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薄霭沉沉,天上的云朵厚重而阴灰。祁凤翔拿了一领自己的披风给苏离离,一色的水貂毛皮,虽是旧物,毛色却鲜明,颠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苏离离成天裹着,也不敢走远,就在自己住的帐子周围转悠。
她这天早上爬起来,缓缓地左转了一圈,又右转了一圈,便见祁泰大步流星,给她端来了午饭。饭菜很简单,苏离离也不挑剔,只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苏离离迟疑道:“木头,就是那天晚上在营里说他三天后回来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去做什么了?”
祁泰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问问你主子?”苏离离就是不松口。
祁泰想想,说:“主子是主子,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我们又怎能去打听。”
苏离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我只是个女人,而且还被他关在这里。他就是告诉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说死要死个明白,他把我家木头支使到哪里去了?大丈夫行事应当磊落,何必瞒着我一个小女子呢?”她脸上哀婉之中带了激动。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必操心了。”说完转身出去。
待他走远,苏离离表情一放,懊恼地拿起筷子扒饭。这祁凤翔是个人精,连手下都练成精了。
祁泰绕过宽阔的校练场,来到祁凤翔中军,正有亲随端了午饭进去。祁泰上前先用银针试了,才给祁凤翔端到旁边食案上。祁凤翔这才放下文书,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笔墨,方淡淡问了句:“给她送饭了么?”
祁泰应道:“送了。”
祁凤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来水杯给他倒了杯水,一边倒一边说道:“江秋镝去了一日,下面也没传上来什么音信。”
祁凤翔慢慢吃着饭,细嚼慢咽了一会儿,并不抬头,问:“你想说什么?”
祁泰一慌,“……没什么,属下……”
祁凤翔不咸不淡道:“你从小跟随我,可知道在我身边办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干,办事有效率。”
祁凤翔也没加重语气,轻描淡写道:“老实。主子吩咐的事能办好,没吩咐的事不多办。若是做不到这一点,越能干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惊,知他看出来,忙道:“属下也是被苏姑娘说了半天,才想帮她问问,决不敢有什么二心。”
祁凤翔慢慢笑了,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祁泰依样说了一遍,不用看到,祁凤翔也能想出苏离离当时那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可惜看不出人家几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会过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饭,把她带过来吧。我告诉她好了。”祁泰应了。
苏离离吃完了午饭,正准备小憩片刻,祁泰来端盘子,顺便把她请进了祁凤翔的大帐。大帐里祁凤翔正站在地图之前,细细看着山川地形。身侧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敛袖收容而立。她进去时,二人并未回头。
苏离离眼珠子一转,便看祁凤翔身边那人,衣带之上挂了一只寸长的小棺材,底下垂着穗子,不由大喜,脱口招呼道:“应公子!”
应文回过头来见是她,一贯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几分笑意,回揖道:“苏姑娘好啊。”
苏离离倒是回了个礼,笑道:“应公子好。”
祁凤翔脸色不佳。
应文侧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并不说话。苏离离见到应文时几份雀跃之情,对比见到自己时的见鬼之状,怎不令祁凤翔恼火。但见苏离离身上裹着那件批风,和着棉衣,臃肿蹒跚,一张脸却还是巴掌大,颌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线,祁凤翔冷冷道:“你老实呆在营里,不许再跟祁泰打听江秋镝的去向,否则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苏离离眉头一皱,嘀咕道:“你讲不讲理,祁泰大哥又没说什么,动不动就乱迁怒人。又要把我关着,又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凤翔额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么?我不关着,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远!”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来是要吵架?”
祁凤翔骤然语塞,噎在了那里。苏离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的声音是比我大,不过我可以骂得比你难听。只是我现在困得紧,没有前天晚上那个劲头了,你实在想吵,改天约个时间我们再来吧。”
祁凤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看见她就生气,这口气还总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苏离离面前,苏离离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声暧昧道:“你过去跟在我身边,耗子从猫般我见犹怜,让我着实喜欢;如今装出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放浪不羁,让我越发喜欢得紧。”
苏离离被他一捉早已缩成了一团,听得这句话,不由得满脸愁容,哪怕他说要杀她,也好过说喜欢她。苏离离欲哭无泪,一脸苦笑道:“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啊,我现在改还来得及不?”
