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板远远咳嗽一声:“苏兄,你开始胡扯了。”
“我没有。”苏旷摇摇头:“我吃过那瓶还情丹,那瓶丹药虽然凶险,但只是勾出旧情,绝非复仇。在我想来,手足之情再深,一眨眼这么些年,做妹子的,恐怕也只想要那个男人的命,不会记着那个男人的情。萧老板,我如果没有猜错,贵楼之中怕是出了错账——芸娘未必有个姐姐死于非命。”
萧老板本来大老远的伸懒腰打哈欠,听到这句,嘿嘿一笑:“苏兄,你这是仗着将死,乱拖人下水啊。”
“不敢。”苏旷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我的心思,各位想必已经明白。事已至此,杀剐存留,给我个准话吧。”

这个准话真是不好给,这小子算盘打得是很精明,他一条命交代在这里,于道于义已经把大家逼到绝境。但真要说去王嘴村平白得行侠仗义,谁也不愿意,毕竟这里的人个个与铁敖仇深似海,饶他再活几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为他出手,委实不值。可要说宰了苏旷,各自走人,王嘴村里真出了什么事情,那今后江湖上也就不必再挂着名号混了。
苏旷这个烫山芋扔出去,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四下都在议论——
“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相助铁敖一拳一脚!”
“不错,既然账清了,我们走人就是。”
“他们自相残杀,与我们何干?”
众人互相鼓舞着莫管闲事的念头,那三碗灌下去,多少都有点醉意。
笑纳楼的大门并没有关严实,一阵风起,门开了,随后重重撞上,砰的就是一声。
说归说,谁也没法一马当先迈出那一步去。
这小子实在应该千刀万剐,既然知道自己一来师父就有事,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伺候,而不是这么要死要活地闯进门来。既然他来了,就应该一进门乱刀砍死,免得听了这么一通废话,弄得人人左右为难。
众人之中,最轻松的,反而就是苏旷,眼下情形像极了十二岁时和楚随波那场对赌——他把所有的筹码一股脑推了出去,赢了就赚了,输了,反正也赔不起。

“这必定是铁敖和借刀堂勾结的一出好戏。”
“不错,老鹰犬在诱我们一网成擒。”
“万万不可上当!”
“既然有神捕营在,这事就该官府管。”
……
议论声转了风向,人有趋吉避凶的本性。苏旷微微笑,心在往下沉,他从半开的赌盅下瞥到了自己的命运。

“是男人的拿起刀!少在那儿抹脖子赚我们送死!”人群之中,一枝枪尖径直刺向心口。
四平枪,枪路极正,发力过早,余力不济,一看就是没什么天赋的人苦练多年的能耐。即便已经伤得很重,但这种出手,依然可以闪开,可以挡架,甚至可以托大一点,在半尺之外扣住枪头——苏旷不动,他几乎用尽全力遏制着闪避的本能。他看见那张脸了,年轻,陌生,愤怒,焦躁。
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苏旷多少有些抱歉——自己确实在做一件缺德的事情,这些人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谁会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去帮助生死大仇?谁会愿意千里迢迢,平白卷入险境?谁不愿意把陈年旧账结了,回家潇潇洒洒过日子去?
可谁叫你们号称侠义道呢?谁叫这里号称笑纳楼呢?
我们……各行其道吧。
苏旷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跳在枪尖接触皮肤刹那暂停。
真是没法喜欢这种游戏。
一只手横里把他扯开了,枪尖几乎是嗤啦啦地从胸口划过去。萧老板收回手,在一边偷笑:“苏兄,这样无赖的玩法,不嫌过分么?”
“萧老板恕罪,我说了,事急从权。”苏旷这回眼睛都不睁开:“各位,烦劳你们商量商量,这条命到底要不要,这一个杀一个救的,万一我最后是吓死的,实在是丢人丢大了。”
“罢了,各位不必盘算了。”范雪澜原本在圈外,他一开口,众人都静了下来:“老夫痴长几岁,年月也无多,昨夜讨个公道,心事已了,就算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过少活几年罢了。老夫替诸位去村里打探打探风声,当真如他所言,我辈责无旁贷,他若胡言乱语,各位只管随意就是了。”
苏旷眼睛还闭着:“老前辈说得有理,只是老前辈单身前往,恐怕只是送死而已。”
杨阔天上前一步:“范老前辈,我与你同去。”
苏旷眼睛继续闭着:“两个也不够,杨大侠前去,也就是白搭一个罢了。而且……一来一回的,未免耽搁。。”
“闭嘴!”杨阔天极度不快:“诸位就在村口埋伏,待我们信号行事——还有谁同去么?”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打探。
萧老板伸了伸懒腰,手笼在袖子里:“我去。苏兄既然指我笑纳楼出了错账,天涯海角,总要查一查的。”
苏旷眼睛睁开了,他等的,就是这声“我去”。
笑纳楼里真正的绝世高手,就是萧老板一个人而已。

