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头喊:“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个人!他快要死了!”

苏旷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继续皱着眉头蜷缩成一团,清清楚楚地喊出来:“了空师父……了空师父……”

小和尚终于明白过来,忙推了身边人一把:“去喊师伯来,他要找师伯!”

苏旷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如果这个时候了空还不在当地,那一切就已经很清楚了。

了空脚步匆匆赶到苏旷身边,弯下身子道:“施主?”

苏旷作弥留状:“了……空……师……父……我……”

了空见他满头满身都是鲜血,也不知究竟哪里受伤,伸手去搭他脉搏,几乎脉息全无,便皱眉道:“这位施主,你怎么会在我师兄房中?”

苏旷多少有些失望,不是他——了空的手绝不是那种能够做出精巧机关的手,手指粗硬毫无灵性,甚至他的神色间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装模作样间毫不专业——苏旷顿时没有兴趣了,觉得和这种人面对面演戏简直辱没自己的专业水准,于是又稍稍把声音放得清楚些:“大师……怎么回事?”

他看得见了空的犹豫,想必了空没有料到还会有活口留下来——了空不够心狠,如果是寻常的江湖人,遇见这种事情只怕会立即灭口,但是显然,了空没有杀人的经验,又自然不想救人,他想等着苏旷尽快吐出最后一口气,苏旷偏偏瞪着一双清清朗朗的眼睛,好像非要一个回答不可。

“阿弥陀佛,施主,先到我房内休息吧。”了空目露凶光,伸手把苏旷连拖带抱地扶了起来,苏旷心中一冷,他知道了空的选择了,便虚弱地垂过头,轻声道:“大师,你不知道我这样的伤势不应该挪动么?”

了空手微微一颤,更努力地去拖苏旷,苏旷纹丝不动:“大师,刚才你不是一直站在门口?后来去了哪里?去敲钟了?”

了空猛地推开他,“施主!你在胡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几个高辈僧人正在慢慢围过来,一指苏旷,怒道:“苏施主,我敬你是一代大侠,才把你引荐给了尘师兄……你,你谋害师兄不算,居然还血口喷人!各位师叔……依我看——”

原来那位老僧法号了尘,却不知他圆寂之时,是否了却凡尘。苏旷摇摇晃晃逼近一步:“你看如何?”

了空咬牙道:“除魔即是卫道。”

苏旷笑,“好极了,我正好也这么想。”

了空是开元寺中和江湖人走得最近的一个,在海天镖局,也时不时和别人讨论些功夫,比划些拳脚,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武功和真正的高手比起来,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苏旷只一招便按在了他胸口,内力一吐:“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住手——”

“报官——”

周遭的僧人们乱成一团,主持大师刚刚遭了横祸,了空又落入了魔掌中,几个年轻僧侣抓了木杖水桶就要扑上去,苏旷单足勾起一人手中禅杖,觑准了十余丈外的钟亭,凌空一绞,左腿飞起,禅杖化龙般飞向巨钟,内力所及,木杖竟然从熟铜钟身穿过,“庄——光啷啷”一阵刺耳之极的响声。

“谁敢过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苏旷也是暗松口气,这一式必要立威,所以几乎竭尽全力,收势站稳,胸口一阵恶心,他没时间再蘑菇下去,五指如钩轻轻用力,了空已经痛呼起来:“你不是人——你枉担侠名……”了空一生从未这么痛苦过,他想要忍住眼泪,但是鼻涕却流了出来,想要忍住痛呼,却变成了喉咙里的呻吟,他想要呼救,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我说。”

苏旷松开手,了空怨毒地看着他:“我说,你满意了么?”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转开,看着竹丛后的石墙。

石墙后一个灰影跳起,兔起鹘落,身法轻功都是一流。

这个人的胆子果然不小,居然一直没有走。

冤有头债有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幕后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苏旷握住铜钟上的禅杖,单臂较力,已将铜钟自钟钩上摘下,半空一轮,数百斤的大钟凌空飞出,不偏不倚地将那个夺路而逃之人罩在钟下。苏旷用的纯属巧力,这一轮一掷禅杖倒没有折断,金钟上插着木杖,看上去倒像个懒于梳妆的女子发髻。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苏旷跳下墙,一手按上铜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瓮中捉鳖,口中却笑道:“这位朋友,你猜这一注是大还是小?”

