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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抬头,迎着阳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我只是个捕快而已。”
那是塞北深秋的阳光,连温暖都是凛冽干脆的。
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北庭军的军营,无论是杳无人烟的大漠还是天鹅翩跹的湖面,阳光总是那么亘古不变地射下,刺痛了双目,直指人心。
即使……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凤曦和的步履越来越慢,牙关甚至因为咬得太紧发出了嗑嗑的碰撞声,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地看不出悲喜来。
“五爷,就让我背你吧!”萧爽再也忍不住,忽然急冲几步,跪倒在凤曦和面前,忽然不知脑子里怎么灵光一闪,又对着龙晴说:“龙姑娘,你劝劝五爷,他这么重的伤——”
“劝他?”龙晴冷笑:“你不知道这人的脾气么?从来冷面冷血,不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的,走得比龟爬还慢,存心要害死这一遭的人。”
凤曦和苦笑道:“晴儿,你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罢了——”只是,“罢了”两个字刚刚说完,他双眉便忽然一皱,目光投向远方。
西北处,黄烟成雾,正是马蹄带起的风尘。
“五爷,快走!”萧爽急忙到他身边,要背起他赶路。
凤曦和却不为所动,缓缓自腰后抽出无常刀来:“走不了啦,萧爽回山报信,众位兄弟准备迎敌。”
这一轮冲杀下来,红山带来的男儿只剩不足百人,只是听见凤曦和“迎敌”二字,还是一起齐刷刷亮出兵刃,摆开阵势。
凤曦和走到众人之前,静静而立,衣带被风拂起,又急急噼啪抽着衣襟,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来人竟是足有千人,以凤曦和的伤势,怕是再也冲杀不出去。
“五爷,我不走——”萧爽握剑在手,与凤曦和并肩而立,脸色极是坚决——只是那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士越奔越近,他几乎不敢置信,忽然大喜地叫了起来:“五爷,自己人,是蒙大哥,蒙大哥回来了!”
凤曦和手下三员干将,无论怎么排,蒙鸿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次若非他远在朵颜山,对抗北庭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个当口,他竟然赶回,所有人都不禁精神为之一震。
一马当先的大汉,左肩至腰,披着一条金钱豹皮,竟是完完整整剥下,手爪俱全,被阳光一射,栩栩如生。马蹄渐近,只见他是个三十上下的大汉,又浓又粗的两道眉毛凶悍之极,几乎夺了双目的光彩,还未奔至,便已大声喊道:“是五爷么?”
蒙鸿之众,非取朵颜不得回山,这本是当年饮血之令,看见蒙鸿越驰越近,凤曦和脸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但仍是迎上一步,大声道:“蒙兄弟辛苦,凤五在此!”
只是一句话刚刚出口,蒙鸿手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斩马刀劈胸而来,几乎与此同时,身后诸人一起出手,飞刀袖剑齐出,暴雨般罩向诸人。
“五爷——”萧爽正要飞身抢扑而上,但一道更快的剑光直取马上的蒙鸿,白刃红衣,矫若惊鸿,龙晴已经出手。
肘腋之间,变乱已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有这么快的反应。
“着!”龙晴那一剑,却不是攻人,却是刺向蒙鸿胯下的战马,她去得疾,蒙鸿来得快,只是一错面的功夫,吴钩剑已经虚点两点,两道剑气径直刺向战马的双眼,这两点对蒙鸿或许无用,但畜生如何抵挡?唏溜溜一声长嘶,战马双蹄人立而起,随即在原地一阵乱跳,显然已是盲了。
龙晴身法凌空不变,避过蒙鸿刀锋,吴钩剑带过身后一名骑士的肩头,血光一闪,那人当即落于马下,龙晴顺势掠上战马,策马狂奔而回,清叱一声:“凤曦和上马!”
凤曦和知道龙晴心意——是要带他一人逃生,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离了兄弟,竟狠下心来,只在马臀上用力一拍,叫道:“走——”
他一声喊出,只觉得腰间穴道一紧,身后的萧爽一记小擒拿,已扣住他身子,用力向上一托,龙晴伸手提上,带着凤曦和向南狂奔。
龙晴适才若是直接毙了那马,以蒙鸿的武艺,必是当即换马再追,但是马眼一瞎当即发狂,一时竟将马队先头的锋芒阻了一阻,战马乱跳乱踢,已经和后面的人马撞上,千人的大队里,搅起一个小小波乱。萧爽亦是身经百战,如何不明白机会难得,带着手下男儿,冲上去砍杀起来。
蒙鸿反手杀马,而萧爽众已经杀入军中,身后百人一字排开,死志已明——要以血肉之躯,抵挡那铁骑的纵横。
“杀——”蒙鸿吼道。
萧爽砍杀的满眼满脸都是鲜血,几乎睁不开眼来,一手持剑,一手抢过马刀,上砍人,下劈马,那马队冲势何其之急?第一人倒下,后面当即围上,无数寒光齐齐斩落,旁人一眼看去,竟不知谁人受伤,谁人身亡。
“蒙鸿,你为什么——”萧爽眼已经红了,向着冷冷观战的蒙鸿跃了过去,但半空之中,三四柄兵刃一起射来,他挡下兵刃,身子却又落入乱军中,离蒙鸿不过一步之遥。
“萧爽”,蒙鸿叫道:“凤曦和的性命断然留不住了,你我兄弟一场——”
一颗人头顺着刀锋向他飞来,萧爽无暇还口,只手起刀落,用蒙鸿部下的人头做了暗器。
只是右手刚刚挥出,身边的马蹄已经当头踩落,萧爽全力闪躲不及,马蹄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剧痛间,右手已经断了,他一个踉跄,两柄钢刀已交错架在颈上。
他回头一望,见龙晴纵马已经奔出数百丈外,凤曦和犹自回头,看不清人形,却知道他还在张望战阵的一切。
蒙鸿冷冷道:“萧爽,塞北我要定了,我再问你一次,跟我不跟?”他们昔年也不知并肩作战过多少次,却想不到是在如此场面下相逢。
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萧爽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带来的下属,已经战死沙场,他呸地一口吐出,唾液里已满是鲜血,“忘恩负义的小人,也配问我!”