祁凤翔看着她虚弱的模样,想起她种种言行,既无淑女之体统,又无烈女之气节,怕死贪财,到底哪一点让自己喜欢?想到在京城时,她逮着机会便讹自己银子,真是爱到心里去了,神色一缓,“哈”地一笑。
苏离离看他笑了,满脸佯欢道:“是是。”
祁凤翔觑着她一脸的狗腿相,摆明了应付自己,心下不悦,眉头一皱,“哼!”
苏离离不敢松懈,胁肩谄媚道:“是是。”
祁凤翔哭笑不得,松开她一挥手,“你别的本事没有,饭倒还做得可以,去,带她到军厨那边,给我做午饭去。”
苏离离巴不得他这一声儿,转身就想溜。祁凤翔扫着她腿上,又恶声恶气道:“走慢点!”应文跟出来道:“我过去瞧瞧,她可别真去做饭了。”祁凤翔点点头。
应文出来追上苏离离,苏离离放慢脚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应文便笑了。两人慢慢往军中大灶处走。应文道:“苏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还好吧,唉,”苏离离叹了口气,“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应文执起腰带上坠着的小棺材,笑道:“苏姑娘记得当日做这棺材时说的话么?”
苏离离看了那棺材一会,释然笑道:“说起来容易啊。”
说话间走到军中做饭的地方,露天开阔处搭了几片大棚子,两尺宽的灶台砌了一溜。苏离离一看傻了眼,那大铁锅把她放里面还能盖上盖子。伙夫腰圆膀阔,垫了块大石在脚下,站在与锅平齐的位子,挥舞着肘子,手上是一柄寻常铲土的大铲子,配着那锅倒是相得益彰。
苏离离吞了下口水,支吾道:“应公子,我炒菜的时候要是一错劲儿摔进去了,你可要尽快把我捞起来啊。”
应文实在忍不住,摇头笑道:“那铲子你是挥不动的,炒那一锅菜,足够近百人吃。这些菜还是我昨天从冀北带来,也只能支持个三五天。你随便做点小菜就是,不要太当真。”
苏离离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是听见的,他让我在军厨这里做饭呢。我要是不做,还不知他要怎么对我呢。”
应文奇道:“你当真觉得他是那种人?”
苏离离低了头不说话,应文正色道:“苏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错的朋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你真的对祁兄一点也不动心?”
苏离离埋了一回头,方慢慢摇了摇头,“应公子,人应懂得轻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这个情,我实在还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边放了只年轻的公鸡,不知在哪间民宅里抢来,她问那军厨,“师傅,这只鸡能给我不?”
那军厨一抬头见应文在她身边,点头道:“行。”
应文见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话道:“把鸡拔毛开膛清理了,一会送到苏姑娘那里。”伙夫不敢怠慢,少时便将那只鸡收拾好,送了过来。苏离离端详片刻,那公鸡神容安详,死态端庄,收翅光皮缩在盘子里。
苏离离踌躇片刻,欲要脱掉大衣,挽袖子分尸。应文道:“你风寒未愈,我叫人来切吧。”
苏离离摆手道:“要不你帮我把这只鸡切成小块吧。”
应文皱眉道:“我没宰过这些,君子远庖厨,这个……”
苏离离嗤地一笑,“什么君子远庖厨?没有庖厨,君子有饭吃么?读圣贤书是经世致用的,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神圣了,说这一套来装模做样地摆身份。一鸡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应文被她一番鼓动,也觉新奇,点头道:“说得有理,我今天就试试吧。”说着,挽了袖子,系了围襟,手举菜刀,不知从何下手。苏离离指点他顺着脊骨先劈成两半,应文到底聪明,一点就通,方位准确,只是力道小了点。
苏离离道:“使劲宰,你还怕砍疼了它啊!”
应文叹道:“杀鸡不易,杀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苏离离嗤笑,“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倒未必没杀过人,只不用亲自动手罢了。”
“也是,你亲自杀过人么?”
