宗神无关,他思念的那个女人,还没有完全消失。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海里逡巡,终于有一日,经过菩提海时,那个强烈的熟悉感侵袭了他所有的感官。然后,就在一抹晨曦之中,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女人悬浮在海域上方,逼近海面的地方。她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她正目光慈爱地拍着婴儿的背。

以太之主认出来了,这是菩提海的宗神,米瑟热热。

“以太之主……”米瑟热热惊讶了一秒,迅速弯腰向他颔首示意,“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您,我们都以为您已经离开地球了。”

“那是你的孩子?”以太之主单刀直入地说道。

“不是的。这是深蓝的最后一个魂片。”

“她有八个魂片?”

“嗯,只是这个魂片是她不想要的部分,所以,这孩子始终无法见光。”

“她不想要的部分?我看看。”

以太之主游过去,低头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儿。

这是一个留着玫瑰色卷发的小女孩,才刚生下来没多久,头发就跟炸开的蘑菇云似的。她本来在大哭,一看见以太之主,立刻就不哭了。

她消声后,附近的开放水域中瞬间变得空旷,只剩下了水声、遥远的鲸鱼歌声。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以太之主,深蓝色的大眼睛也睁得圆圆的,时不时还眨两下。

以太之主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跟小猫似的左右转了转头,然后伸出肉肉的小爪爪,一下抓住他的食指,咯咯咯地笑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是白发的成年模样,这孩子却是红发的婴儿?”

“这也让我们都很费解,大概因为她是最特殊的魂片吧。”米瑟热热看着孩子,无奈地叹气道,“深蓝在留下的石碑上写着,如果不封印她,海洋就会陷入混乱。我们本来都按照指示,在十年内将她封印起来,但每次封印后,她总是会很快醒过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她真的有那么大的破坏力吗,这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她叫什么?”

“苏伊。”

第123章

听到这个名字, 以太之主懂了。深蓝一直对物种大灭绝的事悔恨不已,认为是她过度放纵自己实体化造成的。所以,她痛恨自己的私心, 把这份自私单独分裂成了一个魂片。

但同时, 她的私心又带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热情:对未知的好奇、对每一天新生活的向往、对个体的过分偏爱、对学习新知识持之以恒的热爱……所以,苏伊的头发是象征了火热的红色。

后来的几年时光里, 苏伊的成长验证了以太之主的猜测。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不到一岁就学会了游泳和海族语,拥有了二十岁孩子的智慧。每当有新生动物经过家门,她总是会第一时间摆动着小尾巴,不怕死地跟过去看,不到五岁, 就开始叽里呱啦说着一大堆她自己的“观察报告”。而且,随着她一天天长大, 未来的美丽容貌也愈发有可预见性。

可以太之主只从她身上, 看到了越来越多深蓝的影子。

对他而言, 就好像重温了一场持续了上亿年的旧梦。

在这一亿年里, 海洋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头五百年, 星辰海一个岛屿上出现了千足虫, 它们仅用了四千万年的时间, 就从湖泊群居的系统, 演化出了丛林生存的系统。

一千多万年后,一种身长仅次于房角石的庞然大物在海洋中出现。它体重可达4吨,以海底各种捕猎者为食,成为数千万年里新的海洋霸主,连直角石和鲨鱼都是它的盘中餐。它的名字叫邓氏鱼。

五千万年后,陆地上出现了古老的昆虫, 都是无翅亚纲种类。

六千万年后,泥盆纪晚期,地球爆发了一次全球性的火山喷发,烧死了无数海洋生物。陆地上的残枝败叶腐化后进入海水,消耗巨量氧气,又一次生物大灭绝带走了无数生物的性命,也让邓氏鱼、裂口鲨等凶悍的掠食者彻底消失在了历史舞台上。同时,携带邓氏鱼和裂口鲨等生物基因的海族寿命也终结于这一代。

六千五百万年后,鱼进化出肺部,其中一部分和千足虫一样,走上了陆地。

一亿年后,海族在圣耶迦那建立了永恒广场,以迎接全新宗神的诞生。

从保护海族文明的角度看,深蓝做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由她分裂出来的七大宗神和寻常海神族完全不同,他们七人经过一亿年的“发育”期,已经拥有控制与发挥全海洋奥术神力的能力,甚至比深蓝本体集中使用奥术还要物尽其用。他们守护着七大海域,为整个海族世界撑起了一个巨大的保护伞。