钟内人也不着急,沉着嗓子回道:“是大是小,严刑拷问不就知道了?”

他话内讽刺之意连个聋子也能听出来,苏旷不由得手就是一抖,钟内人笑声更刺耳:“向一个不会武功之人逼供,这就是你的手段?呵呵,呵呵。”

苏旷气势一弱,他觉得这个人说话虽有道理,但——

但他已经来不及思索,金钟猛转,禅杖带风打在胸口,那股力道着实不轻,苏旷借力卸力,连退七八步才立稳,钟内人掀钟跃起,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旷大怒,心道这回算是托大了,局势未明瞎做什么道德批判,他二话不说提气直追,开元寺外全是民居街巷,二人一个跑得鸡飞狗跳,一个追得怒气冲冲,一个见缝插针大喊“穷寇莫追的道理你懂不懂”,一个气完神足大叫“有种你别跑今天逮不着你我还就不姓苏了”……一时间三转五转,也不知追到什么地方,一堵高墙拦住钟内人的去路,他回头看看苏旷,扭头就跳过墙去。

苏旷追得兴起哪里肯放?纵身也跃上墙头,立时一惊——墙外不过丈余,墙内却足足有三丈深,那人一边跑,足下咚咚直响,好像墙内的世界根本就是生铁打造的。

这是一个奇怪的大厅,目测之下长七十丈,宽五十丈,空旷得几乎可以跑马,偶尔堆着些帆布、巨木、以及各式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厅东西南北四角各自有四个入口,离着钟内人最近的那个写着一个巨大的“入”字,下方一条黑黝黝通道,显然大厅之下,别有洞天。

他一回头,苏旷几乎近在咫尺,再没有多想的时间,那人纵身从“入”字口跳了下去。

苏旷摇摇头,此人眼力真是不敢恭维,四角明明分别写着——擅入者死。

地下一声大叫——“别动手,上面还有一个人!”

苏旷转身刚要走,脚下坚实的铁板忽然消失,他毫无防备地落了下去。

脚下空荡荡一震,四周都有了混响,足下好像是大块的木板,四周漆黑一片,看不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四周有人围拢,十余枝火把下,劲弩硝石炮围成一圈,正对着他和那个一路逃过来的人。

头顶的铁板又一次合拢,回声震荡许久才消失,外面还是盛夏,但这里却有微微寒意。

一枝火把指向苏旷:“你是什么人?”

这些天,只怕这句话是苏旷听得最多的一句了。

苏旷瞧不清身边那人的脸,只看清他中等身材,长袍质地颇为考究,脸庞轮廓还带了些少年人的青涩,举止间略有惊慌,显然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所在,苏旷已经有了主意,抬头吃吃艾艾道:“我……我、我……是……那个,我是……”他看上去又急又怕的样子,似乎竭尽全力要把喉咙里的话吐出来:“我,那个……我是……”

持火把的领头人果然不耐烦,拔出腰刀指向逃跑的男子:“你说!”

男子急道:“我是误打误撞才到这里,阁下勿怪。”他一指苏旷:“这个人他——”

苏旷趁黑冲他微微一乐,继续现学现用道:“我……我没想……进……进来……他、他、他说……”

领头人怒道:“闭嘴!”他一刀砍向那灰衣男子,道:“都给我拿下!”

他们的刀都很奇怪,介于镰刀和弯钩之间——砍柴刀固然可以杀人,但是杀人的刀很少会考虑砍柴的功能;他们的炮也很奇怪,不大,还带着小小滑轮;脚下是大片的木板,身边是湿冷的寒气……静下心来,还有咸腥的微风和淙淙水声……

苏旷忽然明白了,对着向他走来的两人大声道:“云小鲨在哪里?”

两人对望一眼,但是苏旷已经知道自己的推测无误——这里,应该就是云家出海的秘密码头。

本朝虽然并无海禁,但是出海船只还是要领了公凭,云小鲨这样走私镖的船,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海。

“云小鲨,云船主——”苏旷沉声喊道:“你再不出来,动手了可就不好看了!”

