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太师大人轼君篡政,将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犹未尽,大驾摆到街上,看谁不顺眼就杀谁。京中各富豪之家,敌对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国库。花天酒地,纵欲无度。这时节,人命如草荐,惜命之人皆缩头在家。

十月初时,又有消息传来,外面的军队举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打到京城来了。京城势单力微,难以久持,有那么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师鲍辉大人,似乎也抱了这样的态度,既结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烧城。

京城繁华一世,终沦为人间地狱。

苏记棺材铺正在百福街角,烧了半个铺面,幸亏风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苏离离也不惊不急了,只将内门改做大门,关上避个风雨。这天爬上屋顶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烟直冲上天。

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头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货,拿着觉得又长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剑,又去厨房举了把菜刀,拉开门要出去。于飞拽着她衣角道:“苏姐姐,你去哪里?”

苏离离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这半日还没回来。你好好呆在家里,要是有人闯进来就到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里躲躲。”于飞应了,苏离离出来带上门,但见百福街上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桓,有人在废墟里扒东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苏离离一路走去,没见着程叔,转了两个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楼。方才望见这条街上正烧着,明月楼也塌了大半,早已关门大吉。门边挤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姑娘。苏离离站在前门大声道:“言欢姐姐,言欢姐姐!”

叫了一歇,汪妈妈那张圆圆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望了她一眼,也没了惯常的一惊一乍谈笑风生,反不悲不喜道:“苏老板,欢儿上个月让人赎走了。”

城西门那边传来的喧哗声,苏离离大声道:“去哪里了?”

汪妈妈漠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上个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欢自然是可以被赎出来的。可她被谁赎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自己一声。苏离离站了一阵,有些茫然,城西那边的喧哗声渐渐震耳欲聋。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见乱军从城门边退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苏离离以前见着定陵扒爪脸,觉得很可怕;此时这张满是鲜血,大声呼救的脸孔应是比扒爪脸更加恐怖才是,苏离离见了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她虽是穿的男装,身形却很单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个溃兵拖了一把,苏离离不认识那人,一刀便砍了过去,几点液体溅到脸上。她也不多看,挣开就跑。耳听一个人说:“他朝城门那边跑,肯定是奸细,捉住他。”

苏离离不及细看,回身挥了菜刀拼命一般乱砍过去。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在眼前晃。耳边“嗖”地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脸侧,直没入面前那溃兵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苏离离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挥过去砍上他颈侧。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随他倒在地下。苏离离一愣的时间,背后骑兵风一般掠过,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马背上。

她尖叫一声,挣扎起来,手被那骑马的人捉得很紧,挣脱不开。那人勒马站定,沉声道:“苏老板,你别扭来扭去的可好。”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语调却又过于冷静沉稳,一时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已将苏离离提起来坐稳在马鞍上,评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时不可惊慌失措。”

苏离离望见祁凤翔那张沾着烽烟的俊逸面庞,四目相对不过数指距离。祁凤翔看她吓得愣愣地望着自己,原本严肃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态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没有?”

“啊?”苏离离的脑子有些卡。

“我说了十月中旬来取货,你该不会劈了当柴烧了吧。”祁凤翔仍是笑。

苏离离回过神来,点头,“做好了。”骤觉他双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来取。”手却触到他冰凉的铠甲,抬眼打量,祁凤翔一身银甲,肩直腰束,盔缨飘拂。

他落落大方地松开苏离离,将她提起来放到马下,交代一个亲兵道:“带她去找应公子。”回头对苏离离温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来取。”他说完,笑了一笑,将马一打,穿过长街而去。

他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风驰电掣般朝城心杀去。苏离离看着这一队骑兵过尽,被那亲兵拽了一把才跟着他走。后面大队人马进来,与溃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边零星巷战。苏离离此刻也过不去,只得跟了那亲兵在入城的军士中穿行。渐渐走到城门边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围着一辆朴素的大车。

亲兵走到车旁,禀道:“应公子,三爷令我带这个人来见你。”车里有人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那亲兵径直去了,苏离离站在车外,半天不见车里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应公子,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会儿,苏离离咳了一声道:“应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车窗处忽然探出一人来,苏离离认了片刻,才认出是扶归楼里跟祁凤翔一起的小白脸书生,“哼哈二将”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来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来小坐片刻?”