而且,在后来的三亿年里,地球上又爆发了三次物种大灭绝事件。第一次发生在二叠纪,陆地面积扩大,太阳光照与气候发生巨大影响,96%物种灭绝,是地球生命史上最残酷的一次物种大灭绝;第二次发生在三叠纪,地壳运动导致海平面上升,陆地生物走向了繁衍的巅峰,海洋生物却走向了末日;第三次发生在白纪,恐龙灭绝。

但是,这些自然界和宇宙的重创,并没有影响到海族的繁衍、光海文化的蓬勃发展。宗神和他们的后裔帮着全海族躲过了所有的物种大灭绝危机、上万次深渊族的袭击和光海内乱。

而且,七宗神还继承了深蓝将奥术与海洋生物融合的能力,随着海洋中新物种的诞生,不断创造最新的海洋族、捕猎族,使得整个光海进入了生生不息的完美循环。

最后的三千万年里,七宗神的三亿年实体寿命结束,也逐渐意识化,留下了他们各自的后代,也就是后来的各大宗族中的海神后裔。这些后裔的诞生令这个世界变得不公平,他们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并没有深蓝的悲悯之心,忘记了神灵保护弱小的使命,反而习惯了大自然残酷的丛林法则,对中下级海族肆意欺凌,但是,因为无尽海洋之主的付出,海族的历史持续了4.5亿年。地球史上除了极少数生物,如鲨鱼、蟑螂、鲎,没多少生物可以撑过四次以上的物种大灭绝。

“不公”尽管不完美,但在“生存”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四亿多年的变迁过去,地球上的美景始终缤纷秀丽,阳光和月光轮流替换,雷电震碎夜空,风雪与原始森林融合,繁星在夜绝望的面容上闪烁,万物从冰雪中复苏,极光穿过蓝天疾驰而落……生物却严格遵守着适者生存的定律,相生相成,进退消息。如果深蓝还在,一定会很珍惜她守护的这一切,每一天都会亲自去感受世界的一点点改变。

但是,以太之主并没有给自己机会去欣赏她欣赏的东西。

从看见苏伊的那一刻起,他确定了一件事:无尽海洋之主作为深蓝的一生,确实终结了。没有深蓝的世界,对以太之主而言,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苏伊才刚满一岁,他就没有继续留下来观察她的成长,而是进入了无期限的沉睡。

之后,七宗神一起封印了苏伊,封印最长时间是十万年。而米瑟热热和她后代的任务就是每一次苏伊苏醒,就需要再次延续抑制她的力量,将她埋藏在海洋里,再封印十万年。

终于,数不清的十万年过去,燃烧时代24480年,长达三日的“燃烧之海”结束后,苏伊梵梨再度复苏了。即便是米瑟宗族也压制不住她的奥术之力,他们所有向她施展的封印奥术,都被她吸收到了身体里。

耀光时代1426年,圣耶迦那翡翠山脉又发生了一次摇撼全城的大地震。

霞光赐予圣耶迦那满城锦缎,一道红光将“深蓝女神”扫描而过,由珊瑚和海藻组成的头发、海草组成的睫毛因此震动。红光所碰到的地方,都有生命和洋流出现,就像大块云彩从苍穹中掉在了海洋中。

幻想的水流从圣都创世门卷席而过,抚摸过深蓝雕像哀伤的双目,末日的童话般点亮了海族公民们因灾难而麻木的眼,引领他们看向翡翠山脉的方向。

在翡翠山脉醒过来时,梵梨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恢复苏伊梵梨的意识,还有机会目睹未来的世界。

她身上没有证件,也没有通讯仪,只能第一时间游到山脚下,随便向一个路人打探现在的年份。得知距离她带着深蓝“同归于尽”已经过了一千年,她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对梵梨来说一千年很长,但她现在有了深蓝所有的记忆,好像一千年又算不上什么。

她接着打听了苏释耶的消息。

“苏释耶?”女人惊恐地捂着脸,就好像听到了最恐怖的鬼故事,但又很快控制住表情,“我的无尽海洋之主啊,小姐,你为什么突然想到提起苏释耶陛下?他、他应该不是在监工‘梦幻玛瑙’,就是在跟镇压风暴海的叛党吧?”

梵梨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身边一般都有什么人?”