“那么这个人呢?”有人问,下巴指指苏旷。
苏旷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这赶鸭子上架的把人家从被窝逼上战场,他并不指望得到太礼貌的对待。

第九章 蝶变

苏旷曾经笑道,须止时,天地为庐自枕;须行处,青鞋布袜则行而已。
那是年轻人的作派,年轻人总是说走就走,没什么牵挂的。
上了点年纪的人,搬家总是麻烦事。
尤其是还这有位上了年纪的母亲的时候。
阿秀姐很快就忙碌起来了,她简直是要把半个家当都搬到楚随波准备的两辆轻车上。一边里里外外的忙碌,一边叮嘱:“这包烧饼你们路上饿了的时候吃,圆的里头是夹了腊肉的,长的里头是夹了咸菜的,吃的时候莫贪凉,要烧口热水……这包衣裳你到地方就换了,我洗了两水,这连着多少天没太阳,也干不了,出太阳的时候记得拿出来晒晒……你说你们,这怎么说走就走呢……多带一把伞,那小红伞我搁车后头了,记着啊……哎呀,你们先收拾着,我去看看厨房里的汤。”
阿秀婶在衣角上擦擦手,忙不迭地跑向厨房。
铁敖也不想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干看着,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带,现如今他那间小小的书房里,左边右边前边后边桌子上椅子上……只要能放东西的空地全是包裹,他杵在正中间,就像一堆鹅卵石里生长着的枯树似的。
铁敖负着手,从箱包堆中趟出一条小道来,到了窗边,抬头眺望——这场春雨,恐怕还要绵绵密密下个几天。田野已经深深地盖了一层绿,远远的,只能kan见几个带着斗笠的农夫弯腰劳作,有人扶着锄头直起腰,点着远方说了句什么。
铁敖撑着窗台,努力探出半个身子,向那农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大约只是在讨论庄稼的长势吧。
眼看交了未时,阴沉沉的天说黑就黑了,劳作的农人也早早回家。
“世叔”,门是大开的,楚随波虚扣两下:“小苏还没回来?”
“这是跟我怄着气呢”,铁敖这样说着,但自己显然也不十分相信:“松明备齐了?”
“背齐了,松明,火绒,火石,都足够一月之用,油毡也多卷了一层。”
“查一查蹄铁,乡下马匹,走不得远路,半路上蹄脚坏了,却是麻烦。”铁敖漫不经心地随口叮嘱着,一边回头又看了看天色。
“世叔是在担心小苏?”楚随波给铁敖腾出张椅子,服侍他坐下。
“那混帐东西在跟我怄气呢,随他去。”铁敖坐下,浑身筋骨跟着椅子一起咯吱咯吱地响, 好像在生着很大的气。
不该说话的时候,楚随波总是沉默的。他在桌上一觅,见壶中茶已半残,便道:“世叔,我这有包上好的雨前,虽是野茶,别有番味道。世叔稍坐,小侄去沏壶茶来。”
楚随波退到门口,才踏上木屐,咯噔咯噔,一路远去。
铁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若真去了笑纳楼,这时候,生死也该有个信了,萧老板既然还没来销帐,那想来还好……还好。”

福宝坐在门口石阶上,也不顾台阶潮不潮,裤子湿漉漉地洇了一大圈,他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只拿着草纸,用力地擤鼻涕。大约是刚刚哭过,眼圈鼻头都红通通的。他一见楚随波,连忙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楚随波拍了拍他的肩膀:“诶,没什么丢人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哭得比你还伤心。”
福宝吸溜了一下鼻子:“我……我也不是伤心,就是我娘一哭,我也想哭。忽然就舍不得走了。”
楚随波手一招,把他带起来:“谁说不是呢?不过,你也别想太多,过个几年,找个安全的所在,把父母妹子接过去,也就得享天伦之乐了。”
“楚大哥说的是。”两人并肩,穿过小院向厨房走,福宝对这位新认识的兄长很是敬服:“不像我师兄,没头没脑的,老撺掇师父,让我娘我妹子跟我们一起走……你说这江湖险恶的……”
两个人的脚步一起停住了——厨房的门开着,阿秀婶在灶前塞柴火,她蹲在地上,灰土布袄子下头,露出老长一截雪白腰身。
乡下人家闲话多,男人不在,收留个孤老头儿,又收留个青年男子,村里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阿秀婶虽然不怎么在意,但人前人后分外注意行止。像今天这样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可能是里里外外忙糊涂了的缘故。
楚随波咳嗽一声,转过眼睛,径直向着灶上走过去:“阿秀婶,我来取开水。”