苏离离看看那大车,推辞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脸道:“姑娘还是上来吧。这会儿入城正乱,你出去不到十步,说不定就给人杀死了。待祁兄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回去。”

苏离离只得上了马车,车上甚宽,摆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脸书生略施一礼,道:“在下应文,上次匆匆相见,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苏?”苏离离心道,上次我赶你走,你当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却简捷答道:“是,应公子客气了。”

应文也不多说,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苏离离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迟疑道:“这是……哪里的军马?”

应文一手写着,嘴里却答道:“幽州戍卫营的。祁大人已传檄讨贼,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锋。”

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轼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正是苏记棺材铺烧焦的门面。苏离离告辞下车,踢开断木进了内院,见别无异状,唤了于飞两声。于飞从后院奔了出来,扑到她腿上。苏离离左右看了看,问:“程叔还没回来?”

于飞摇头,说:“刚刚有城边溃兵进来,在院子里翻了一阵,没见钱财,就要烧房子。后来有人打过来,他们就跑了。”

苏离离抱着于飞,默然无言。半晌,起身去厨房找了些东西,两人胡乱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没回来。苏离离在床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于飞已睡熟,才倚在床头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见很多年前暂住的一个山谷,莺飞草长,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觉得寂静空旷,冷得不似人间。遥遥的路上过来一辆板车,车前挂着一盏鲜艳欲滴的红纸灯笼,灯笼上墨色漆黑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

苏离离看不清楚,站起来喊“程叔,程叔。”拉车的骡子踢踢踏踏将车拉到她面前,车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具没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苏离离又小声叫了一声“程叔。”程叔还是不见踪影。

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然而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栓,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苏离离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断桓,有烧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过的摇椅,有踩旧了的门槛。门槛外,程叔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苏离离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胆怯地叫了一声:“程叔。”

程叔没有应,手指紧扣着苏记棺材铺的门槛,人已经死了。

第四章客来桃叶渡

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的重,两人废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幅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的话语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于飞伸手拽住她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地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去。”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脸色,是难以言述的平静,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他们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么?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么?”

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于飞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是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依依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么?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么?”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么?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拂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诣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的盖棺定论!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风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晚上便抱着那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籍,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小几。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哗。祝语酬觥酒,迎窗绽烟花。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注)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及,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么?”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将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

祁凤翔道:“现在是冀州守备陈北光占据着,他北接燕、云,兵强马壮,我们实力不及,正与他结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苏离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凤翔莞尔一笑,风清云淡,“你不是无事可做么?”

苏离离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苦脸道:“我可以说不去么?”

祁凤翔手指抚着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这样行不行?你现在没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随我去一趟冀州。下个月修葺皇宫的木材运进京,我替你弄出一批来。”见苏离离踌躇,他补充道:“此去不要你杀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少你的,可好?”

苏离离极其怀疑地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祁凤翔点头,“可以,不过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离离也无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们先谈一下木料的材质、成色、数量……”

祁凤翔大大地皱眉,叫道:“苏老板,你怎么这般庸俗。我这高洁的情怀难道像是骗子?还是只骗几根木桩子的?”

苏离离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次说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确凿无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这样俗的!”

*

三日后,苏离离写了一封信,放在木头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订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调了朱砂色,在大门上写了八个歪斜不齐的大字——有事暂离,三月即回。

祁凤翔坐在外面车里,看她像蚂蚁一样忙来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苏离离拎包上车,他便嘲笑道:“苏老板生意还真是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还没出门就归心似箭了。”苏离离也不理他,坐上车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张师傅坐在车前,道一声,“坐好了。”马车辚辚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东北行进。时值隆冬,万物肃杀,七日后行到渭水边上,竟飘起了细碎的雪珠。才过未时,天色一片铅灰,祁凤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这是个小镇,也不太繁华。祁凤翔换了寻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调。可再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气度不凡。苏离离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换来祁凤翔鄙视的一眼,将她指到了中间那间客房里。

这一路上他都开三间并排的客房,苏离离住中间,他与张师傅住在两边。苏离离不好多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凶险。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栈伸入江面,幡旗上飘飞着三个大字——桃叶渡。岸边孤零着一棵银杏,光秃秃的丑陋,却与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对着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叹,苏离离正幽幽一叹间,祁凤翔提着一壶水进来,给她搁在桌上,“苏姑娘叹气做什么?”苏离离见他动手泡茶,忙站起来,又不方便夺他手中水壶,只好站在一边,支吾道:“你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现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见你喝?”

