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那个杀手也顿时面如死灰,跟着同伴飞奔而去。

苏旷莫名其妙:“他们在搞什么鬼?”他实在忍受不了一条杀人魔王爬在胳膊上的感觉,用力一甩,将线虫甩了下去,只是金壳线虫刚刚一落地,又立即弹起,跳到苏旷另一条手臂上,继续四下游走,乐不思蜀。

沈东篱皮笑肉不笑:“好像……它跟定你了。”

苏旷哭笑不得,索性大了胆子,伸手把那小虫儿捏在手里,只见它摇头晃脑,竟是和自己亲热之极的样子。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旷没心情和这位新朋友套近乎,哆嗦着把它放进金丝袋中,这才大大出了口气,一身汗水,几乎虚脱。

他终于明白了冯云矜为什么不来亲自收回虫子——这条金壳线虫,居然还是无主之物,稀里糊涂的,就把苏旷当成了主人。

……

沈南枝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苏旷脚上的镣铐,抱怨道:“你可知道我和哥哥在扬州城找得多苦?都是你这死混蛋非要逞强!好臭的脚,没的脏了我的手。”

苏旷讪讪笑着:“是是是,我这就熏香沐浴,伺候姑娘。”

“唉,那小姑娘也是可怜……”沈南枝叹气:“好端端的,造此横祸,总算这丫头命大。”

苏旷神色有些黯然,那姑娘爷爷惨死,多少总是与他沾了些关系,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怒道:“借刀堂的人,忒也凶狠……若是她、她在,想必会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可惜……”

沈南枝却不知他话有所指,只撇嘴道:“你要我照顾那孩子,直说就是,罢了,沽义山庄,也少不了她一口饭吃。”

只为这一口饭吃,从此之后,就又有一条生灵踏足江湖,学会生存,学会面对杀戮。

“你就知道吃饭,吃得圆圆滚滚,也不怕将来找不到婆家。”苏旷存心取笑,伸手去捏沈南枝胖乎乎的脸蛋,一看见沈东篱冰冷的目光,又讪笑着收回手来。

一提到吃饭,沈南枝忽然大叫:“对了,你那条破虫子,似乎是要吸血的……苏旷,我们怎么喂?”

苏旷诧异道:“我……我已经喂过几次了,小金乖乖的,吃得很饱。”

沈南枝大叫:“苏旷,你疯了?这东西你也敢喂?不要命了么?”

苏旷不以为然,从腰间扯下金丝袋,向桌上一倒:“你瞧,它不是好好的?”

金丝袋里倒出半副牛肉烧饼,两只小笼包,一块糖饼,还有只大大的酥梨,那金壳线虫钻在梨子里,露出半截身子,啃得不亦乐乎。

“你……就喂他吃这个?”连沈东篱也看不下去。

苏旷撇撇嘴:“有的吃就不错了,跟着我,自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再说小金从不挑食,吃得比我还快些。”

那传说中的百蛊之王,戚戚查查地啃着梨子,时不时伸头出来和苏旷打打招呼,沈南枝只看得目瞪口呆,用力敲了敲脑门,哀叹:“算了算了,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

沈东篱摸了摸妹妹的头:“苏旷,我们下面怎么办?”

苏旷一惊:“你说我们?”

沈东篱傲然:“废话,你又要我们满大街乱找,救你性命不成?”

苏旷苦笑:“沈大少爷,你有点杀手的自尊好不好?”

沈东篱面色一寒:“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若不是南枝,我管你死活。”

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少废话,快说!”

苏旷只得缓缓道:“京城……我要去见一个人。”

“这不就完了?”沈南枝笑嘻嘻:“我去准备车马,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不成不成,明天午后动身!苏旷你少罗嗦,姑奶奶我要插手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苏旷和沈东篱面面相觑,看着沈南枝大步走出。

苏旷承认,他是比较喜欢明朗爽直的女孩子一点……只是上苍待他是不是太过宽厚,每次遇见的女孩儿,都像是吃错药一样的火爆脾气,而且最要命的是,身边还总是跟着个护花的男人……

沈二小姐果然是小姐脾气,即使行走江湖,也一定要睡到日头过午。

“大哥,苏旷,我差不多啦,走走!”她跳起身,一边洗脸,一边大声嚷嚷。

沈东篱走了进来:“别喊了,苏旷连夜走了。追不上的。”

沈南枝顿足:“哥你怎么不拦他!”

沈东篱看了看妹子:“苏旷这个人,当真横下心做一件事,恐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的……再说,他一心了断些旧事,也不是外人能插得上手。”

“旧事?”沈南枝喃喃:“借刀堂的事,怎么会是旧事呢?”