福宝就猴子似的跳过去,一手拽着娘的衣裳往下拉,随口抱怨:“娘你也不怕冻着——”
福宝的手一碰到那袄子,左手的拇指,食指和掌心就是一阵酥麻。“阿秀婶”慢慢转过头,白皙的面孔上,是黯淡无血色的双唇,和一对水蛇般的眼睛。
她嘴里叼着个小小箭筒,“噗”的轻轻一吹,一枝小箭直钉向福宝肩窝。
福宝闪的也快,塌肩收腰,身子向灶口一撞,虽然难免火烧屁股,但总是避开那枝小箭。好在他那条裤子又湿又厚,一时也烧不透,福宝就地一滚,旋即站起,随手抽出根燃烧的木柴,“芸娘?”
另一边楚随波刚走到灶前,双手提起沸腾的水锅来,锅下炭火齐齐反弹而起,火星里夹着寒芒,相隔不过二尺,一起打向面门。
厨房本来就不大,楚随波只能扔了水锅,向一侧墙边闪去。土墙之中,两柄挠钩一起伸出,房顶板梁带着灰尘雨水开裂,四口长剑交织成网,封死了楚随波前路。
芸娘笑吟吟站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灰,扯下了灰布包头的帕子,一头秀发滚落下来。她斜眼kankan福宝,又瞥一眼楚随波,哼一声:“不堪一击。”
福宝的右臂刚被捅了一刀,左手又酥麻酸软,还真是几无还手之力。他咬着嘴唇,看了看围攻楚随波的剑网,问芸娘:“我娘呢?”
芸娘微笑:“想见你娘?很容易的,拿把刀,抹抹脖子,你娘……在下头等你呢。”
福宝对这样的挑衅居然也没有一丝怒色,又问一遍:“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娘呢?”
芸娘单指一点剑网之中的楚随波:“把他拿下来,咱们再谈你娘。”
“好!”福宝果然不愧是风组出来的少年天才,道义与情分之间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以木柴为剑,抬手就刺向楚随波眉心。
左手剑!
他那一剑去的太快,木柴带着风,轰得带起一片火焰,楚随波在六人围攻之下本来就左右支绌,那一剑攻来,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左腿横飞,拦腰踢在木柴上,木柴一折两段,小小火苗飞散在四处。
墙后头一截挠钩闪电般一缩,牢牢地扣在楚随波右腿上。
“好极了。”芸娘又抽出截木柴,扬手扔过来,木柴凌空打了几个转,火势更足。
福宝抄在手里,没头没脑地刺出第二剑——这一剑,却是直奔围攻楚随波杀手的后脑勺而去。
那一剑太快,木柴四周火焰都被气劲逼拢,烈烈挣扎,无法四逸。两尺长的硬木直接贯穿了那杀手的后脑,“波”的一声响,他的头发和柴火一起燃烧起来。
福宝松手,略微回带,杀手枕着一团火焰,倒下,未及透脑而出的木炭,烫得印堂一片漆黑。
他倒是公平,一家一剑,绝不偏帮。
楚随波一个“好”字没来得及出口,勾着右腿的挠钩向外猛扯,楚随波本能的左脚在墙上一蹬——乡下人的厨房搭得不太牢靠,红砖抹着黄泥,虽是承重,横向里却不怎么借力。这样一扯加上一蹬,轰隆一声响,半面砖墙倒砸下来,楚随波的身体被硬掏了出去,他头上背上湿粘粘沾着一层砖灰,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两枝剑一左一右封住了他的后颈。
“现在谈我娘。”福宝转身面对着芸娘。厨房里忽然掏了个大洞,寒风带雨一起涌进来,靠着破洞的半边潮湿一片,不受雨的半边,柴火堆上,小火苗已经舔着了半壁木柴。
鸡汤已经熬到半干,浓到扑鼻的鸡香和尸体燃烧的血腥焦臭混在一块儿,整个院子里都是诡异的气息。
“娘——”二毛撒腿就往厨房跑。
“二毛,别过来!”福宝听见妹子的喊声,脑子轰的一声就乱了,转身就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