“小螺带他过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装啊,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苏旷笑笑,跟着那个叫做小螺的青年走过一道尺余宽的舢板,接着一拐,又一转,走到第九个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云小鲨——这女人胸前带着串珠链,随随便便吊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手指轻轻按在他肩上:“你口口声声不来,怎么还是上了我的船?”

船?这一路走来,谁知道哪里是船!苏旷口中却笑:“十年修得同船渡,何况是云姑娘你的贼船?”

云小鲨微微一笑:“说实话吧,怎么找到这里?”

苏旷摇头:“你问那个人吧,我一路追过来的,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放他走。”

“这你大可以放心,想从我这儿出去,还真是比登天还难。”云小鲨似乎对那边的战况毫不关心,“你好端端的,学什么结巴?”

苏旷大笑起来:“哈哈哈,说来话长——总之我刚刚听了个有趣的故事,里面有个傻头傻脑的书呆子用这一招避难,我忽然想试试。”

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扇了过来,苏旷一仰头,只觉得尖尖四指拂面而过,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混蛋,你说谁是傻头傻脑的书呆子!”

马秦满脸的怒意,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恨。

苏旷一愣,反应过来:“抱歉抱歉,没想到马姑娘真是司马家的人,失敬之极。”他见马秦还是脸色极其难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这个全怪云船主……这鬼地方黑咕隆咚的,没瞧见马姑娘,真是失礼。”

马秦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跺脚,反身走回船舱去。

苏旷摇摇头,这司马家风真是强悍,评论别人评论了几百年,怎么轮到自己,随口调笑一下就气成这副样子……

第三卷?海上镖船 第六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12 本章字数:7908

苏旷走入船舱,立即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泼天富贵。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整个船中,最豪华的就是这个主舱,深蓝的琉璃覆在墨黑的木顶上,显示出一片夜空的色泽,无数大大小小的宝石镶嵌出一副星图来,甚至还有小小流星飞过,翡翠的流星后面,硬是用银沙拼成了一条条的星尾……任谁一抬头,都会被浩瀚星空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十七岁的礼物”,云小鲨好像对这杰作也很满意:“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终于把云家船帮握在手里的日子,那一晚的星图就是这样……等你见到海上的星空你就会明白,这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人力能够和宇宙匹敌的。”

“恐怕不是吧。”马秦走过来:“我猜他想的是,随便摘个一颗两颗,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初见马秦的时候她并不是美女,通常来说,能够女扮男装的又不会被人发觉的都不是美女。她额头有点大,颧骨有点高,脸又有点宽,和云小鲨差不多个头,但云小鲨就是细腰长腿,曲线玲珑,马秦就好像云小鲨的身段用两块门板压了压——那个时候苏旷也没多想,一来情形一直紧急,管他什么女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没法多看;二来云小鲨本来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绝色,也没有人想过要拿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来和她比。

但是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

马秦换了女装,高髻白衣,柔婉中略带睥睨,好像是碧玉一般有光华内敛,说不出的令人心向往之。

“这这这……”苏旷一时不能把她和那个刚见面的臭小子连在一起,脱口而出:“还真是沐猴而冠啊。”

他虽然在随口调侃,但眼里的惊艳还是一闪而过,马秦似乎有点悲哀,冷笑:“男人都是这样的么?看女人从来只看皮相?”

苏旷无名火起,心道你不说也就算了,一说我一肚子火,我还真就是不幸多看了两眼你的丑恶灵魂,才倒霉成这样,他也冷笑:“马姑娘,我们很熟么?司马公传下的家风就是为人处世只听恭维、不讲良心的么?”

马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自问绝不是刁蛮任性的女人,但不知怎么了就是无名光火,她起身:“苏大侠,前几天多蒙照顾,司马琴心感激不尽,只是那一日不能说,实在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我家里本有严训,子弟出行绝不能报出家中名号……如果不是云姐姐告知,我还不知道我家和云家素有渊源,所以才——”

苏旷奇怪地望了云小鲨一眼,也不知她跟这姑娘是怎么扯上的关系。

云小鲨微微一笑:“二位慢聊着,我去看看你那位同来的朋友怎么样了。”

她一转身出去了,把苏旷和马秦单独留在船舱里,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小姑娘郑而重之地道歉,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赶紧借坡下驴:“嘿嘿,马姑娘,哪里哪里,其实我对司马家真是仰慕已久,你要是不弃,不妨给我树个碑立个传什么的,啧啧,这也算是流芳百世。”

马秦没听出玩笑来,还正经道:“万万不可,我家中有训,为江湖豪客立传,只能等他百年之后或者封刀退隐,你比我年纪还大,怎么能……”

苏旷笑起来:“不妨不妨,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死于非命,平生传奇还没一个人知道,那不是亏了?”

