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场上,一片安静,苏旷的慷慨之举实在令不少士卒五内俱动,恨不得一起上阵冲杀一番。
楚天河又叹了口气,率先拨马而回——主帅既然退走,各营将官也跟着退去,这是极其奇怪的事情,若是一人两人,说不定拔刀也就冲上去,真是千军万马,却人人从众,被队伍一带,也就跟着举步了。
“铁先生,回营吧,你一世英名,背不起通匪的罪名。”楚天河远远招呼着。
铁敖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不忍再看徒儿一眼。
战圈里的苏旷不得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刀剑,护着凤曦和,他手里舞动的刀锋终于慢慢散乱了下来。
凤曦和被他渡过一股真气,勉强支撑了半刻,此时已经快要不支,他几次三番想要劝苏旷自行逃命,但是却也知道以苏旷的脾气,这种劝告不啻侮辱。
又是一刀划过,凤曦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苏旷,你替我照顾晴儿,凤曦和感激不尽。”
苏旷咬牙道:“龙晴她有手有脚,一身功夫,用不着我照顾!”
凤曦和用力一挥手,将系着他的衣带扯断,人也立即跌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苏旷,反正今日你我是死了,凤五早走一步,你替我取了蒙鸿的性命!黄泉之下,我等你喝酒。”
苏旷手中刀连连劈出,替地上的凤曦和挡去四面的攻击——他何尝不知凤曦和心意?少了一个累赘,他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不少,而凤曦和若是死了,蒙鸿的部下自然再无斗志,届时以自己的功夫或许真能杀了蒙鸿——而杀了蒙鸿之后,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
只是苏旷坚定之极的摇头:“蒙鸿该不该死我不管,凤曦和,我说了和你共存亡,就是共存亡,晚一刻也不成!”
凤曦和一声惨笑:“好兄弟——好朋友——”忽然捡起一柄短剑,向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周遭刀剑一起砍向苏旷,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救人?
“凤五——”苏旷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当真是困兽之斗,令人胆战心惊。
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条人影撞进人群,一道寒光斜挑,将凤曦和手里的短剑挑了出去,这以剑挑剑,不差分毫,是何等的内力和速度?
短剑飞出,才看见那人方才撞开的一名马匪僵直倒下,胸口多了一道血痕。
苏旷一惊:“莫……先生?”
来人正是莫无,他横剑挡在凤曦和身边,神色睥睨,竟是不可一世。
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他与莫无素来并无交情,还屡次争斗,不知这无情的剑客为什么也毅然回护自己。
莫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五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背负那个狗屁骂名,以致生平好友饮恨身亡,凤曦和,晴儿她找了你,就是要我还这笔债的。”
这句话,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一根刺扎进肉里,是必须用针刺得更深才剜得出来。
莫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坦荡而潇洒的神色,那根刺,终于被这两个年轻人的义气挑出。
“苏旷”,他一手抱起凤曦和,“我们并肩作战!”
“好!”苏旷的眼睛一亮,本已散乱的刀法又凌厉起来。
“等一等!”又一条黑影凌空跃入,一掌扫开莫无背后出刀之人,长笑:“老莫,你存心寒碜我。”
苏旷大喜:“师父!”
铁敖一边出手,一边朗声道:“苏旷,今日,你是我师父——”
苏旷只觉得心胸一阵开阔,生平再无一刻如同此刻的欢喜豪气,他大声道:“好,凤五,莫先生,师父,今天我们放手大杀一场,那个蒙鸿,交给我——”
说罢,身形一掠,脚尖点过一名马匪的头颅,向着人群中的蒙鸿急跃过去——他足下力道何等霸道?那马匪哼也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下。
对方不过三个人,但不知为什么,蒙鸿的心里已经有了惧意。
那是江湖人对某些东西,本能的惧意。
金铁交鸣。
少了背后的凤曦和,苏旷手里的刀几乎有了灵魂,尖啸的风声几次三番掠过蒙鸿的头面,连束发的金环也被削去,虽然有着身边属下的死命援手,蒙鸿还是渐渐不支。
“扶我过去。”凤曦和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莫无说。
莫无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伸手扶住他,凤曦和一手抚胸,一手搭在蒙鸿肩上,一瘸一拐地向战圈的核心走去。
不知为何,铁敖与莫无都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但是竟被这个失去了战斗力的年轻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条血路,一步步铺向激战之中的蒙鸿。
这个年轻的男儿,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失血过多的胸膛里似乎始终不曾停息地流转着什么东西,支撑着他熠熠生辉的生命——那一刻铁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塞北马匪令人闻风丧胆,他们的领袖,是一个真正的霸主,强势到不可逼视。
“创——”苏旷手中刀光一闪,蒙鸿的坐骑哀嚎一声倒毙于地,蒙鸿也一个翻滚栽在地上,他腿上伤势颇重,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苏旷刚要出手,凤曦和已经低低道:“苏旷,住手。”
苏旷一惊,回头看去,凤曦和已将扶在莫无肩上的右手移了下来,缓缓伸向自己——“给我无常刀。”
“你?”苏旷一惊,但也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回转了刀锋,将无常刀递了过去。
“请三位为我观敌撩阵。”凤曦和接刀在手的一刹那,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刀俎上奄奄一息的病汉,双目之中暴射出夺命的光辉。
“蒙鸿,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凤曦和的左手也松开了伤口,淋漓着鲜血的手顺着锋刃一寸寸地拂了过去,凝重之极。
“五……五爷。”蒙鸿咬牙站了起来,捡起一柄长刀:“请!”