苏离离不禁想起认识应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乱兵中奔走。一个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没想便将菜刀砍进了他的脖子,那么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凤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脑袋,评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惊慌。”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吧。奇怪的是,这么久以来,她竟从没有想起,心底也从没有过恐惧或是道德的责问,仿佛杀那个人天经地义。人性在无所依傍时,就会失去原则,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营的火头军总领是个五十上下,留了一脸浅胡茬的老伯。他端了个苏离离要的沙锅进来时,便见苏离离端坐一旁,一脸若有所思的玄妙;应文挥刀断翅,一脸比鸡还痛苦的神情。
军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么精细东西。苏离离把鸡块过了水,一杯酱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几缕野葱瓣蒜,放一个小沙锅里文火收汁。烧出来的鸡块色泽红润,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种纯粹的鲜香。苏离离自己闻着香,先偷吃了两块,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头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该回来了。”
晚饭时,她将这盘菜端到了祁凤翔的的帐里,祁凤翔打量了两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热道:“这是赣州一带的菜肴,叫三杯鸡。你在哪里学来?”
苏离离连连点头,“锐王殿下真渊博,我在菜谱上看来的。”
祁凤翔温柔地笑,“你也挺好学嘛,坐下,就在这儿吃饭。”
苏离离知道推辞无用,也就坐下了。祁凤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细看了看,道:“这鸡块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苏离离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说着也去夹了一块,祁凤翔筷子一抖,给她敲掉了,“我记得你切的笋丝匀称细致,全不是这副样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见其人没有用过刀,但心思还算聪敏。这是应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应文家里的厨子比你见过的还多,你居然骗得他做这样的事。”
这人长的是什么脑子,苏离离又夹了一块,也考究道:“据我看来,是我风寒初愈,手上无劲……你!”
祁凤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鸡块,仍然温柔地笑,“你风寒初愈,手上无劲,吃不得鸡,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这顿晚饭苏离离吃着军中伙夫做的粗糙饭菜,看着祁凤翔一块鸡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还悠悠一叹道:“我自到雍、凉领兵,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苏离离定心立意,今夜回去,无论如何要给他扎一个小人!
这顿饭吃得苏离离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强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盏,苏离离轻咳一声,“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凤翔微微眯了眼打量着她,“想走?”
苏离离点头。
“我看你还没怎么吃饱,要不让他们再做点什么来吃。我这里人吃的东西不多了,马吃的东西还有不少。”他无害地笑。
苏离离无奈道:“多谢好意,可惜我没有马这么好的胃口啊。”
祁凤翔转身从大案底下拿出一个尺长的花漆盒子,走到苏离离坐的垫子旁,把盒子递给她。苏离离迟疑道:“什么啊这是?”
祁凤翔黑油油的眸子漾着水一样的光泽,灯光掩映下映着她的影子。他举起盒子在耳边听了听,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们在山上打到几条草蛇,现在听听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个蛇羹来吃吧。可不许扔了!”
苏离离往后一缩,已靠到了帐子上,“我不要!我做不来蛇羹!”
祁凤翔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塞上盒子,不冷不热地命道:“叫你拿着就拿着,现下人马都少粮草,给你找点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滚吧。”
苏离离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还是祁凤翔更可怕。迫于淫威,她端着盒子逃也似的滚了。祁凤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远有多远,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来。
苏离离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帐子里,先放在地上,抬头四顾,找了个大铜壶压在上面。压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没有声音。静了片刻,她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想必都死硬了。她决定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给他拿出去扔了,盒子还得留下以备祁凤翔明日找茬。
苏离离将油灯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漆盒盖子。墨子酥,百果饼,枣泥糕,山楂锅盔整齐地码了一盒,少而精,飘着糕点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点心铺子三味斋所出。
苏离离愣了半晌,缓缓将盒盖放下。寂静中拈起一块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纯香在舌头上弥漫开来。
第二天祁凤翔出营去了,第三日午后才回来。傍晚将黑不黑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祁泰来请苏离离到祁凤翔帐里去。苏离离早吃了晚饭,不知他此时相请是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风出来,冒着风雪到了他帐子里。帐侧一张矮几,放了酒杯,旁边烫着酒。
祁凤翔一招她,“来坐。”他目光浅淡,态度平静,苏离离心里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静静走到小几旁垫子上坐下。祁凤翔端详了她片刻,笑道:“不错,这两天不像饿着的样子。”指点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请你来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热酒,苏离离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只影;在苏记棺材铺的院子里,他不请自来,与她喝酒的情形。苏离离握了杯子,沉吟不语,祁凤翔却兀自仰尽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饮,至少喝一杯吧。”
苏离离看着他,缓缓举杯道:“我确实不会喝酒,只这一杯。这杯酒敬你,还是祝你得偿所愿吧。”她仰头喝尽,酒味醇香热辣,从咽喉直滑到胃里。
祁凤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种优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愿的是什么?”