祁凤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汤色翠亮,香气清高,原是张师傅爱喝,我却不爱。”

“那你爱喝什么茶?”苏离离不敢劳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赶忙端过来。

祁凤翔淡淡道:“我不爱喝茶,只喝白水。”

苏离离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认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凤翔望着窗外天色,目光悠远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谓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转目光,却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离离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轻叹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处。”

祁凤翔注视她片刻,眼睛眯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师傅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出来一下。”祁凤翔看了一眼,还是接着把话说完道:“白水虽有白水的好处,我给你泡的茶却是可以放心喝的。”说罢,起身出去,与张师傅在走廊上耳语。

苏离离默默品着茶味,心里奇怪。这个祁凤翔怎么像会读心术似的,她的意思他就这么能领会。白水易尝出有无下毒,难道他被下过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话里深意提起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定要装傻,不可跟祁凤翔深交。

这一路苏离离扮作家丁小厮,张师傅扮作老仆,而祁凤翔则像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爷。张师傅与祁凤翔的关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却不是下属与主子,仿佛有那么点如师如友的味道。

门扉上叩响一声,祁凤翔站在门前道:“下来吃饭。”

三人走到楼下大堂,稀稀松松坐着几个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还带着刀剑。祁凤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举箸吃饭。苏离离四面扫了一眼,却被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着头,面前摆着牛肉烧酒,时不时地啜一口,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人。苏离离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头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过来。她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吃完了饭。外面雪已停了,祁凤翔手指一点,“你,跟我出去走走。”

苏离离乖乖跟上,踏着岸上薄雪,只见一派暮色苍茫,水天相接,万物寥廓蛰伏,像博大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只听祁凤翔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离离心里叹了一声,有出息的人和没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别。入眼景致一样,感想却迥异。

她蓦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凤翔站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眺望城郭起伏。三个月后,便马踏京师,弓开劲旅。如今他站在这渭水河边遥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险,还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搭上?

祁凤翔一回头,见她躲寒母鸡一般缩在那里,目光呆滞,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么?”

苏离离点头,祁凤翔凑近她身边,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这里的被子也不知够不够,晚上穿着睡吧。”他眼波闪处,别有情致。

苏离离愣愣地听着,祁凤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这人有时看着呆得让人无语,心里却还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两人回到大堂,食客已尽,那个虬髯大汉却还坐在那里埋头斟酒。

见二人迈步上楼,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声音苍洪,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洪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他眼睛随着二人的身影从楼下盯到楼上,祁凤翔目不斜视地推开苏离离的房门,仿佛没有听见那人唱词,一手将苏离离送进房中。苏离离已忍不住笑,故意大声道:“公子,你听那人唱的词颇有风骨。”

祁凤翔唇角噙着笑,却将声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来南风大麦黄。”伸手带上苏离离的门,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汉子站起来,大声道:“诶——不肯低头在草莽啊!”

“砰!”祁凤翔的门也关上了。

楼下安静了片刻,听楼下那人惆怅道:“妈那个巴子的。”

苏离离在房中笑得打跌。这人必定知道祁凤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荐,偏偏荐得不伦不类。还“腹中贮书一万卷”,只怕最后一句“妈那个巴子”才是本色吧。苏离离找了一件单衣出来,穿在外衣里面御寒,聊胜于无。吹熄了灯,抱了包袱,依祁凤翔之言合衣上床,窝在被子里,却不闭眼。

果然二更时分,窗户一响,苏离离陡然坐起,祁凤翔转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颈,示意她噤声。随即将她挟在腋下,飞身从窗户跃了下去。苏离离只觉一阵失重,脚落地的瞬间一个趔趄,祁凤翔就势将她往地上一放。苏离离屁股着陆,毗邻鸡窝。

那鸡被惊,正作势要扑腾,祁凤翔五指一散,有什么暗器出手,一阵细微的钝响,一窝鸡立刻趴下不动了。祁凤翔作手势,令苏离离就在此地,不要动弹,转身陷入夜色。

片时之后,祁凤翔回转,伸手捉起她跃出旅店围墙,向左飞奔,到一片草笼处,将苏离离扔了进去,自己也藏身其中。两人趴在草笼里,苏离离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说话,祁凤翔竖指示意不要说,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见刚刚还悄然无声的旅店二楼,已燃了起来,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干物燥,木制楼板一点即燃。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再添点油硝硫磷,立时烧得呼呼作响,虽隔着这么远都觉得炽焰逼人。

那客栈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余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烧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余人等四散搜索,借着掩映火光,一人遥指水面,“那边有船,正往对岸驶。”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呼哨,一群人足不点地奔向上游寻船截杀。

祁凤翔看那群人走远,笑得嘲讽无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苏离离小小声道:“我们还不走?”

