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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想也不想,挥手就向他足踝一抹,只是抬手之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只把那一脚推得稍微歪了歪,还是结结实实踹在小腹上。他踉跄着向后跌了几步,背心撞上人墙,当头听到有风声直落,他忙中一抄,居然还能把那木棍抄在手里——挥棍的是七十多岁的白发族长,老眼在皱纹里瞪得浑圆,嘶哑着嗓子问:“我们王嘴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你说……你倒是说!你叫那小妖精引来这群东西,是要做什么!”
老族长也曾经跟他开过玩笑的,说过要把孙女许给他呢……苏旷握着杖头,一时不知道何从答起。他眼睛一扫——借刀堂的人远远站着,他们是杀手,只用剑说话;府兵们已成半围之势;笑纳楼的人有半数面有不忿,半数却全是狐疑,杨阔天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一个人一手拦着他,耳语几句,杨阔天僵立当场,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硬是把他拖回到了人群里。
也罢,笑纳楼众人从头到尾不欠他什么,认真说来,他反而欠那些人的。
铁敖原本站得最远,一见这边动静,反而急急走来,楚随波连忙追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随波扶着铁敖手臂,一起过来。
远远看上去,还真是像对父子。
雨还在下着,视线朦胧,恍如隔世。
芸娘临死的时候,指着楚随波叫:“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铁敖不是一个能被人泼脏水的男人,而他的回答也只不过是——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
很多小时候想不通的事情,长大之后也就忘了,除非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譬如师父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说,你和随波出去玩玩吧。
为什么那位如夫人也总是对楚随波说,你和小苏出去玩玩吧。
两个大人明明都知道,他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
他们只想从孩子嘴里,听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消息而已吧。
譬如他一个野小子,根本就不喜欢楚家,又欺负人家家里的四少爷,可夫人和楚随波却一点都不想让他们走,铁敖也一点都不想走。
譬如楚随波在父亲那里受了责骂呵斥,总是偎在铁敖身边喊,世叔。
那位如夫人长什么样子来着?苏旷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在房里,绣着永远绣不完的绣品,到夫人那边晨昏定省,有时候撞到他,也会摸摸头,看他一眼,低声唤:“哦,小苏,照顾些随波。”
铁敖说:“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想必师父当年,是动过念头的吧?说过这句话也未可知。
苏旷忽然笑起来,他终于知道楚随波到底要什么了。
阿秀婶还在求族长:“七爷,您看着二毛长大的,您知道她……小苏,快跟七爷说啊,说啊!”
说什么呢?现在反咬楚随波一口,根本没人会信,除了连师父一起咬进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
他说不了实话,也说不来谎话,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人知道?”褶子脸男人第二脚踹在他小腿上:“拿下!”
苏旷踉跄着扑倒,还来不及一扶,背后已经有几只手把他按在地上。
耳边是楚随波急急的声音:“大人,小苏是我世交好友,此间事与他绝无瓜葛。”
“楚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
“那就不必多说!楚大人也是神捕营中人,国法如山四个字你是懂的——来啊,轻言妄动者,杀无赦!”脚步与刀鞘声中,褶子脸男人呼喝:“将这对母女一并拿下审问。”
阿秀婶惊叫一声,死死抱住二毛,两个兵士冲上来,用力掰开她的手臂,阿秀婶极凄厉地惨叫,头发全散了,拖在胸前,衣襟被扯得半开,露出白晃晃一片胸膛,她用力蹬地,几乎是被凌空拖开。
二毛边哭边喊:“娘——师兄——师父——娘……”
一个兵士拦腰抱起二毛,二毛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挠,挠出道血沟来,那兵士大怒,抱着二毛往地上一摔,踩着她的腰,拧着她的手臂,拽出条索子,绑她的手腕。二毛乱踢,一双鞋子陷在泥里,露出一对雪白天足。兵士嫌她乱动,一脚踩在她小腿上,二毛尖叫。
“畜生!”铁敖眼睛终于红了。
只是他刚刚往前冲了几步,身边乱刀一起劈下。
楚随波半抱铁敖,单手夺刀,反手一架,压低声音,急急叫:“世叔!”