苏离离摇头,“我没有必要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会害你。我会对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不是……”苏离离不稳地抗辨。
祁凤翔伸出左手,手上那个刺伤终是无法消除。他的声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缓却涓涓流动,拂过她心底最细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问你,问到最后自己下不去手。过后我想就这样算了,先把你晾在一边。可是你那一箭之后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过把你留在身边,然而变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轻轻将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来想去,觉得情之一字是个羁绊,当断则断。便和傅家结亲,一则借势,二则忘怀。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说你去了栖云寺,我听他把你们说的话说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见你。觉得即使是作寻常朋友,时常看见你也是好的。”
祁凤翔语音兀地一沉,“你让我救于飞,我既然答应了你,千难万难又怎会不救。你那天来找我的时候,于飞虽没死,也还没活;我也想让你明白,我身处之势残酷凶险,不能妇人之仁,所以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见到于飞自然能明白,可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信不过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气的。”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走并不完全是因为于飞。”
“那是为了什么?”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微讽道:“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有些话我们没说过,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是。”
苏离离慢慢抬头,“那我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呢?你把我当作什么?”
祁凤翔顿了顿,一抹伤情转瞬即逝,静静道:“你先前跟赵无妨说天子策在我手里,我只能将计就计让这件事传出去,让父皇囚我罚我降罪于我,让太子觉得我大势已去,放松麻痹。彼时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边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让徐默格捉你回来,你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我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占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杀得一个不剩了?”
“我没有把你捉回来,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为我要不了你,而是为了你不受伤害,可你偏偏遇见了时绎之。时绎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诉我,你跟着他去了三字谷,我知道我已经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远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样,她总要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就像看见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却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苏离离被他平静的语调激得百味杂陈,从心底涌到眼中,“木头一直在三字谷,你明明知道;我那时问你,你却说你不知道。”
“他让我别说,因为他那时易死难生;我也不想说,因为我那时已经觉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烧手,到头来却烧了我的手。”他淡淡摇头。
苏离离轻声反问,“烧了你的手?我那时候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你骗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总是刚刚让我觉得有些好感的时候,就又突然给我一个打击。这个把戏你玩得乐此不疲,我应付得捉襟见肘。”
她声音渐渐激越,“明知赵无妨这样狠毒的人在觊觎着天子策,是什么让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铺,孤身去涉险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话暗示我告诉我,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危险值得我害怕,让我觉得安全,我也不会走。可你说了些什么?!”
苏离离停顿了一下,慢慢摇头,放缓语气道:“我见过太多变故,这辈子只想求个安稳。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这颗怀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这种深厚的情谊。”
祁凤翔突兀地做了个手势,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似乎是想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刹那间有眼泪从苏离离的睫毛滚落下来,沧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斓的悲伤。有一种眩惑,让他短暂的失神,祁凤翔伸手摸着她的泪,似问似答:“这是为什么哭呢?”
苏离离阖上眼睫,泪珠被挤落眼眶,却不说话。他忍不住将手偎上她的脸,回想那种细腻。苏离离蓦地一惊,侧身避开了。
祁凤翔放下手,却固执地追问:“是为了我们而哭么?”
苏离离拭去模糊的泪水,仍是不答话。
“恨我么?”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苏离离摇头。
祁凤翔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会爱我么?”
苏离离仍是摇头。
祁凤翔静静注视她片刻,问道:“那么现下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是么?”
“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点点头,良久叹息道:“既然如此,我心里不高兴,”语调带着三分惆怅,三分温柔,“所以那天喂你喝的药里,给你下了毒。”眼里还留着抹不去的爱怜横溢。
苏离离错愕地瞠视着他,见他脸上回复了那种难以捉摸的神气,她半晌一笑,却非真笑,“哈!我方才说过什么,你总是让我有点好感的时候就给我一个打击。”
祁凤翔淡淡地笑了,“什么时候我心里高兴了,就把解药给你。没给你之前,你只能每月服一次解药压制药性。”
苏离离霍然站起身,“你用我来威胁他?!”