她话音刚落,岸边一个声音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杀那旅店里的贵人!”

二人扒开草笼看去,却是傍晚那个虬髯大汉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话,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显比脑子管用,刀法大开大阖,一一挥洒开去。剩下那十余名黑衣人却不管他,继续往上游去了。

祁凤翔看着那几人相斗,神色从讶异到不悦,阴晴不定。他们四人纠缠在此,苏离离与祁凤翔便出不去。苏离离只觉身边风一掠,祁凤翔已站在场中,劈手夺刀打倒一个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断了另一人的喉咙,却还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将一枚火红的焰火放上了天,随后倒在了祁凤翔的刀下。

虬髯大汉见是他,神情大是激动,一抱拳正要说话,祁凤翔断然道:“跟我走!”回身挥手叫苏离离出来,一面往下游奔去。苏离离连忙爬出草笼,跟着他跑。祁凤翔还是拎了她衣领,健步如飞。

约行了一里,下游一点灯火,却是一条小船泊在岸边。祁凤翔拎了苏离离涌身而入,虬髯大汉跟着跳了进去,张师傅接住,道:“开船吧。”竹梢一点,离岸而去,只扯了帆顺着往下水走。船行如飞,料得别的船马都赶不上,苏离离呼出一口气缩在了角落。

船里却还有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面色焦黄,神采奕奕,当先见礼道:“三公子许多时不曾到渭水,今日一来便遇险受惊了。”

祁凤翔眼睛如暗夜里的豹子,凶狠而优雅,却带着笑意回礼道:“两年不见,方堂主还是这样见外。上游的兄弟应该没事吧?”

那位方堂主对祁凤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碍事,我们在这水上惯了,那几个人容易甩脱。”

祁凤翔点点头道:“如此多谢,上复黄老帮主。他日我定到帮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连连摆手,“三公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在下一定转告帮主。公子若还有吩咐,只管告诉,若没有,我且回堂里。公子一路顺风。”

祁凤翔点头说了一个“好”字。那方堂主竟推开舱门,纵身就跳进了冬日刺骨的江水,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就这样没入水中不见了。

虬髯大汉大惊,指着水面道:“沙……沙……沙河帮?”

祁凤翔颔首道:“是沙河帮,你又是谁?”

那虬髯大汉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这山上的草贼。听说祁三公子仗义疏财,交游天下,所以想来投奔。”

祁凤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么要求么?”

王猛连连摇头道:“无有,无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贼做了好些年,却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情愿投在公子军中效力,上阵杀敌,遇险当先,别无要求。”

祁凤翔修长的手指抚在膝上,文质彬彬道:“是谁教你来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声,犹疑不定。

祁凤翔又道:“就是那个教你念‘不肯低头在草莽’的人。”

“这……公子英明,确是那人教我这样说,可……可他不许我说。”

祁凤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说,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陈北光部下?”

“不是。”

祁凤翔收手道:“很好,那么到了渭北你带我去他住处便是。你什么都没说。”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觉得不妥,又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什么都没说啊,一脸错愕状。苏离离腹中暗笑,就你这样子,跟这狐狸玩弯弯绕,怎么都能把你给绕进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头盖来,苏离离执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凤翔刻薄道:“穿上吧苏大老板,冻死了还得给你‘搬尸回巢’。”

苏离离将衣服裹在外衣上,见他还惦记着自己衣单,心里感激,笑道:“你说过一根头发也不少。”

祁凤翔阴阴笑道:“我说一根头发也不少你的,可我没说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啊?!!苏离离几欲昏倒,这个阴险小人把自己诓出来,却这样解释。登时哀哀欲绝,暗骂祁凤翔祖宗十八代。骂到第十七代时,被周公劝住了。

醒来,只觉得虚晃浮动,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舱狭小,张师傅靠在舱壁养神,船板一晃,祁凤翔自外而来,道:“都起来吧,这边已经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须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华丰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边候着。一行人弃了车仗,步行向前,在那繁华闹市七转八绕,竟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末一带竹篱,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里面,我被官府通缉,逃到他院里。他劝了我一席话。我本想跟着他,他说他不需要,指我来投祁公子,给我看了公子的画像,我在桃叶渡见着你,就认了出来。”

