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傥一愣,竖直手指对卢绣儿说:“对极!这话太像我苏某人说的!绣儿,你终于得了我的真传!”

“大言不惭!”卢绣儿瞥他一眼,眉目间尽是轻松的笑意,看得成茗的心沉到谷底。

“好,我不说废话,专心和早点谈心。”苏傥笑眯眯地把目光移向玉露团,饱含深情地说了一句:“阁下,我吃了你好吗?你放心,我会囫囵吞团,不会让你觉得痛苦。”说完,拿了玉露团小心翼翼整个放在嘴里。

卢绣儿忍不住哈哈大笑,成茗也跟了笑,却知道他们的对话他插不进一句嘴去。

早膳散后,苏傥和卢绣儿去尚食局,成茗打道回府,约了卢绣儿晚上再见。

“昨晚的鲁莽,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在宫廊上走时,苏傥又一次对卢绣儿说。他说得那样恳切,人离得又那样近,卢绣儿的心不自觉打鼓地跳,步速快了一倍。

一到尚食局,裕仁报告说桓郡王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苏傥对这个好友无可奈何,只得到香影居和他打个招呼。

“昨日被公主缠住,一直脱不了身。”桓浪晴苦了脸,但一说到夏侯炅又精神焕发。“不过今天夏侯在校场点兵,公主也去看了,多亏他调虎离山,我特意溜来找你们。谁知两个人都不在,说!干吗这么晚来?”

今天的卢绣儿怎么喜气洋洋的,桓浪晴想,活脱脱就像金齑玉脍,喜气逼人。

卢绣儿忍了笑,一指苏傥:“你问他。”

苏傥伸手一勾卢绣儿,用胳膊把她箍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没看到我们如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我去卢府请绣儿大驾,总是可以的吧?”

卢绣儿一把推开,啐他一口:“别得寸进尺,今天你要是拟不出前三巡的酒菜来,不许再叫我绣儿。”

苏傥朝桓浪晴一耸肩:“看见没?忙得很。老兄请回,等寿筵忙完了,我们大醉十天十夜都不妨事。”

苏傥下逐客令?桓浪晴眯起眼,没劲啊,以前常常能拉这个闲人四处走马观花,花天酒地,可现在呢,重色轻友整日不见人。看来他还是建一支蹴鞠队解闷算了,从竞赛里得一点乐趣,不然,总不能天天看苏傥花痴一般对卢绣儿傻笑吧。

桓浪晴不禁后悔向皇上推荐苏傥,虽然会治好他呕吐的毛病,可同时把他给“嫁”了出去。名草有主的男人跟女人一样,魂灵早已出窍,心有所属,对朋友常常心不在焉。本来只想安排一场好戏,这下好了,戏顺了他的思路演没错,可戏子也跟人走了。唉,失败啊!

看了桓浪晴垂头丧气离开香影居,耶!苏傥又可以和卢绣儿单独相处了。他急忙写了幅字,上书“内修菜谱,请勿骚扰”字样,贴在门口。

卢绣儿看了,觉得香影居俨然是弘文馆,修撰的仿佛是当朝国史,令人肃然起敬。她掩口失笑,任苏傥胡闹去,总之,心情不坏。

噫,跟这个臭小子在一起,只要他那张嘴能节制一点,基本上充满乐趣。

接着,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脑力劳动开始了。

花了一天工夫,苏傥和卢绣儿把能想到的一千三百余味名菜小点分类列在一张单子上,再逐一排除。香影居挂满一整屋的纸卷,仿佛纸蝴蝶翻飞,望去白茫茫一片,倒像是谁家在做法事。

卢绣儿按州府把菜肴名分别放好,忽然灵机一动:“以前的寿筵都是按官员品级排座,菜肴也都每桌雷同,你看这回我们依他们的籍贯分列可好?让同乡的人一叙旧谊,普天同庆,也是桩美事。”

苏傥沉吟:“朝廷向例禁止结党营私,但寿筵就是君民同乐,让他们倾叙乡谊情理上说得过去。我先请示皇上,他若许了,我们就可方便行事。”