“身边的人?一般最常见的就是那四个人啊,繁星王子、炎大主教、荒格宰相、奥达大臣,我不知道,我真的很久不关心帝国的事了……”

听到这里,梵梨觉得不太对,看了一眼四周,本想确认一下这里是不是圣耶迦那,结果在一个政府建筑上看见了赤月帝国的军旗,还在街上看到了戴着呼吸器的幽影族。

圣耶迦那被赤月帝国占领了?!

——她差一点就喊出这个问题。

然后,与这个人道过谢,梵梨到处打听和搜集信息,拼拼凑凑才得知:从深蓝短暂复苏以后,苏释耶就回到了暗海,从此销声匿迹。五十一年后,深渊帝国向光海联邦发动了全方位的战争——带着苏释耶释放出来的噬魂谷三十六魔神。两百余年后,苏释耶占领了圣耶迦那,正式宣告光海联邦更名为“海洋帝国”,与深渊帝国合二为一,都成为了赤月帝王的领海。

随着苏释耶的强势武力镇压,光海的政府与宗族陆续缴械投降。但是,很多对深渊族深通恶绝的光海族始终不服输,自行组织了起义军,坚决与帝国对抗到底。对于这些叛党,苏释耶使用的手段残暴至极,比他过去任何时期都严重。所以,即便是在圣耶迦那,海族公民们听到苏释耶的名字,反应也比以前任何时期都大。

这些年,苏释耶常年在光海活动,赤月公主苏伊璃负责驻守深渊帝国,赤月王子苏伊繁星则跟他征战四方,进行各海外交。

梵梨在报纸上看到了女儿和儿子的近照:璃璃褪去了稚气,越来越像性转版的苏释耶了,眼神冷峻,就算笑起来,也和冬末春初的初融冰雪一样,美丽而疏远;繁星是性转版的梵梨,一头凌乱的白色卷发下,面容端正而典雅,虽然快一千岁了,但始终有一股大男孩的气质,笑起来又甜得可爱。

而苏释耶现在所在之处,不是海洋里的任何地方,而是圣耶迦那上方的一个陆地岛屿上。

他在那里盖了一座梦幻宫殿,用来给邪能特别强劲的深渊族栖息,以避免他们在光海被奥术伤害,并在四周设置了滴水不漏的军事防御基地,杀死所有靠近的人类。

梵梨立即游到了岛屿附近的海岸,上岸,顺着路径找到了梦幻宫殿的所在。

湿润的海风吹开了林间的花朵,粗莽的浪花在海岸上撒落散乱的珍珠。黑夜中,掌灯者、深渊族士兵徘徊在小径中、殿门前。梵梨靠过去,大声喊了一句:“我是苏伊梵梨,想见苏释耶陛下!”才不至于被他们真枪实弹地捅一把。

侍卫进去报备了半个小时,请梵梨进去。

梦幻宫殿的内部,所有墙壁、地板、吊顶的材质都是一样的,看上去像琥珀,又像玻璃,流动着粉紫色的邪能之光。所以进去以后,梵梨有一种进入异世界的错觉。

顺着回廊,她一路看见了整齐排序的三十六魔神石雕,还看到了不少真魔神的身影,他们比寻常深渊族体积大两到四倍,都穿上了繁复的正装或铠甲,看上去就像一群衣冠禽兽。

梵梨走了很久才抵达宫殿的最深处。

苏释耶和魔神大主教站在王座前。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置着一个水晶心脏一样的模型,两个人正在低声讨论着说明。

对比魔神和大主教的打扮,苏释耶的打扮就比较随性了:他只穿着一件黑色开领衬衫和黑色长裤,高高的身材,宽肩长腿,略显清瘦,焰之眼金耳坠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轻摇。

只是看见他的侧脸,梵梨的心情都坐了一趟过山车。拥有了深蓝所有的记忆,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谁。

魔神大主教则是以半魔神火焰状态,悬浮在苏释耶的右上方。

看见“炎大主教”的真身,梵梨的震惊程度,不亚于重见苏释耶时的冲击。

“炎之主?!”她提高音量说道。

“海之主?!”赤炎模仿着她说话的口吻,粗着嗓门大笑起来,“哦不,现在应该叫海之主的1/8了。因为在深蓝的世界,什么都是可以分裂的,哈哈哈哈哈……”

苏释耶原本在与赤红说话,听见门口的动静,他转过身来,低头看向台阶下方的梵梨:“嗯?看看是谁来了。”

“苏释耶……”她试着唤道。

“你也叫我苏释耶?”苏释耶愣了一下,“我以为你已经拥有深蓝所有的记忆了。”

“我有。”

苏释耶笑着,若有所思地颔首:“哦,那很好,省掉了很多沟通上的困难。”

他继续和赤红研究那颗水晶心脏,没有多看梵梨一眼。过了几分钟,他才总算回过头来,对梵梨说:“你还有什么事呢?”