祁凤翔竖起手指放在唇上,优雅不改,似想制止她的激动,半笑道:“不错。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苏离离伸手按着桌面,“你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你会对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愿意你转眼就给我下毒,你这叫爱我?”
祁凤翔徐徐点头,“实是没有一个女人让我爱到如你的地步。”
苏离离微微摇头道:“爱一个人无论他怎样,都不会愿意去伤害他。”
“爱而不得者,另当别论。”
苏离离愤然道:“放屁!”
“我说错了么?”他虚心地问。
苏离离顿了顿,也谆谆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来权衡,都可以拿来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来当筹码,也就只配得到那样的感情!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再来一百次我也仍然会走,因为这是你活该!”
她眉尖微蹙,淡若远山,是永远看不厌的萧疏墨色,七分的愤恨却藏不住那三分虚弱,一如她离开时的脆弱,握着他的手流泪。在言欢的绣房里,她无奈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祁凤翔想笑,却默默肃了神色。人一生有许多时候,可以淡然地装扮;却总有那么几次,不能不动容触怀。四目交投,有激涌的情绪无处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将苏离离拉了过来。动作强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却浑然不觉。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泪痕未消,像将要融化的蜡人,摇摇欲堕。祁凤翔眼中是难以阐述的情感,横波流滟,热烈而失落;苏离离僵硬着手臂,眼中有倔强与难过。他捧住她的脸,看了片刻,托着她的头,缓缓将一个吻印在她的眉心。
苏离离用力推他,避无可避,却不愿再将泪流得肆无忌惮。温存的触感让她咬紧了唇,有种濒死的难过,像洪水淹过了全身,像曾经温柔的对待瞬间迭加起来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虽吻着她的肌肤,却仍如隔万里。
祁凤翔松开她时,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拖出了大帐,走得快而坚决。夜色中鹅毛大雪漫天飘飞,苏离离由他拽着,不觉得腿伤会痛,雪花会冷。一路走到大营中心营场上,人流往来,莫大指挥着手下山贼往营中搬运粮草。
清寒的空气里,木头站在一侧,卓然如夜,沉默轩疏。雪花飘到他的头发上,留恋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听见身后脚步,回过头来,眼光一掠便凝结在苏离离身上。祁凤翔蓦然站住了,苏离离的精神渐渐凝聚起来,浮世大雪纷飞,聚散飘落,却有木头的坚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实。
她甩脱祁凤翔的手,奔了过去。木头一把将她抱住,像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苏离离伏在他肩头终于痛哭起来。木头微微错愕,凌厉地望向祁凤翔,祁凤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绝,默然转身而去。
不是因为不想要,不是因为抢不到,而是那个人的心不在这里。世间最容易执着的是感情,最不能执着的也是感情。他独自走着,便不用把别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独,却无可畏惧,所向披靡。
这一段路,祁凤翔将指甲捏进了手心,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木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放下惊疑,抱了苏离离,轻抚在她背上,长空落雪中轻声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
莫大的人马扎营在十里外,布置严整。木头算着粮草给了祁凤翔,多出来的都屯在莫大营里。时常有难民经过,困饿不起也施舍一点,虽是陈糙米,能不饿着就好。于是便有难民盘桓营外,男的愿来入伍,女的愿来煮饭浆衣。木头择优而录,令李师爷造册,一应营务按行伍要求。
第三日雪停,阳光映着薄雪,一片银妆素裹。木头一早快马到了祁凤翔大营,立马辕门,径入中军。祁凤翔正站在地图前,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图。
木头摸出一支玳瑁簪子,递过去,“这是你那天给我的。”
祁凤翔接过来,拿在手了看了看,问:“那支呢?”
“离离那里的,她可能忘了,我也没问她要。”木头答得轻巧。
祁凤翔看着簪子,忽然想起那个典故来,乐府诗《有所思》里,讲男女定情,男子送了一支双珠玳瑁簪给女子,后来男子负心,女子将簪子砸毁焚烧,当风扬其灰。爱与恨都是一线之隔。仿佛是一个隐喻,他本是怀着几分调戏之心送这簪子给她,却忘了故事本身的结果。祁凤翔握了簪子,微微有些发怔。
木头打开背上的包袱,取出那个乌金的匣子,“她倒是说把这个给你。”
祁凤翔看着桌上的匣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乌金的三棱钥匙,手悬到半空时却停了停,轻轻把钥匙放到了匣子上。两人都瞪着那匣子不语,半晌,祁凤翔忽地一笑,问:“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唔——”木头沉吟片刻道:“……有点好奇。”
祁凤翔犹豫了片时,也笑道:“我也挺好奇,但是我现在不想开。”
“为何?”
