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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桀轻笑:“这有何难。一来你举动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谈吐也毫无一代宗主风范;二来苏兄几次三番试探,你一概露了马脚。袁三爷,青天峰上还能这么关心柳二爷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才不出来,你当我这些年白活了么?”
说谎!这个江湖上举动不像七旬老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这样也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在欺负昆仑派骤经大变,人心变动而已。一声轻轻地握紧拳头的骨节声响,听得丁桀眉梢一颤,他转头微笑:“多谢苏教主深明大义。银沙教若真能弃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苏旷几乎用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打出这一拳去,轻轻哼了一声作答。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帮主明察秋毫,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至此,昆仑老一辈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愠三人竟已全军覆没,袁不愠的本来面目一被揭穿,立时间玉宫内就是群龙无首。丁桀这个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大大小小,已经唯他马首是瞻。
丁桀拍拍狄飞白的肩膀:“狄兄,苏教主所言极是,烦请你打开玉宫大门,请诸位英雄暂勿入湖,权作壁上观,我想进湖一探。”
狄飞白又惊又喜。昆仑是东道主,这么多客人惨遭毒手,总要找出凶手来做个交代,难为丁桀居然肯出头。他口中客气:“这如何使得?恶贼凶险,丁帮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愠在我手上,谅那两个老匹夫也玩不出花招来。”丁桀笑道,“丁某忝为丐帮之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马前卒。狄兄,若我有什么不测,昆仑山上之事,烦劳你会同各位掌门人定夺。”
这话丁桀自是托大,狄飞白却听出了别样意味来。十几年来在一群老人之间鞍前马后勤勉奋斗,终究是熬到这一天了,一只巨手哗啦一声翻开那张看腻的书页,下一章上,赫然标着他的名字。狄飞白不自觉地就有了股镇定而决断的气势:“好,丁帮主神功盖世,必定马到成功。”
袁不愠闻言一悚,已经知道了丁桀的意思。他知道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站在身边,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摇光剑,向颈中抹去。
丁桀弯刀飞起,沿着他的剑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愠五指。袁不愠无奈撒手,一掌击向自己头颅,横下心求死。不想丁桀左手如电,斜钩袁不愠手臂内侧。袁不愠正待后退,丁桀欺身而进,抢进袁不愠怀里,左手自他肘下翻过,反抓住他后脊,自颈而腰,顺势一滑。袁不愠“啊”的一声闷哼,整个人倒在丁桀怀中。
好熟悉的手段……苏旷微微颤抖,那一次丁桀废他武功的剧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丁桀回头:“苏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与丁帮主并肩作战,我死而无憾。”苏旷点了点头,对天颜嘱咐,“天颜,等南枝回来,你只管告诉她,我们已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天颜不明就里:“可是我哥……”
苏旷拉了拉她的衣领,动作已近无礼,却看不出轻薄:“美人香肩,不是用来挨刀的。天颜,老老实实待着,学会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颜抚着肩头,还在疑惑。
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苏旷摇头,他不信凭着一个人质柳衔杯就玩不出花样来,也不信丁桀还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这个时候,狄兄想必不会为难你。之后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天怒天颜,天笑不在了,柳衔杯怎么把这班兄弟带出来,你们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是。”天怒天颜双双肃立,初生新竹一样笔直挺拔。这两个人年轻得可怕,正是心无旁骛、一意凌云的年纪。
“唉……后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宫的角落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千丈冰湖,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袁不愠重重的喘息声。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
丁桀熟悉他发作的前兆,轻声道:“阿旷,再走几步——后面有人看着。”
苏旷一拳直挥,丁桀不闪不避,闭上眼睛。
苏旷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颤抖:“解释!我跟你走到这儿,现编也要给我个解释!”
丁桀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这个人怎么活了快三十年,还是这等狗熊脾气?他按下苏旷的拳:“第一次我是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记起来,我能怎么办?阿旷,柳衔杯这一翻脸,我们的计划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样,见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的火从哪儿来,因为袁不愠?我难道不能这么对他?左风眠长在洛阳城,她那些伎俩不会凭空而来。昆仑玉掌门莅临我洛阳城,见了我二位副帮主不算,还要见副帮主夫人。他一走之后,天下大乱,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在推波助澜?”
袁不愠嘿嘿阴笑起来:“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她。难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术,就知道洛阳城里居然有个人,和我一样厌恶丐帮。”
丁桀冷冷地道:“可惜,可惜我们本来答应了柳衔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来。如果不是左风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也绝不会动用千尸伏魔阵,你也不至于这个下场。”丁桀的手在袁不愠肩头一扣,分筋错骨之下,袁不愠惨叫起来,他叫得绝望而凄厉。
这可能是最大的讽刺,他为了替大哥报仇,在洛阳教会了左风眠深眠之术,而左风眠放手施为,却令柳衔杯最终大开杀戒。他们兄弟三人一个跌落在地缝里,一个潜伏在洛阳城,一个深藏子啊昆仑巅峰之中,彼此挂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丝沟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旷听不下去了,握住丁桀的手腕:“杀人不过头点地。”
丁桀哼了一声:“他设计左风眠,毁了我们的全部计划!柳衔杯杀了我总舵无数兄弟,还杀了阿野!苏旷,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没有认你而已!”
“我不是要听这个!”苏旷努力干咽了一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骗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杀了他们兄弟桑,我也没话说。但是我问你,左风眠当时追你出门,我追上左风眠,为什么先到书房的是我?你去哪里了,迷路了?”