苏旷一路北上,有了那只小小金虫做伴,倒也不算寂寞。

原本虫母长大,便要分身的,但是苏旷一来无心使用这种旁门左道,二来又觉得太过残忍,便只管喂起,不顾其他。待到京城在望,他的金壳线虫竟然长得如同小蚕大小,和“线”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小东西日益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颇得圣人席不正不座割不正不食的真谛,若非临行找沈东篱借了笔银子,苏旷当真养不起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错认,找了条传说中的馋虫冒充传说中的百蛊之王。

其实,虫子和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什么生命是为了啃脑饮血而生的,只要可以选择,大家都愿意过终日饱暖、自由惬意的生活。

只可惜,人生大多数时候,没有办法选择。

京城,多么熟悉的地方。

没有童年的回忆,又怎么会是家?

苏旷走进城门的时候,像个孩子奔回了家。

他数了数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便一路去买了糕点蜜饯,崭新的袍子,大大的纸鸢,替师父打了五斤莲花白,一路走到城南的一处小院子。

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致呢,大大的槐树遮蔽半个院落,小时候若是忘记带钥匙,总是拉着师弟,爬树过墙。

大门紧锁着,师父想必还没回来,苏旷并不着急,只在青石的台阶上坐下,一手将风筝向天空一掷,接着随手拾起些小小石子,一粒粒打在细细的竹篾儿上,看着风筝左右摇摆,硬生生地飞起来。

那是只大雁形状的风筝,做得惟妙惟肖。小时候,师弟功夫总不如他好,怎么也练不会这么一手放风筝的绝活儿,总急得跺脚……那个少年,如果活到今天,也快要满二十岁了吧?凤五哥总是说他妇人之仁,只是他又怎么明白,两个孤儿无依无靠的长大,苏旷心里,是真的把师弟当作弟弟看待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最亲近的人依然有仇恨——

以前,他不明白的事情,总是会问师父的;

这一次呢,师父也能回答他么?

天色逐渐昏黄,苏旷倚着门,摸着斑驳的年画,也不知是盼望师父尽快回来,还是永远都不要回来。

一只小花狗,

坐在大门口,

想吃肉骨头,

就是不到手……

童稚的声音,不知是从远处传来,还是从记忆深处传来……

天一点点黑了,那个飘忽的风筝也渐渐看不清影子,苏旷的目光极力寻找着风筝的痕迹,忽地,他目光一顿——远远的,一条人影缓步而来,身形笔直,如一把出鞘的刀。

苏旷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徒儿参见师父。”

那个人,正是铁敖。

铁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走过来,拍了拍苏旷的肩膀:“旷儿,回家了怎么不进屋?”

苏旷抬头,微笑:“徒儿不敢。”

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敢。

铁敖轻轻推开大门:“进来吧。”

“是。”苏旷跟着师父,走进大门,那个进出过不知几千几万回的家门。

他的身后,风筝的线,忽然断了,小小的黑点,顿时没入了漆黑的夜空……

第一卷?沽义天下 第六章 京华烟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于苏旷来说,铁敖不仅是良师益友,还是严父,慈母,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

对于苏旷这种无君无父的散淡闲人来说,即便是真的圣旨,若是下得糊涂龌龊,他一样当草纸用了。但是师父的话不同,师父让他投身公门,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师父让他远赴塞外卧底,取了凤曦和的性命,他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一样义无反顾的去了。

算起来他违拗师父意思的,也不过是两军阵前站到凤曦和身边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师父也并未强令过。

苏旷一直很骄傲有如此一位明师——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铁敖,几乎没有一个不会伸出拇指,赞一声硬汉子的。

苏旷第二次跪倒,大礼参拜,仰首,目中已有热泪盈眶。

师父老了,浑善达克的最后一战,几乎耗尽了铁敖的精力,而倚为左膀右臂的两位高徒,一个惨死在战场上,一个远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明显已有了疲惫的神色。铁敖微笑:“旷儿,今天怎么如此多礼?”

苏旷叩首:“徒儿不孝,三年来未曾侍奉师父膝下——”

铁敖接口:“以至于为师的步入歧途,是不是?”

苏旷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挑起话头,却没想到铁敖一口就承认了下来。

苏旷讪讪一笑:“师父……您老人家,本来不必回答这么干脆。”

铁敖傲然道:“我何必骗你?”

苏旷正襟对视:“这么说,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亲历亲为的了?”

