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心中的念想只有南站。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终于近了,眼前荒凉的断壁残垣一座一座横亘过来。车被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了去路,那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不能再近一步。有急救队的人正极力抢救伤员,也在安顿逝者。他们和时间赛跑,挽救生命,还要防备可能有的空袭。声声哀鸣和呻吟!车里的人走出来,立刻就进了人间地狱,怔在当场。从断壁残垣的间隙里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尸,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离破碎。
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内脏流满地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是在死亡时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没有找到依靠。蒙娜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冲入胸膛,弯腰一阵狂呕。卓阳微微开阖着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无可奈何的,是痛彻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绪。
急救队的人们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处处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也有生命力坚强的生还者。“妈妈!哇哇哇!妈妈!”是突如其来的猛亮的儿啼!急救队的人飞跑过去,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不远的地方,已成废墟的铁轨上,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半身血满脸泪,幸存的悲号冲破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那时那刻,人们震惊了。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坐在萧条的铁轨中央,四周却没有其他尸。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大人们拼了命来保全的。蒙娜一把抢下卓阳手里的相机,卓阳再抢过来,泪逼住,手按下,“咔嚓”一下,定格地狱中最沉痛的一刻。而后,卓阳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蒙娜用艰难的中文,表达意志:“这——是——证——据!”急救队的队员飞奔上前,抢救幸存的孩子。“那里有活口。”他们又不奔过去。卓阳看到了归云。归云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他走近她,先舒了气,她是安好的。只是,受伤的人在他们的前方。归云霍然站起来,走过去。那片地上的伤者在哀号。“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哑的声音是破的,拼了全力,从胸膛里发出来。他的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身体分离,半边身体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紧紧闭着,半边的脸高高肿起来,灰红灰红的,身子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那嘴唇是干裂的,渗出血丝,一开一阖,还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归云冷静地向救护人员交代:“他叫陆明,原住闸北。”她在忍着泪。救护人员点头记录,着手准备救护陆明。陆明突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无焦距、无希望、仰面望天。“啊——他们都被——候车室塌了,他们没有逃出来——啊——”归云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卓阳扶住了她。何老师同一名急救人员跑来,几乎是哭喊:“候车室下面埋的人,没有一个救的出来,我们没有办法搬开那些砖头!”地狱还有几层?归云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让自己痛,因为痛了,她就不会就此倒下。这里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卓阳握紧了她的手,她转头看他。是他呢!竟会是他?他又看到她这样悲痛的样子了。
她无暇顾及了,脱开他的手,与周围的搜救人员一起去扒挖那片废墟。虽然人们说着挖不出来了,但是挖掘的人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一再努力的结果是只能看见被砖块和钢筋压住的衣服片迹。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也许正是那天她为杜班主缝补的那件褂子,也许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们仍不放弃,再到生还者里面找。一直到不得不绝望!绝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无眠。石库门被逃难的人们挤得丝毫没有缝隙。厚的隔层墙板,薄的隔层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层帘子,人们一家紧挨着另一家。悲伤迅速传递和蔓延。日晖里的人们里都知道了那家唱戏的男主人死在南站,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左邻右里张望着,同情着,摇头叹息,除了“节哀”再没更多能抚慰的话。
石库门里的悲伤也在加倍。两个新近丧夫的寡妇抱头痛哭,捶墙顿地,无所可依。
悲伤如何发泄?归云归凤带着一脸怎么都干不了的泪,连自己的悲伤都止不了,也劝不住两位已近崩溃的长辈。