马秦从小到大对江湖传奇神往之极,闻言也来了兴趣,“哦?你不妨说说看?”

苏旷正色道:“苏某的半生啊,那真是多姿多彩,可歌可泣……”

马秦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玉簪一样的细笔,刚要提笔就听见苏旷自吹自擂,她愕然:“喂……说事实就好了,臧否人物不是你自己干的。”

苏旷兴奋得摩拳擦掌,满脑子都是《史记》《汉书》那样的煌煌巨著,他回忆了一下传记通常的写法,缓缓叙述:“我高祖他老人家……”

马秦搁笔,怒:“你以为你是刘备?还高祖?你妈生你的时候有异相没有?”

苏旷虽然还在大笑,眼里的光芒却忽然黯淡了,“有啊,那天有打雷来着。”

“那个叫做天怒人怨好不好?”马秦终于发现被这小子耍了,她也笑起来:“其实我和你一样好奇呢,修武林史也是大事,都是三爷爷和伯伯们在做,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只要四处游历就好……像我这样连游历都没有游历过的,根本就没资格进青冢读书,何况写呢?”她扬起头,脸上是坚毅和骄傲:“这一次,我一定要把真相带回去,三爷爷就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你看,这个是司马家的表记呢,这八个字,是三爷爷给我题的。”

玉簪笔上,八个小篆遒劲挺拔:不染不沾,莫失莫忘。

多年轻的姑娘啊……恐怕她要很多年才能真的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吧。

足下一震,然后又是一震,头顶的群星似乎活了起来,当真摇曳出星光无限。

云小鲨拾步而下:“二位谈得还好?”

苏旷起身:“云船主?”

云小鲨若无其事:“哦,只是起帆而已。”

苏旷几乎跳起来:“起,起帆?”

云小鲨走到右侧船壁,纤纤玉指按在灯台上,一推,一扇雕花窗缩回船壁。

一片温柔,浩瀚的,漆黑的大海在漫天星光下低低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舷窗一侧有三艘大船,各自相隔二十丈远近,银月一般的船帆如梦如幻,好像是一只只巨大的萤火虫,将星光系在身上,飞向远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帆了,我们的云家的船帆。”云小鲨转身,倚在窗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云家的夜船出海的。”

苏旷回头看看马秦,马秦好像一脸无辜,但这小丫头必定是知情的,云小鲨脸上忽然增添一种说不出的自信的神采,不是自信,是舒适,是那种远游的浪子一头栽回自家床上的舒适。

在一切关于云家的传说中,他们都是生于海,长于海,死于海,他们是海上的魔王,天神,和精灵。

云小鲨好像看破了苏旷的心思一样,“我可没请你,苏大侠,是你一头撞进来的。”

她的笑容好像在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苏旷大笑,回身坐下:“惜乎无酒!美人鲨相伴,做饵也风流。”

云小鲨轻笑:“云家船上,即使没有淡水,也绝不会没有酒的。”

她摇了摇柱子上的银铃,当啷一声,戏法开始了。

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抬进一个巨大的、澡盆一样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水,水下沉着十七八个小小的玉瓶,玉瓶间有五彩斑斓的海蛇游弋,盆上漂浮着一方托盘,一只泛着红油光泽的硕大烤鸟卧在上面。

“这是道名菜”,云小鲨目中有挑衅,“想喝酒,就要动手了。”

她将左手背到身后,右掌如刀一立,“请。”竟是摆明了不想占苏旷的便宜。

苏旷知道云小鲨的武学自成一家,今天这口酒喝不到,恐怕从今以后船上的日子都不好过,点点头,招呼声“来了”,二指一并就向其中一个方口圆肚青瓷瓶伸去。

云小鲨右手四指屈拇指钩,形如海鲨,抓向苏旷手背,苏旷小指一屈,少冲穴真气凝聚,水流如箭,回射云小鲨脉门,刚要处理游过来的两条海蛇,云小鲨已经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轻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