“轻言妄动,格杀勿论!”褶子脸男人又一挥手。
数十柄刀剑向着楚随波一起招呼,楚随波抱着铁敖,就地一滚,后背肩头,已被两柄刀撩中,滚的淤泥里一片血痕。
苏旷一口就要喊出声来,又死死咬住牙——他想看看,楚随波怎么收这个场。
“丫头!”楚随波一肘撞开抓二毛的兵士,只是刚刚离开铁敖,刀又劈下。楚随波面向刀锋,直冲进那人怀里,抱着那人的腰向地上一摔,自己脚下也一个打滑,半跪在地上,向那褶子脸男人厉声叫:“大人,是逼我与你同归于尽么!”
“楚大人,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褶子脸男人拔刀:“一并给我拿下!”
楚随波揽着二毛的肩膀,目视那男人,摇摇头:“大人,你要的不过是个祸首,给上头村里一个交代,何必斩尽杀绝?蝴蝶是我引来的,你抬抬手,放他们过去。”
褶子脸男人刀尖向他身后一指:“楚大人,你想陪绑,我成全你,只不过这蝴蝶,呵……你回头问问族里头老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四下问问这无辜枉死的村民,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再问问我那些送了命的兄弟,他们答应不答应?”
他一步斜跨,抓着阿秀婶的头发向后一扯,刀尖刺在她胸膛上,问二毛:“丫头,蝴蝶是怎么来的?不用告诉我,跟你七爷说!”
二毛向后缩了缩,蜷在铁敖怀里,满眼都是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娘……师父……”
刀尖在阿秀婶胸口刺出一点血来,二毛嗫嚅着想开口,阿秀婶尖叫:“二毛!”
铁敖转头,看苏旷,眼里有些许闪烁。
苏旷还是闭着嘴,不认罪,也不喊冤。
雨还在下着,洗得所有人面孔都显得苍白。
刀尖又向前送了一点,阿秀婶反而“唔”的一声闭紧了嘴,二毛肩头在铁敖怀里一撞,努力爬起来就向那边冲,“娘——”
楚随波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褶子脸男人挥刀,指天,刀尖的一点血被雨水冲成点点淡红,曲折流进他的衣袖。
刀光一闪——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住——”
他那个“住”字还在嘴里,铁敖已经喊道:“大人住手!”
“哦?”
楚随波轻扶铁敖站起来,铁敖深深望一眼苏旷,回头:“是小徒救我心切,出此下策。”
这十一个字,几乎掏空了铁敖所有气力,他摇摇欲坠,楚随波忙扶着他:“世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必定……”
那些絮絮劝慰苏旷听不下去,他盯着地面,也不知冲谁发火,很小声,很小声:“去你妈的,滚吧你们。”
“旷儿……”铁敖似乎要往这边走,又似乎被谁拦住。
苏旷不想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一死之后,师父和楚随波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师父算不上什么仁人志士,必定是要为他报仇的。而这“报仇”两个字背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血流成河。左右是个死字,倒不如了结在笑纳楼里痛快得多,爷儿俩干干净净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是……只是……
慢慢的,脚步移了过来,接着是身影,再然后是刀尖,挑着他的喉咙,向上一抬。褶子脸男人看着他:“那么……苏大侠,是不是呢?”
只是……即使是报仇,也是活着啊。
苏旷望了一眼楚随波,他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安静与快乐。苏旷脸上本来有满满的嘲讽,细雨浇着,嘲讽之色也渐渐平息,他对楚随波说:“楚兄,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诸事拜托。”
楚随波那点得意也不见了,他也郑重道:“你放心。”
喉下刀尖又是一挑:“我在问你话,是不是?”
“进了公门的,脑子果然都不好使。”苏旷笑了笑:“你听不懂么?我说,是。”
褶子脸男人回头问族长:“那么七爷,这个人是交由我带走,还是留给诸位,血祭这一方沃土?”
族长同几个族中年长男子交头接耳议论几句:“就请大人通融……留给我们。”
人群之外,杨阔天已经跺了三四次脚,回了五六次头,骂了七八声娘,这一回,他狠狠瞪眼:“咱们真不管了?”