“可若真按地域分布,每桌的菜都不一样,我们是否要拟数十种菜谱呢?”卢绣儿又头大了。

“不必如此,思乡的菜每席改动一两味即可,多了也腻。”苏傥笑道,“你当这些官员在家都吃不到吗?能安排他们同坐一席已是惊喜,不必把宴席也变成家乡宴,反倒失了寿筵的用意。”

卢绣儿点头,信服地道:“是,你考虑得周详,我听你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傥被她一说,心中溢满喜悦。想到卢绣儿对操办寿筵经验不足,苏傥又道:“你爹这回不帮你?他一直承办寿筵,对皇上的口味了如指掌,你多向他请教会事半功倍。”

说到老爹,卢绣儿嗔怪道:“他呀,已经撒手不管了。身子骨明明不硬朗,却爱成日往郊外游历,和一帮狐朋狗友谈天说地,不到夜深不归家。我看,他是想害死我。”

“嘻嘻,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放心我陪你。有苏傥在此,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卢绣儿笑了摇头:“虎头蛇尾,大言不惭,才是真的。”

苏傥突然正色道:“说到你爹,我倒想起,你有没有他历年办理寿筵的菜单?拿出来我们再参详一下。”

卢绣儿从书架上摸出一本《古今馔要》递给他。苏傥翻开,见前面详细列了历代流传和散佚的美味,后面则是当朝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日常所食记录,包括卢骏任奉御以来各种宴席的菜单。

“哇,这简直是武功秘籍,有字天书呀!”苏傥爱不释手,单是看菜名已令他垂涎不已,更不用说这些菜要是经卢绣儿巧手烹制,那滋味一定如上云霄,美味得不得了。

“嗯,有什么用?”卢绣儿早把这本笔记翻烂,从小就看,也就不觉新奇。“他变来变去都是这些花样,皇上早吃惯了。像你说的,留一两味皇上特别钟爱的怀旧一下,剩下的还是要出新出奇。”

苏傥用手指仔细划过一道道菜名,前后参照,又用笔记下。卢绣儿侧过头来看,问:“你看出了什么?”

“早些年皇上的口味甚重,对辛辣多盐油腻的菜都极有兴致,你看,这里所记叙的基本都是。最近似乎清淡了,却仍嗜食甜。”

“不错,虽然他屡屡吩咐尚食局以养生为要,可依旧忍不住在寿筵时放纵一下。”卢绣儿无奈耸肩。天子也是人,平时被拘管得紧了,做寿时自然要依自己。

“十巡酒菜数量繁多,皇上虽然都是浅尝辄止,但百道菜有十之八九都落肚的话,也要舌倦胃疲。”苏傥皱眉苦思,又猛看卢骏的笔记,一拍大腿,指出一行小字道:“看,你爹早有先见之明,他说:《素问》言‘饮食自倍,脾胃乃伤’,今奇珍异品不胜枚举,司庖厨者若一味进献,不察体味,则患大矣。”

卢绣儿点头:“爹常说制御膳的人同时也须是太医,懂得食经本草。配宴席更是如此,上菜顺序与主次菜肴都要无毒、无相反。所以寿筵仍须五味调和,先浓后淡,正主奇杂,就像《论语》里说的,肉食再多也不能超过主食的量。”

“那辛辣的菜放在第六、七巡再进,让大家提提口味。”

两人聊得兴起,秉烛夜话,不知早已夜深人静。直到铜漏滴过子时,苏傥猛然惊觉,宫门已闭,他回不去了。

惨,但又似乎是老天眷顾,整个皇宫没别处可以去,他不得不留宿香影居。

虽然分里屋外屋,可毕竟共处一室,仍须避嫌。卢绣儿左思右想,本打算彻夜长谈,可前一夜为了泄愤做酥糖到半夜,这一晚无论如何挺不了多久。苏傥出自大户人家,礼义廉耻必是懂的,不用担心他会半夜闯进内屋,但想到竟和他在同一屋檐下安睡,神思不定。