两人身形都是半侧半坐,两只手变招奇快,偏一盆水半点没洒出来,马秦在一边瞧得目不转睛。云小鲨这个游戏已经玩得熟极,不时将小蛇缠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无比,被一通乱搅渐渐也开始疯怒,见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脸上都已微微露出郑重之色。

苏旷已经变了七八种指掌招术,但是方寸之地险象环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浑内力取胜,他天性温和,只在习武一道多少好胜,心道单手对单手再战不下这一局,恐怕也无颜以对云小鲨了。

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水已经旋转开来,托盘一路在盆边磕磕碰碰,玉瓶和海蛇绞成一片五彩缤纷,云小鲨一路攻来,他以反攻为守,右手几乎在海盆里绕着圈儿逃窜,双指捏起一条蛇尾,一圈一点又是一圈一点,五指如弦上飞轮,弹,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围着托盘打转儿。马秦只觉得看得一阵头晕眼花,也不知那两个人是怎么看清楚,偏偏还能过招的。

云小鲨“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苏旷退路,只是掌心一阵温热,竟是一团海蛇塞进了手中。她对大海再熟悉再热爱,但毕竟不是什么海神龙女,毒蛇见到她该咬还是会咬的,这一团七八条蛇,也看不出头尾七寸来,云小鲨抬手把海蛇从舷窗扔了出去——苏旷已经将盆中酒瓶尽数捞了出来,长叹一声:“喝这口酒,果然不容易。”

云小鲨取出三只海螺杯,微笑着一一斟酒,酒色浓碧,清冽之中带着三分浓烈,浓烈之中又带了三分甘甜,入口绵厚,撞在胃里才有烈火升腾,苏旷赞道:“好酒!”

云小鲨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种海藻酿成,酿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铁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历寒暖水流冲击无数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远的船,带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水手常常口舌生疮,五脏溃坏,但自从制出海魂来,这些毛病也就跟着好了,你说奇不奇怪?”

马秦赞道:“这制酒之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必有福报。”

云小鲨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父,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云海两家结盟的时候,倒是常常有斗海魂的场面,可惜……”她取了柄银刀切开那只烤鸟,鸟腹中裹满大大小小的扇贝,一落入盘内,鲜香喷鼻。

苏旷岔开话题:“这是什么海贝?单是一闻便如此诱人。”

云小鲨挑开一贝:“这也有个名目,叫做舟魄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这贝肉味道极美,但是性寒,只能与浪子鸥同烤才入得了口。”

苏旷指了指红油焦脆的烤鸟:“浪子鸥?”

云小鲨微笑:“是啊,这种海鸟游遍千山万水,最后在海上筑巢,随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鸥——海魂、舟魄,浪子鸥,是迎接最尊贵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

云小鲨所言不虚,酒香肉鲜,而那海贝更是人间极美之味,只吃得苏旷和马秦恨不得连舌头咽了下肚,苏旷大呼痛快,举杯道:“以往听人说过,有人贪恋口腹之欲最后送了性命,今天总算是信了,看来学点粗笨武功,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云小鲨哈哈一笑:“苏大侠何必过谦呢?能从我手下抢了酒去的,当世名侠中也不会超过十个……只是可惜,可惜。”

苏旷又拍开一瓶酒:“可惜什么?”

云小鲨皱眉道:“可惜你若双手俱全,如今说不定就是武林第一高手。”

苏旷摇头:“未必。”

“哦?”

苏旷道:“我昔日遇到一些失意之事,若是左手未断,恐怕也要过几年借酒消愁的日子,绝不会像如今一样终日痴迷武道,转益天下名师,阅尽名山好水,这是第一重好处;我昔年武学走的是恩师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毙命,后来少了半边门户,才渐渐攻守具备,动静相宜,常常想着怎么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是以这些年,反倒受伤少了,伤人也少了,这是第二重好处。”他仰头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顿以那一次为最,从此渐渐明白绝处必有转机,即便屈辱危难总自有它的乐趣——这道理虽然简单,也是许多年才终于自己明白的,这算是第三重好处罢。”

云小鲨举起酒瓶轻轻一碰:“我敬你。”

她眼波微微一转:“为什么肯对我说这些?你好像不是毫无戒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