丁桀整个脸色都变了。
苏旷静下来了,整个人像这冰湖一样,浸在悲哀里。他默默地后退一步:“我居然一直在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愠了,死死地抓住苏旷的手臂:“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走到这儿,你是魔教教主,柳衔杯是左使,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玉宫门一旦打开,人人得而诛之。我让他们兄弟相见,你能下手杀了他们?你现在和他们一刀两断,有什么不好?柳衔杯怎么对天笑的你看不见?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只问你,你出门之后去干什么了?”苏旷甩开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杀的?”
丁桀几乎在软语央求:“阿旷,别逼我。”
苏旷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在书房,况年来和柳衔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点了他的穴道。”丁桀看着他,索性承认了,“你不能怪我,我不过是一睁眼看见了一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赌这一把?总有人要牺牲的。”他单手一指石柱,“苏旷你看,不管银沙教怎么上的山,你们一路打上来了!三大门派的掌门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他们三个就是千夫所指,我们除掉他们,这山头就是你我兄弟说话——你明白不明白?本来几乎没机会的赌局,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才有机会!现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们废了这雪山之会,我们重新告诉江湖我们的规矩,我们告诉他们,五百年的陈规陋习可以结束了——你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要这一天吗?你还顾虑什么?上山来的每个人都有伤亡的准备,兵不血刃,你骗小孩子吗?蹴鞠还有人摔死,何苦我们刀头上过日子的?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气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脏!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天下了。苏旷,我辈习武为何,不就是——”
“别我辈!我和你习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苏旷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刀花,“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苏旷仰头看着石柱:“然后祝丁帮主重整河山。”
“苏旷,我以你为平生知己,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丁桀笑得怆然,“我安排孙云平回洛阳了,戴行云会带着人和种子,到美人肩下等我们。他是我的亲传弟子,将来不管怎么样,丐帮会有他的位置。”
他一刀狠劈,两人之间的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深深划痕。不过咫尺,又是天涯。
“我亏欠你太多,苏旷,这一程多谢了。”丁桀满眼的热泪,猛甩头化作冰雪。他抬头高叫,“况年来,柳衔杯,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家老三千刀万剐了——”
他一脚踢在袁不愠肋骨上,袁不愠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来,硬咬着牙不哼一声。
丁桀似乎已经狂暴,摇光剑起,直向袁不愠削去。
“住手!”石柱顶上一声大叫,两条人影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老……老三?”况年来手抖得厉害,他没法相信,没法认出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他没有面目,不出声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三弟……况年来轻轻捧着他的脸颊,“你没死?也好,两个哥哥就不用守在这儿替你报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愠倚在况年来肩头,“我对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听话。嘿嘿,我们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辈子,还是逃不过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衔杯慢慢坐下来,将三个酒壶摆在三人面前:“我们准备了三壶酒,准备看着那群人打进冰湖里,哥哥准备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么就来了两个呢?”他缓缓抽出银剑,“苏旷,你滚,这儿没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来:“就凭你?”
“就凭我。”柳衔杯横剑一指,“疾!”
和着天音破的内息,银剑剑锋上一股剑气疾吐,尺半厚的冰面上立即冲开了一个破洞。丁桀刚一皱眉,一只五指如钩的爪子就从冰底伸了出来,向他的脚踝抓去。
柳衔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带着一丝快意一丝狞笑,剑指处冰面疾破,一只又一只手伸出来,凌空乱抓乱舞。丁桀一边闪躲,一边冷笑:“技盖止于此乎?”
柳衔杯举起酒壶来,对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帮主知道,这个千尸伏魔阵,重中之重就是一个‘阵’字。而这个阵嘛,非在水中不可。”他双眉一蹙,双手握剑,凌空向丁桀扑去,大喝一声,“杀!”
丁桀仰面闪过剑锋,以此同时,凌空乱舞的十几只手一起扣住冰面,齐齐向下一压,四尺方圆的一块厚冰向水下急沉。
苏旷连“小心”都没来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那块冰慢慢浮上来,填满了缺口——冰上裂缝间小股小股地涌上清水,不多时,又慢慢封冻。
“丁帮主——”远处有遥遥喊声,被山顶寒风吹得飘飘荡荡,但依然听得出一众惊心。
苏旷一时间不知所措。此阵破过两次,一次在草料场,一次在木制大厅,全是火攻,可现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后几乎没有一点儿动静,像块石头似的。他即使再不济,也不至于一合不撑。
湖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脚下是砰砰响声,那些恶魔正在极寒的水中复活,想要破冰而出。
况年来乜眼看着苏旷:“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会破了。”
苏旷握刀:“你们不是一样没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衔杯从怀中取出那个盛着尸蛊蛊虫的小盒,向三个酒壶里各倒了一堆,然后挥手扔开:“来来来,咱们过去了再同这些好汉玩耍!大哥三弟,谁先干?”
这是什么样刻骨的仇恨!
“我来!”袁不愠伸手。
“哎,”况年来拦住他,“老规矩,兄弟们!”
三个人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举着那满是蛊虫的酒壶,一边顿地狂砸,一边伸手吆喝着划拳。脚下的冰层开始晃动,裂缝银蛇般满湖纵横。湖面上积雪消融,隐隐可见大团黑影在游弋……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难道丁桀真的这么背,下水就死了?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
几把刀?
几条命?
几多破事由他去!
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
几声笑,瞧不起!”
三个人一起扔开酒壶。柳衔杯扶着袁不愠站起来,况年来一掌劈来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尸蛊毒上行极快,三个人已经都是一脸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