祁凤翔道:“那你且去那边茶庄等着,我见见他就来。”

王猛应了,自去等候。张师傅娴熟地介绍,“太平府西南,绿竹黄篱人家,正是闹市桃源的睢园。睢园主人是冀北名士欧阳覃。欧阳覃早年江湖闯荡,颇有些侠气,后来折节向学,不知师从何人,功名屡试不第,最后在太平府闹市建这睢园,取其仰止之意,自诩颇高。”

苏离离觑着张师傅侃侃而谈,叹道:“天下事尽在张师傅胸中,给我一破棺材铺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张师傅哈哈笑道:“老头儿已是残年向尽,有用时便用用罢了。若是早三十年,还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东家的雇工。不必虚赞。”

苏离离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门。

半晌,一个青年仆从过来开了门,扫了三人一眼道:“诸位是……?”

祁凤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经此地,特来拜会欧阳先生。”

仆从将他们让入园中,园内苍苔小径直通草堂。堂下一人临轩遥望,散发阔裳,飘然若仙,一路看着他们走近。苏离离才看清这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却不给人阴鸷之感,只觉有些深沉。

他一双眼睛将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方开口道:“在下欧阳覃,闲居疏懒,怠慢几位了。里面请吧。”

祁凤翔熟视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苏离离看他这无害的一笑,便觉祁凤翔已起戒备敌意。

他微微转头对苏离离道:“你在这儿候着吧。”独自带了张师傅进去。

欧阳覃转身进屋的一瞬,忽然回头看了苏离离一眼,直看得苏离离心里“咯噔”一掉。草堂门扉已关了起来。在这儿候着?苏离离摸不准祁凤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这是个圈套,倘若那个王猛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简单……还是早溜为妙,她侧了身犹疑地向来路退去。

苏离离自小不会认路,这曲了两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绕过一片竹林,不见篱笆门扉,倒有一点艳红从苍绿中探出头来。苏离离前后望望,无人,沿着小径过去,但见那丛绿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树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开得绚烂。

她心里暗暗郁闷:我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便见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张矮矮的石桌。苏离离缓缓过去,嗅着梅花香味,看着满目嫣红,与方才萧疏的竹林辨若云泥。只觉宁和安静,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着笔墨,那砚里的墨已冻住了,却有一张薄绢铺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绢,手绢上纤巧的字迹写着首诗:

“少年不识愁,蓼红芭蕉绿。

闻声故人来,掩裾循阶去。

泥墙影姗姗,竹梢风徐徐。

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东风误花期,江水带潮急。

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

苏离离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觉辞藻朴直,却别有一番婉淡情致。细细想去,不忍释手。仿佛回到棺材铺里,那葫芦架下碎碎洒洒的阳光映着井水从自己手上滑过,冰莹清澈;清晨的白霜伴着心意缱绻凝在屋檐上,木头说你去做饭,我去给程叔开门。

这题诗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换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许下白首约,又能得来什么?只怕是白驹过隙,时日匆倏。一时间入了魔怔,只想着今是昨非,握着那绢子掉下泪来。不觉身后有人极轻地一叹。

苏离离猝然回头,那竹屋门前站着个白衣女子,应是没有三十岁,病容清减,长发素挽,厚棉袄子穿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却微笑地看着苏离离,目色柔和。苏离离握着绢子站起来,“你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声音柔婉,略有些沙哑。

苏离离忙放下手绢道:“我……我是个访客,无意来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绢搁在桌上,扶栏倚墙,慢慢走出来。她每一步都极慢,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苏离离上前两步想搀她,触到她袖子时,骤悟自己穿着男装,忙缩回手来。女子缓缓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给她。

苏离离见她看了出来,便扶着她手走到石桌边。那女子缓缓坐下,手抚了那方手绢道:“你方才哭了?”

苏离离以手抚颊,点了点头。

“可是心爱之人不能聚首?”

苏离离明知她绝无半分揶揄,却止不住红了脸,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觉得与木头的关系不好阐释,只得小声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苏离离极小声地应着,只觉和她的十年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白衣女子却不笑了,幽幽一叹,道:“三个月,也够久了。”她转顾苏离离,缓缓道,“我许久不曾和人说话了。你既能为这诗句掉泪,这绢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总会回来的,好好珍惜,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离离将那手帕接过来,正要道谢,白衣女子继道:“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划着石桌面。

苏离离也觉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离开,忙应了往回走,走出两步,忽然折回来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还请姐姐给我指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