祁凤翔默然半晌,决断道:“这样吧,钥匙还是放在我这里,匣子你们收着。若我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四海归服,再来看这天子策,让它名符其实。”世人碌碌,只因所求有限。祁凤翔独有一种淡然笃定,半是决心,半是从容,因其所求宏大。
木头会得他意,道:“好,待你功成之日,奉上为贺。”
祁凤翔拈着那钥匙轻点在桌面上,道:“你当真绝了功业之想,不愿位居显赫,万人之上?”
木头扶案,默然想了想,道:“我从来都未想过位居显赫,只因我家世过去已经够显赫。”
“不错,你父亲是异姓王,我父亲只是边疆守将。”
木头双目濯然,“功业之想大多一样,目的却有不同,有的人只为御敌平寇;有的人为了权势地位。我取前者,你要两者,本就不同。人世功名有忧有乐,我不堪其忧,你不改其乐,更是迥然。你不必猜疑什么。”
祁凤翔摇头而笑,“又自作聪明,我猜疑你就不会这么简单放了离离。要说看透人心,你不及我,你只胜在坦率无求。无求故而不失。”
他说到苏离离,木头声音清定道:“她说你给她下了毒。”
祁凤翔眉头一皱,转瞬又舒展开来,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怕么?放心,我不想跟她同归于尽,下没下毒都死不了。”
木头如有所思,觑了他一会儿,倾身向前,低声道如此如此。
祁凤翔冷睨了他半晌,“你这不是拿我做恶人么?”
木头道:“恶人你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会儿。”
祁凤翔咬牙切齿地一笑,正要说话,木头抢先道:“我来是想问你,赵无妨怎么解决?”
祁凤翔沉吟道:“他才在雍州失利,只怕要往回逃,必须分兵切断他的退路。”
“然后?”
“最好是围在石泉一带。”祁凤翔皱眉。
木头也皱眉道:“围点打援不合适。你的战线已经拉长,时间就不能拖久。否则南边的北边的都有可能从冀州下手,把你和欧阳覃分割包围。最迟一个月,要把赵无妨解决了。”
祁凤翔道:“我有一个想法。”
木头道:“我也有一个想法。”
祁凤翔笑道:“你说。”
“我从赵无妨左侧,你从赵无妨右侧,穿插包抄,合兵在他背后,正面让李铿带兵压过来。三面包围,我们三路切割他的人,最好不要围城对峙,能消灭多少消灭多少,让他势单力孤,最后好解决。”
祁凤翔附掌道:“正合我意。那如果梁州有援军呢?”
木头想了片刻,道:“梁州背后是益州,你可以想想法子?”
祁凤翔大笑道:“越发说到了点子上,我正要让应文出使益州,约他们合击赵无妨,令他首尾不能相顾。事不宜迟,大家分头动作吧。”
木头回到莫大营地时,苏离离正和莫大说着什么。隔着厚棉帘子的帐子里,苏离离轻轻打个呵欠,歪在椅上,无奈道:“莫大哥,这样子是不行的。”
木头自外而入,奇道:“什么不行?”
苏离离眼睛一亮,坐起身来,嬉笑道:“你问他。”
莫大焦躁踌躇,挠头道:“我……我想……想跟莫愁……”
木头已明其意,一面解下包袱放好,一面却一本正经道:“想跟她做什么?”
莫大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求亲。”
苏离离已经笑得弯了腰,木头也忍不住笑道:“你们认识也不短了,又无父母长辈,谈婚论嫁自然得很,你这副样子倒像才认识上她似的。”
莫大一脸苦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们就没提过。”
苏离离嬉皮笑脸道:“既没提过,那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反正两人在一处。”
莫大瞅着她,半晌假笑道:“我知道你们……哼哼……哼哼……”
木头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问:“我们怎么?”