铁敖拍了拍身边的座椅:“起来说话,我也想听听,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

苏旷叹了口气:“要从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务,诛杀苏知府全家说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是在江湖上却没有仇家,官场上的几个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诛杀满门,鸡犬不留的事情来。”

铁敖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想牵涉你进去,只是没想到沈东篱居然是你的朋友。”

苏旷接着道:“那一日,在苏府后花园中,我和几个杀手过招,其中一个领头的,却说出一番话来——”

那一日情形凶险之极,苏旷情急之下使出了无常刀的招数,领头男子一口喝破,苏旷问及是否认得五哥,那男子却回答——“恨未识荆。只是听说红山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

苏旷望着铁敖,笑笑:“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的话。我一直在诼磨,究竟什么人要拿当朝九门提督开刀,又买了沈东篱灭口,听了那人的话,却忽然明白,买凶的人与借刀堂的头脑,极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杀人万无一失,买凶灭口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杀手未免太过热血沸腾了些,难免露出马脚来。”

铁敖点头赞许:“不错,为师生平的确行事毒辣,你自然会想到我头上。”

苏旷躬身:“不敢,师父下手虽辣,但素来为人正派,视贪官如寇仇,徒儿也佩服的很。”

铁敖屈下一个手指:“这算第一。”

苏旷又道:“扬州城里,几个杀手被灭口之后,我曾细细检查,无一端倪——但是无一端倪本身就有极大问题。那些验尸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高手绝不会学,而普通江湖杀手行走天涯,又怎么会怕人看出身份来?于是我又想到,这个借刀堂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六扇门的一号人物,这才能做的水滴不露,连衣服质地,针脚做工都考虑在内。”他微微一笑:“徒儿这点道行,全靠师父教诲,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师父您精通此道的。”

铁敖又屈一指:“第二点。”

苏旷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条沾满鲜血的青布带来,时间隔了太久,血色已经浓黑:“这是徒儿从一个杀手头发上解下来的。”

铁敖皱皱眉头:“这条布带有什么不对?”

苏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样而已。

铁敖摇头:“这只是普通之极的布条,全天下都买的到。”

苏旷苦笑:“但是束发的方式,却是外松内紧,只此一家——师父,你教过我许多遍,动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头发不可束得太紧,不然纵跃翻腾便有不适;也不可束得太松,不然打斗时头发忽然送开,难免被对手占了先机——天下虽大,懂得如此束发的,恐怕没有几个。”

铁敖笑了:“看来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

苏旷低头:“其实我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断就是您老人家,我来,也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而已——”

铁敖双目忽然一睁:“苏旷,你要问我什么?我一手创办借刀堂,何错之有?”

苏旷咬咬牙:“师父,你可记得,有一日你曾告诉过我,身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应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规则。”

“此一时,彼一时。”铁敖缓缓转过身子:“旷儿……贡格尔草原一战,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对抗那些魑魅魍魉,必须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铁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问我什么?”

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

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

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

被禁锢了这么多年的野心一旦释放,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

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

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地他心猿意马,整晚的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

铁敖轻轻在身后墙壁上按了几个机关:“你现在就可以看看那个女鬼了。”

墙后的暗门格喀格喀地打开了。

光线有些黯淡,但是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苏旷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间不大的房间,房间一面堆满了药草,地上是暗红的血渍,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泽,而血渍之上,躺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快要腐烂,面孔身材都已变形,但苏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冯云矜,那个忽然跳进祠堂寻求庇护的女人,那个擂台上指认他是凶手的女人,那个金壳线虫原本的“主人”。

苏旷猛回头:“你杀了她?”

他的声音已经不带多少尊敬。

铁敖淡淡道:“一半吧,她来求我的时候,铁蒺藜的伤势已经很重,要救活她势必损耗我大半功力,我没这个慈悲心肠。”

苏旷稍稍松了口气。

铁敖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脾气,虽然明知我满手血腥,却见不得我当面杀人。”

他缓缓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十年前来投奔我,说是被苗疆诸部追杀,无所容身。”

苏旷立即反应过来:“金壳线虫?”

铁敖赞许道:“不错,金壳线虫。那时她带了一粒金壳线虫的虫卵,那时我一来想要救她,二来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百蛊之王究竟是什么样,便留她住在密室里,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中,她费尽心思想要孵化金壳线虫,终于慢慢寻出了门路——金壳线虫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层层蜕皮,化成最后虫母的样子,这些年来,我常常半夜替她寻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个月前,她忽然对我说,只要再经过最后一次溯血,金壳线虫便可以出世,可惜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

苏旷立即想起那个吴镖头惨死的情景。

铁敖道:“我四下寻找罪大恶极的死囚,只想金壳线虫出世之后,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没想到这个女人也是心怀鬼胎,带着线虫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人生最青春灿烂的十年一起付予这暗无天日,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

她带着金壳线虫南下扬州,嫁给了威扬镖局的总镖头,并偷偷把线虫送进他的体内,为了防身,在送入虫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线虫的分身,已备不测。

可惜虫母还未出体,她还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杀,苏旷又阴错阳差地杀了那条线虫,以至于无路可逃,带着重伤回京城求铁敖救命——铁敖震怒于行动失利,又怎么肯救她?

功亏一篑,冯云矜只想着吴二爷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却没想到他会出台打擂,迫得金壳线虫出体,还错认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称霸的梦想,终于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

苏旷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