正在这时,苏傥的肚子咕咕长鸣,卢绣儿有了托词,溜去厨房给他制消夜。

不多时,她心不在焉地烧了一碗莲子百合汤。也不知苏傥是不是吃出她的不用心,紧蹙了眉,一勺一勺送进口中,像是在吃药。

“你分明不喜欢,眉头皱得像蚯蚓,干吗硬吃?”卢绣儿奇道。这真不符合苏大少爷的脾性。

苏傥笑了笑,蹭蹭鼻子,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下一口咽得便不费力。

“奇怪,我做的菜你似乎没有一样吐过…”卢绣儿寻思,现在她做的东西,即使有时不喜欢,他也勉强下咽,从不失态。

“你的手艺旁人求之不得,是京城一宝,我自然舍不得吐。”

“少拍马屁,居心不良!”卢绣儿悻悻地道,“没见你哪样乐意再多吃两口,求之不得的。”

“我正竭力和你的手艺建立感情。”苏傥微笑,“再过一阵,闭眼也尝得出什么东西是你做的。”

卢绣儿佯怒,瞪眼道:“你言下之意,就是说我烹饪技艺不知变化,所以一尝即知!”

苏傥玩味地饱览她微嗔的娇媚秀色,呵呵不语。卢绣儿读懂了他眼中之意,羞涩一笑,转回内屋歇息去了。

珠帘荡下,翠玉叮咚作响,敲出一片密密迭迭的心声,仿佛两人想说而未说的话。

次日清晨。

卢绣儿一觉醒来,想到苏傥就在外屋安置,兀自想了阵心事。等她揣测不安地掀帘子出走到外间,却不曾看见苏傥的身影。

卧榻上被褥整齐,卢绣儿心想,苏大少爷真是难得勤快。

她略略有些失望,再走到香影居外,不远处伫立着的人影不正是苏傥。他笔直地站在花圃前出神,卢绣儿正巧能看见他眉间微蹙,似乎酝了若有若无的烦闷,颇似心怀不畅的样子。难道他一大早在为寿筵烦恼?好敬业。

卢绣儿愉快地走上前招呼。苏傥吓了一跳,敛了郁闷之色,笑嘻嘻地道:“早!”

“又有什么难题难住了你?”她笑完,发觉他神情疲倦,迎面就是一个哈欠。

苏傥奇怪地打量了她一遍,目光似舍不得移开,末了赧然一笑:“昨夜睡得可好?”

一说昨夜,卢绣儿想到梦中,竟红了脸。苏傥饶有兴致地道:“你脸红什么?莫非梦见我不成?”

“谁会梦见你这个大头鬼!”

她这一说,苏傥越发肯定,打完一个哈欠,眉飞色舞道:“哈,给我说中了!说,我在你梦里是不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令无数美人尽折腰?”

“呸呸!我梦见你老了又穷又丑,睡在大街上讨饭吃。”卢绣儿说完,发现苏傥的脸不晓得几时也变得通红。

“妙极妙极!”苏傥根本不会被这句诅咒打倒,相反洋洋得意,“梦是反的,看来我必能安享晚年,富甲天下。若是你日后潦倒街头无人赡养,让我来养你如何?”

卢绣儿啐了他一口,这个苏傥,甜言蜜语也能说得人七窍生烟,唉,改不了的跋扈脾性呀。

可是,她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强,他接二连三的哈欠,似乎在暗示什么——

对哦,苏傥大人前夜在她卢家门口罚站,昨夜应该睡得很香,不然是补不回来的。难道他昨晚没有睡?

卢绣儿吓了一跳,想到他在外屋辗转反侧,又起身徘徊的情形,一颗心竟跳得分外激烈。

呵,这不过是她因了昨夜一梦而生出的遐思罢了,卢绣儿摇摇头,苏傥怎么可能为她一夜难眠呢。

这时裕仁撒开两腿气喘吁吁跑进香影居,看到苏傥,连忙请安:“苏大人今日来得真早。”

苏傥暗自发笑,裕仁脚步不停,一口气跑到卢绣儿面前,道:“成大人的信。”

成茗下早朝了?可够早的!苏傥快走几步凑到卢绣儿身边,她故意侧过身去,打开信飞速地扫了几眼。

“他又约你?”苏傥故作镇定。

“是和成荃的约定,前日要不是你…”卢绣儿想到那事太伤感情,闭口不言。

苏傥两眼乱翻,这回是没法子拦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