何老师何师母都上来帮着劝,最后也被勾出一脸泪。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让气氛更哀伤。
何老师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张,这时刻也就不顾其他,一管到底,提笔写了牌位,又作主唤归云出去烧纸铂,叫归凤去灶庇间做晚饭,方分解出凝聚成团的哀泣。
归云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东窜西窜,凶猛地吞噬下银色的脆弱的纸铂。最后化了灰,风吹云散。归云忽想,她竟还没为自己的亲爹烧过一张纸铂!她的爹,有张清朗风采的脸,总笑着,眉眼弯弯。她便是遗传了这张笑脸来,因此总能笑得动人。这张脸经过太多苦难,承受太多劳累,渐渐老了去。敛去笑意,凹陷了也严厉了,是杜班主,等于她的第二个爹。火盆里,烧的是双重的悲愁!她泪眼朦胧,看着这张脸隐入火焰中。泪又下来,流到嘴边,滚烫而咸涩,刺激到被泪干住的脸。疼痛,由内而外。
一条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过来。递给她手帕的是卓阳,还是那身衣服,尘土满身,脚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归云用手帕捂住脸,“呜呜”痛哭。卓阳拿过归云放在一边的纸铂,一张一张接着烧。隔着一盆火,蹲着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一个埋头哭着,一个低头烧着纸。
黑夜里,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闪烁的星被乌云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两条影子。卓阳看着归云的影子,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他很想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再孤单。但他只小指稍稍动下,又把手里的纸铂紧紧抓牢,几乎捏成团。就在夜里静默,只余火苗“咝咝”的声音。楼上悲戚到极点的女人们再一次嚎哭,用仅有的声音和气力干嚎。归云一直蒙脸流泪,她不知道卓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似乎就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后就走了。她抬起头时连他的背影都没看见。
归凤的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时,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说。
有人破门而入,身上脏的,人也是脏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滞,吓坏了归凤。
归云惊呼:“展风。”展风已连爬带跑,一路上了楼。楼上的房间素白,坐在地上是瘫软的庆姑。展风一个踉跄,也倒在地上。庆姑抬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她爬过去,双手似鸡爪一般紧紧揪住展风的衣领,一头一脸都埋到儿子的怀里痛哭。“你不孝!没回来给你爹送终!”说完,一把泪擦在儿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紧了他。
生离死别,痛苦这么一重重,箍得人透不过气。可儿子终于是回来了,还紧紧抱着她,任她责打。展风只盯着客堂间八仙桌上的父亲的牌位发呆。牌位是两只,一只上面刻着“先夫杜立行之位”几字。字迹他不认得,不知谁代庆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没为父亲做过任何事,连牌位都来不及安奉。这种诀别将他的心肝掰作了两半。他惭愧苦痛,“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猛磕。跟上来的归云归凤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归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和身边的归凤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风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头,这次谁都拉不起来,直到他的额头纹了起来也不停歇。“我没能找到班主的尸首!”归云哭道。庆姑醒了醒,红着眼发劲拉起儿子,嘶声:“展风,在你爹的牌位前答应我,等你爹七七之后立刻成家,和归云成亲!”她指着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这是你的责任!”
展风骇着。庆姑耸着脖子,瞪着他。她非要他答应不可。他只好叫一声“妈”,不知怎生再说,或悲伤已压顶,无力再辩。庆姑却是精神涣散了,出口的话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归云,那么娶归凤!”
这话更骇人。归凤收了眼泪,欲发声,又憋着话,只把脸涨个通红,喃喃不出能半语。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不放过他:“好不好?你答应我呀!”还跺着脚,“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风!”她的眼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也压着每个人。她无处释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挣扎出声。
人人都觉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说个“不”字。归凤望望展风,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拒绝。她的心奇异地动了。这个家庭最悲伤的时刻,却是离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时刻。悲伤绝望里,又生出一点光,她望展风,就想要拢住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归凤难免生出锥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过庆姑:“娘,您别说了,去睡吧!”