蒙鸿哼了一声,右手一挥,做了一个虚斩的手势,萧爽身后二人会意,钢刀劈下。
正在那钢刀离颈的瞬间,萧爽已经全力向前扑去,随着刀锋斩落,他的身子也已经扑到了蒙鸿的马下,仅存的左手全力向上一刺,剑芒隐没在马腹之中,随即整条手臂都没入马腹,一柄斩马刀刺过血肉,刺穿马鞍,蒙鸿急忙闪躲,硬生生向右边倒去,刀尖却还是穿过大腿——蒙鸿一倒,刀锋顺着血肉划过,左腿半条肌肉,被生生割了下来。
马尸扑倒在尘埃,萧爽的身子也随着马尸倒下,一颗头颅轱辘辘地滚了出来。
刚才那一刀砍下之前,萧爽已经算好了距离和出手,借着那手起刀落的瞬间,要和蒙鸿同归于尽,而这致命的一击,竟是在头颅斩落之后才刺了出来。
蒙鸿随是身经百战,还是被萧爽的打法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尺开外,昔日小兄弟的面庞清秀俊美,只有一双眼血红地圆睁着,似乎还在死死盯着他。
“哐啷”一响,适才举刀劈落的一人手软得把持不住刀柄,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怎……怎么办……”身边群匪有人低声问了起来。
“有什么怎么办?”蒙鸿撕下块衣襟,将削开的大块皮肉一圈圈用力绑起,骂道:“他娘的一点出息也没有,追,给我追,慕提督有言在先,杀不了凤曦和咱们一个都活不成,杀了凤曦和,这片地方就跟了老子姓蒙了!”
“马——”他一声叫,身后一人牵过匹死了主子的战马来,蒙鸿忍着剧痛,右手撑着马鞍,将身子翻了上去——比起千里贡格尔草原来,就算少了一条腿,又算什么?
这只是片刻的功夫,地上已堆满了尸体,死状极其惨烈,萧爽手下的男人们不算亏本,几乎每人都拼下了两条人命来。
蒙鸿手中刀柄用力抽在马臀上,马队立即启程,向着适才龙晴奔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龙晴一手抖着缰绳,一手抱着凤曦和,忽地觉得手掌上热乎乎湿腻腻的一片,低头看去,凤曦和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正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落在马背上。
他当日被慕云山暗算,右胸几乎被刺穿,刚刚将养数日,又在北国军营里一通厮杀,这些倒还好,但适才苏旷一掌何其凌厉,又正中胸口,快要愈合的旧创一齐迸开,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已是惨白到发青的地步。
凤曦和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回红山。
龙晴一咬牙,拨马左转——那里,是北庭军的地盘。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哨响,如同魔鬼的怪啸,一丛黄烟直奔云霄。龙晴的心慢慢凉了,她实在太熟悉这召集人手的讯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不二的号令,而黄色的烽烟,正是属于蒙鸿的。
蒙鸿,他是有备而来。
凤曦和积威甚重,部下死忠无数,蒙鸿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红山众得讯之前除去凤曦和。
远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尘土又从天边卷来,好像要将草原一并掀起一般。
如果红袍在多好!龙晴一边打马一边恼怒地抱怨,比起红袍,胯下这匹马简直就是头耕田的驴子,无论怎么抽打,也快不了一分。当日凤曦和定下计策,想到未必可以全身而退,龙晴居然将爱马留在红山。
北庭军的军营也已经在望——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在望”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的距离。
漆黑的连营,一分分在视线中清晰起来,而身后的马蹄声也开始震得地动天摇。
“凤曦和——你还活着么?”龙晴一边回头,一边打马,一边急冲冲地问。
“我……倒是活着……”凤曦和声音微弱,却依然清晰,“只是你再这样打下去,这匹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龙晴又是一挥手,剑柄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早已脱力,当即一头向地下栽去。
龙晴用力撑着地面跃开,恨恨咬牙,背起凤曦和疾掠,嘴里骂着:“乌鸦嘴,少说一句你舌头会烂掉不成?”
但是,背后的凤曦和却没有了声音,热血又一次浸透了龙晴的衣襟,背心滚烫。
刚才的一摔,凤曦和再也撑不下去,晕死过去。
而那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已经近得快要进入一箭的射程。
龙晴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害怕,她托着凤曦和的手几乎在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苏旷——苏旷出来——救人啊——”
那个几次三番险些要了凤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凤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飕——”一枝箭擦着鬓角飞过,龙晴吃了一惊,将凤曦和转而抱在怀里,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又减慢了不少,连着几枝箭飞过,她再不敢把后背留给敌人,索性转过身,步步后退,横剑当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无数士兵的冲杀声,龙晴暗叫一声谢天谢地——那人马追来,早已惊动了北庭军的防守。
“杀了这对狗男女,给我快!”蒙鸿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八百人的队伍和北庭军正面交锋,要抢在他们之前斩毙了龙晴。
“当当”两声响,队列最前的二人已经冲到龙晴面前,龙晴手起剑落,斩毙一人,闪过另一人的马蹄,随即,被黑压压的马队团团包围了。
只是就在此时,她听见一声怒喝:“住手,什么人大胆劫营?再不住手放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