莫大犹豫半晌,不敢以身抗暴,闭目道:“没什么没什么,可我该怎么跟她说呢?你们是过来人,给我出个主意。”
苏离离将眉一轩,“谁过来了,我可没过来,谁过来了你问谁去。”
莫大转向木头,“兄弟,你要帮我。”
木头忍着笑道:“我也没求过亲,是她跟我求的。”
苏离离闻言作色,欲要反驳又不好反驳,忍了忍,转而笑道:“不错,我没费什么劲儿,就把木头娶进了门。你就直说,莫愁,我要娶你。”
木头脸色一暗,闷闷道:“你不会说,让离离说也成。”
莫大似下定了一个决心,握拳道:“不,我得自己跟她说。”
木头点头道:“这就对了,拿出你挖坟掘墓的勇敢,打家劫舍的果断,现在就去跟她说吧。”
“现在?”
苏离离赞许道:“现在云开天晴,大地回春,正是求亲成婚的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莫大哥千万要把握。”
莫大被他二人一推一抬,也点头道:“好,好,我去,我现在就去。”说罢转身掀帘子出去了。
苏离离将脚靠近地边的柴火,微笑地看着莫大的背影。木头一把抱住她,惆怅道:“今后我们开棺材铺要叫江记。”
苏离离露齿一笑,断然道:“不行。”
木头正色道:“出嫁从夫。”
苏离离晓之以理,“你自己也说自己是上门女婿,得听我的。”
木头犹豫了一下,“那叫江苏记……”
苏离离望着他玩笑时的样子,淡淡一笑,没了斗嘴的兴致,攀着他手臂,将脸贴在他肩膀摩挲了两下,懒懒道:“说这些也太远了,我还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时候呢。你去怎么说?”
木头见她面有忧色,道:“天子策他暂时不要。”又解劝道:“我昨夜把你脉,只是有些虚寒未除,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苏离离愁道:“哼,不要老娘还不想给呢。他说这种毒韩先生解不了,不发作起来也看不出。我怎么这么命好,这样奇怪的毒都让我中了,就是中不了京城第一投彩行的蒙彩。”
木头搂着她的腰,“不如让莫大哥送你回三字谷,让韩先生看看。”
苏离离想了想,道:“你不跟我回去?”
木头摇了摇头。
“祁凤翔威胁你?”
木头仍是摇头,“我还是想杀赵无妨。”
苏离离沉默半晌,轻声道:“木头。”
“嗯。”
她抬起头,“我不欠他的。”
木头一愣,明白她意下所指,道:“他到底没有为难你,这个情我领。”
苏离离提醒道:“他给我下毒。”
木头犹豫了一阵,缓缓道:“他有那么蠢?给你下毒能得到什么?世上哪有什么毒可以吃下去还跟常人一样?”顿了顿,又解释道:“当然,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你还是回三字谷去看看好。”
苏离离看了他片刻,低低道:“好吧。”
她手指抚摩着他的衣襟,将额头抵在他下巴上。两人默然相拥,各怀心事,万般的情由萦绕心底。
木头,倘若祁凤翔真的给我下毒,你怎会善罢甘休,还与他一起商议除掉赵无妨?我知道你怕我不安全,想让我回去。可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啊。
姐姐,程叔待我们的好谁也不会忘,赵无妨不除,此生也不安心。祁凤翔没有给你下毒,但他未必没有这样想过。我助他一臂之力,是谢他放过你,也是偿我旧时之志。
仿佛万叶千声在身边零落,苏离离抬起头,柔柔地一笑:“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会陪着你的。”木头清明的眸子渐渐涵满笑意,他俯下头轻啄着她的唇。苏离离猫一般眯起眼睛,细碎亲吻。木头平日算得上沉默温顺,一俟亲近,即刻狼变,按着她的头用力吮了上去。
只听“嗳”的一声,两人忙分开,同时扭头看去,莫大站在门口咽了下口水,莫愁站在旁边有些尴尬。
苏离离挣开木头,怒道:“你做什么呀?!”
方才的情形让莫大看得有些血热,转头叫道:“莫愁!”
莫愁吓了一跳,怪道:“你到底要说什么?非得把我拉到这里来。”
莫大一经看见她面庞,又开始结巴:“那个……外面人多。”
木头皱眉道:“别跑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