庆姑由她扶着,还是转头看展风。展风始终低头,默不作声,她就变得可怜了,小心细声问:“那么,妈当你答应了,啊?”展风还是没作声,同归凤一起扶了庆姑进房。他们都默默地,安顿庆姑入睡。不发一句声响。他忍不了心,对母亲那般的乞求说个“不”字。只能望着归凤欲言又止。悲伤似乎是暂停了,杜家的东西厢房和客堂间都变得静悄悄。展风避开了归凤,同归云在晒台上烧纸铂。这些日子,除了战火便是这些纸铂,一直烧个不停。“娘已经歇息下来了?”归云问。展风只低头,将银色纸箔化入火焰中。“我们只能给班主做衣冠冢——”归云话未完,就见展风的手捏着纸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窜上来,归云抓住他的手腕甩开那着火的纸铂。“你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军人都是怎样打仗的吗?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往敌人的枪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来,后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风犹自未觉得痛,就这样对着归云说话。
“展风——”归云低低叫他。展风却仍继续:“罗店那里,到处是血。我只能抬着担架,把那些死的没死的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我算是在做什么?我到最后连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个什么男人?什么儿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顶天立地的展风,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不能自制。从小到大他从不哭,这回,他哭了。
归云捏着拳,暗自落泪。她扳住展风的肩:“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励。一抬眼,是归凤责怨的眼,她便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归凤来了,说:“我们能做什么?好好守着这头家,不能再让长辈伤心,不能再让长辈有闪失了。你不是一向说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吗?”说着也落泪了,她的眼泪没有止境地流,泪眼看住展风,“你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住这些惊怕了!”展风起了决心,狠狠握拳,专注地看客堂间里,那正中摆的父亲的牌位,那么凛然地树立在那边。他站起来了。归凤一把推开了归云:“他已经昏头了,你看,你看!”归云一下没撑稳,跌坐到地上。“归凤——”展风一个字一个字对归凤说话,“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是血海深仇!家恨国仇!”他的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坚决,是一片哀恸之后已经无法动摇的决心。
归凤的心跟着沉下去,终究还是抓不住展风。她掩了面,泪又在指缝里落下。
三个人,在一片悲伤里,各自流泪。归云最早醒来,勉力起身,要去继续支撑生活。她先做饭,将庆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里。庆姑急促问:“展风去哪里了,不会上火线了吧?”归云不忍她伤心,摇了摇头:“他去医院看陆明了。”她喂庆姑吃饭,庆姑吃两口饭,心里的主意没丢下,又没头没脑,荒里荒唐道:“归云,你可别怪娘,展风不欢喜你,我不勉强他,他娶归凤也好,娘当你做女儿。” 归云听她竟还念叨这意思,不免担心的,就安慰:“娘,您只管放宽心,我谁都不会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但庆姑还是惶惶的,头脑已混乱,最荒唐的事情也跟着做出来。晚上,她唤了归凤去展风房里送换洗的衣服,待归凤走进去,她便一下将展风的房门紧紧锁起来。“妈,你这是干吗?”展风没防备住,万分焦急地敲门。庆姑只说:“我不放心你们,你们今夜就给我圆房!”闻声赶过来归云傻了眼。庆姑瞪着她,恶狠狠威胁:“这样才栓得住展风那野猫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归云见庆姑已经错乱胡涂得没边了,只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别再替他们操心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对对对,一切都会好的!”庆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喜笑颜开,“等明日一切都会好的。”一边说着一边被归云带去自己的房里。房里的展风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归凤,她低垂着头,把手上的他的衣服叠了拆,拆了叠,反反复复,没有停。“归凤——”展风很艰难地叫一声。归凤没抬头也没作声。“我妈这样做,实在不对,你一个姑娘家,你看――”归凤开口了:“这算什么对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当听你家的话!”她那么温柔地抚他的衣服。展风皱皱眉毛。这叫什么话?归凤怎么能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他急了:“不是的,归凤,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你也有!”“展风!”归凤站起身,眼圈红了,“从小到了你们家,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这就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她看穿了他要推却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涩死。“娘这阵子受不住打击,她的话她做的事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做,我几时拦得住你?你何苦这样待我!”归凤憋牢一口气,却又泄了气,泪下来,在腮边,又苦又咸,还痛。真是什么念想都得不到。展风见她哭成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出了岔子。只一个劲说:“你、我、归云,我们打小什么样儿,现今还是什么样儿!我对你们的心,从没变过。”门“吱呀”一下开了,进来的是归云。“娘已经睡了。”归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又见归凤哭红了眼,问,“怎么了?”