“怎么管?咱们怎么管?”
杨阔天又问范雪澜:“老爷子,你给句话,湖边上咱俩可是都在——这事要是就这么办了,我这只眼也该挖了。”
范雪澜也在犹豫:“这……我们这一冲,就是谋反哪。除非是有把握,不留活口。”
杨阔天大喜:“各位的意思呢?”
“杨大侠,行侠仗义也得分地方。”一个人拍拍他肩膀:“咱们把那群人救下来,人家领情了没有?没有哇。咱们跟铁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哇。你笃定这事姓苏的真没伸手?就算真没有,人家师父都点头了,有咱们什么事啊?”
江湖讲师承,师徒如父子,铁敖这个头点下来,外人确实再也没有插手的道理。
千里来奔,救无辜百姓于水火,是一说;趟浑水,是另一说。
“我话甘事系……”
“兄弟你先别开口。”杨阔天焦躁起来,“这事要是我跟范老爷子打包票呢?姓苏的不蠢,没道理折腾这么一圈,就为了把自己弄死。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杨兄!”一个人拦着他:“这事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是这事不值!就算姓苏的冤,那又怎么样?铁敖手底下冤死了多少,你知我知!就算没这档子事,姓苏的今天也该还咱们一条命……杨兄,这事了结了罢,这么些年,大家也都累了。”
杨阔天一跺脚:“范老爷子,你说!”
范雪澜沉吟良久:“杨大侠,你的侠道,老夫敬佩……只是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苏旷今天本来就欠着条命,还不止一家。咱们就算是拼了性命,救他下来,他还是要还借刀堂一颗人头。杨大侠……罢了。”
杨阔天心如死灰,他昨晚上连屁股带腿被劈了一刀,如果真是自己上,且不要说救人,几十回合就要伤口迸裂,恐怕跟着就是立毙当场。
老了,真是老了,依旧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只是这个不平,多少要掂一掂斤两。
“喂,你?”他身后,有个人鬼魅般地进前,勾勾手指。
这姿势很有侮辱性,杨阔天横眉:“干什么?”
他还是走上前几步。
眼前的男人平凡到看了几十遍、扔在人群里一样找不出来。杨阔天想了又想,才记得他是借刀堂杀手的领袖。
那人问:“他欠你们的命?”
杨阔天点头。
那人说:“他也欠我的。”
杨阔天等他说完。
那人看着他:“你们不准备要了?”
杨阔天苦笑,怎么要?也上去捅一刀?
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我要。”
杨阔天奇道:“你?”
那人道:“我们有约在先。”
苏旷说过——“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
那人问:“谁是萧老板?”
杨阔天指了指萧老板:“你要问他,怎么解开穴道?”
那人点头。
杨阔天也指了指自己鼻子:“不用问他了,我知道。”
那人道:“你?”
杨阔天抖抖链子鞭:“走吧。”
他们并肩走了三步,一起大笑,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对方走在一起。
范雪澜看着他们的身影,抚须,摇头,转身:“诸位,诸位,咱们再商议商议……”
苏旷的心很少冷过。
他总是认为,只要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这一次,他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师父的决定是对的,那种情势之下只能那样决定。
可他既欣慰,又多少有点不甘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只求速死的无力。
他后悔得要命——刚才应该早点开口,开口了还能多逞一次英雄,而且日后阴阳两隔的,彼此都能舒服点。
绳索勒紧了,在身后大榆树上打了死结,拽绳头的小伙子带着满腔恨意,连树皮也跟着发出破碎的声响。
眼前的人匆匆忙忙,他们要剜出凶手的心肝五脏,祭一祭祖先和神灵,平息枉死冤魂的怒气。
苏旷仰着头,贴在树上,冷笑——就算我是凶手,也要先问一问蝴蝶如何灭尽吧?这么火急火燎地杀了我,祭祖,难道天黑了蝴蝶不会再出来么?你们去哪儿?还在祠堂躲一宿?还是让那个满脸褶子的大人救你们?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跟我地下相见,互骂愚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