凤曦和缓缓拂过锋刃的手指停在刀尖,黝黑的刀刃里似乎也有什么力量被一寸寸迫到了尽头,要突破铁的限制喷薄而出,无常刀在苏旷的手中舞动时有了灵魂,而在凤曦和手里,即便是凝顿不动,似乎也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在看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击的结果——蒙鸿的斗志,已在瞬间瓦解了。
无常刀终于从指尖弹出,直到从蒙鸿身躯划过,空中才闪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那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出手的极限——蒙鸿的刀还在半空,人已倒下了——那一刀正砍在萧爽出手一击的伤口上,一条左腿顿时飞了出去,蒙鸿连人带刀摔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声。
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这一刀,是替萧兄弟还你的。“凤曦和冷冷看了地上的蒙鸿一眼,淡淡道:“蒙鸿,你自行了断吧。”
在外人听来,这是何其荒诞不堪的说辞——数百刀手环伺,围着四个已经力战到快要脱力的人,而凤曦和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自行了断吧。
几个马匪还是冲了上来,苏旷,莫无与铁敖一起出手,几具身躯飞了出去。
蒙鸿终于绝望,眼神已经崩溃而散乱,但是凤曦和依旧逼视着他的双眸,不容他有丝毫定下神的机会。
蒙鸿的手,竟然真的哆哆嗦嗦地拾起了断刀,一寸寸抬了起来,摇晃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只是他忽然一声大吼,斜刀向凤曦和的双腿砍了过去。
凤曦和眼中一寒,无常刀又一次飞起,直直地刺入蒙鸿胸膛——
错愕,惊疑……或许还有一丝懊悔,蒙鸿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凤曦和那周身的神采似乎也随着这一击溃散,他吃力地拔出刀,喃喃:“你是我兄弟,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死在外人手上……”
刀锋离开蒙鸿身体的一刹,他也倒下了。
“快走!”苏旷第一个反应过来,反手斜抄接过凤曦和软软倒下的身躯,抢过一匹马,向战圈外冲杀过去。
莫无刚要跟着追出,铁敖已经按住他的肩头,苦笑:“老莫,你真要跟着通匪不成?”
莫无一怔。
铁敖叹道:“让他们去吧,老莫,我们问心无愧了。”
四面八方,马蹄声震得军营都为之颤抖,铁敖放眼望去,知道那是蒙鸿手下的两万大军赶来横扫残局——只是,他们终究是来得迟了。
苏旷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骑术实在有点糟糕——至少并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一手扶着凤曦和,一手按住他胸膛输送真气,双腿怎么也控制不好那匹驴脾气的惊弓之马,一路跑得歪歪斜斜,费力无比。
凤曦和已经强自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凤曦和忍不住气息微弱地大笑起来:“我凤某人不想死的时候,是死不了的。”
“呸!”苏旷鼻子都快气歪了,感情自己这么半天功夫出生入死,还是凤曦和坚强的个人意志的后果,他讽刺道:“我的五爷,您要当真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我可就松手了,我的真气是给你活命的,不是给你废话的。”
“你可以松手了,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凤曦和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旷偏又忍不住,“好了,有什么快说。”
凤曦和懒洋洋地看着他:“我只是还想提醒你一声……再这样跑下去,你就不用再救我活命了。”
“哦?”苏旷一惊,“你……你怎么了?”
“我……我需要吃点东西……”凤曦和苦笑:“捕快大人,我从清早出军营,还水米不曾打牙……”
苏旷也终于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凤五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嘿嘿,你身上有没有干粮?”
凤曦和叹气:“我身上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你又不是女人,我摸你干什么!” 苏旷嗤了一声:“有没有快说。”
“放屁!”凤曦和苦笑摇头:“我好像并没有随手拐带北国军晚餐的习惯……”
凤曦和这一提,苏旷才觉得浑身果然已经脱力了,当初他拼死进入北国军大营,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做个饱死鬼,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变故,一路厮杀,竟没有一刻可以休息。凤曦和虽然是轻描淡写地说说,但苏旷却明白,以他的身子,再不进食补充些力气,恐怕当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在贡格尔草原东侧树林不少,苏旷小心翼翼地将凤曦和扶到一株大树下坐好,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开始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味,转了几圈,他忍怒气冲冲道:“难不成连只野兔子也没有么?”
凤曦和一阵阵头晕目眩,一手扶着头,吃力地提醒:“苏大人……兔子不会守在这里等你,你就算生活不能自理,总也听说过狡兔三窟的故事。”
“啊呀!”苏旷脸一红,开始四下寻找野兔的洞穴,偏又不敢离开凤曦和太远,凤曦和有心相助,但实在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远远望着苏旷的身法疾如风迅如雷,大开大阖,在已经枯黄的草丛灌木之中纵横驰骋,委实辛苦之极。
苏旷并不知道,凤曦和已经几度快要晕死过去,又强自提着真气,迫自己清醒——他不想死,是真的不想,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死了,晴儿会是什么样子?
一路冷冷地想把那个丫头赶到危险之外,偏偏她事事掺和进来,生生和自己搅成了一团。这个女孩儿还不明白马匪的宿命,她见过刀兵和血火,但是还不熟悉死亡和卑污,凤曦和不忍心,不忍心让她终于冰冷寂寞,黯淡了火一样明亮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