“我可以私下和你聊聊吗?”

“现在我有事要忙,你如果急着今天和我聊,那要麻烦你在外面等我了。”

“好。”梵梨点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嗯。”

梵梨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个小时。这过程中,苏释耶还离开过宫殿,过了一个小时又回来了,但也没时间搭理她,而是接着忙下一场会议。

等他完全空下来,已是深夜了,繁星在夜空中格外清晰,梵梨站着都快能睡着。

“辛苦你了,苏伊。”苏释耶彬彬有礼地笑道,“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呢?”

她原本以为重逢后,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是拥抱。她以为苏释耶会特别开心,会有失而复得的高兴。但是,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刚才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她想了半天,不知道该从哪里引入话题,只能说:“你为什么要叫我苏伊?”

“苏伊不是你的名字么?”

“苏伊是我的姓。”

苏释耶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真抱歉,我失礼了,现在是耀光时代,你的全名是苏伊梵梨。”

“你到底是谁?”

“很显而易见,不是么。”

“所以,现在你是以太之主。”

“嗯。”

“好的,我明白了。苏释耶已经被你吞没了。你都把赤红放出来了,立场很明确了吧。”

苏释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她本想问他为什么要放出赤红,但这一刻,相比较对赤红的好奇心,她受到的打击大多了。她笑了一下,后退两步:“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先回去了。”

“好。慢走。”

梵梨转身走了几步。丛林间,有萤火虫和蛱蝶翩翩起舞,棕榈树为了汲取更多的阳光,都竭尽全力往上涨,以至于体积太庞大、汲取过量营养,过分拔高了自己的身长,因而只在小道上遗漏下了少数美丽的月光。看见这条四亿多年后的道路,她想起了空旷的史前岛屿,还是忍不住回头说:“就算是曾经的你,也应该对我是有感情的,不是吗?”

苏释耶原本都进去了,听见她的声音,又重新走出来:“在跟我说话?”

“你不要装傻了!”

“不是我装傻,苏伊小姐。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苏释耶站在一抹冷月光之中,笑容也是冷冷的。

梵梨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其实有的话说出来伤人,但看你这么纠结,我觉得还是早些告诉你比较好,这样不耽误大家时间。”说到这里,他缓缓走下台阶,走到了梵梨面前,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我爱过深蓝——确切说,现在也爱。但是,对于虚体的神来说,‘爱’没有你们文化里理解的那么崇高。这只是我和深蓝玩的一个游戏。”

身体像被装上枷锁一样,无法动弹。梵梨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如今深蓝不在了,游戏结束,这份‘爱’也就不复存在了。明白吗?”苏释耶说道。

“我不信……”梵梨轻轻摇摇头,声音也轻飘飘的,“你没有你说的那么薄情。不管是以太之主,还是星海,还苏释耶,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都是我最爱的人啊……”

“可是对我来说,你和深蓝并不一样。”

“什么意思……”

“你只是她记忆和情感的载体而已。将这些信息从一个个体移植到另一个个体身上,确实会让人产生两个个体相同的错觉。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这确实只是错觉。”

苏释耶的话语浸泡在了深浓的夜色里,不留痕迹。游荡的月光横在羊肠小道上,梦幻宫殿在海浪的思慕中酣睡。

“我知道了。”梵梨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说出话的声音都是发抖的,“你爱的是无尽海洋之主、大海生命的创造者,可以和你一同在高维空间俯瞰众生的那个神。”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

苏释耶是笑着,梵梨的心却像被刀狠狠扎了一下,扎得她喘不过气来。他似乎发现了她的痛苦,轻轻拍拍她的肩:“不要太难过了。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整个低维空间的所有生物,都爱不上。你们没有与我们意识交流的能力,根本无法产生高维的情感。如果我现在说喜欢你,那就只是有低级的欲望而已,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

冷淡的风拨动着回忆之弦,却只能在梵梨一个人的心头奏出涟漪。她苦笑:“原来是这样,是我被记忆糊弄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