归凤抹了把眼泪,说:“好,你做什么,我不拦着你,现在有你知心的来解难,你可以放心走了!”归云不解,望望展风。展风叹口气,他握住了归凤的手:“我何尝不知道你们的心,你们全指着我,为我尽孝,解我的后顾之忧。我老要你们担待我――”他放了手,向归云归凤深深作揖。归云归凤唬一跳,归凤更是哭也哭不了了,只凄凄道:“你这又何必?”
展风左手拉着归云,右手拉着归凤,就像小时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间房子里的,同一个屋檐下的亲人,他把他的友爱均分给她们。对归云和归凤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老拖累你们。明日我不得不走,娘还是要托你们照顾着,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他手里的温度也分给她们,归凤小心地贪恋。“你要小心。”望着他,万分不舍他,留不住他。展风的心里生了一团随战火越烧越勇的热气,腾腾而起,扑不灭,要冲天大烧一番。他走到客堂间,对着父亲的牌位又跪下来,重重磕头,还是一下一下又一下。这灭不了的怨仇,在身体里东窜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头,只有到了战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泄出来。“我们都留不住他。”归凤对归云说。归云默然,也黯然。奔腾的情绪,已是甩开缰绳的野马,在上海滩蔓延。
十一 气壮河山
月余的激战,激起了这个城市的骨血中埋没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线的吃紧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并没有吓阻人们保卫家园的决心。十里洋场沸腾起来,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发组织义勇军,童子军,救护队,尽力支援。于是展风终还是走了。庆姑竟然没就此闹开,她只怔怔地说:“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紧了?他没了爹,自是伤了心的,要报仇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再拉住归云问,“他这样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风留了话的,他现今编在救护组,每日往交通大学的国民伤病医院送伤患。这医院是几年前那场战争中由宋庆龄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号召捐建的。当初捐建的人或许也想到了这所医院还能有作用,因此并未把当年的设施做调离。坎坎坷坷六七年,确实第二次用上了。归云怕庆姑颠颠倒倒,什么都同她讲了,少不得连哄带骗还蒙混了一些。
庆姑还是说:“不成,我们还是得看着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学给展风送饭,归云归凤怎肯放人?只好答应每日轮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学等展风,还要捎带回他的报平安纸条。但展风并不是每日都会出现,庆姑为此累累神伤担忧。
归云觉着庆姑老这样惦念着伤精神,干脆建议庆姑同小蝶娘一道去医院看护陆明。陆明的伤渐渐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机,倒是教人安慰了。庆姑果然将对展风的惦念放在了照顾陆明的身上,有了奔头,连带对展风的处境也乐观起来。
她也是往好处想的,归云很是安慰,也安心。只是在伤病医院的日子不算好过,前线的战事更激烈,伤亡人数也激增,每日看着伤患苦痛生死,归云归凤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归凤愈加担忧展风:“你瞧每日都伤那么多,展风可别有什么意外。”归云也担心。只是又觉得每日往医院跑,等也是无着落费时间的空等。她便留意了,伤病医院人手不够,几番向外面聘人。她竟在应征人群里见到了熟人。有位洋大夫来应征,受到中方接待人员的热情欢迎,洋大夫用别扭的中文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原来竟是安德烈的老美医生邻居,曾经给卓阳看过枪伤的那位。归云好好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她也排到了应征队伍的尾端去,轮到医生面试她,就简单交代了家庭住址,和自己诚恳的愿望。医生因她住得近,又极有诚意,就当下做主录取了。意外的是,竟还有些资费贴补。
回家后,归云同归凤商量,归凤也没有理由反对,也摸出她心底强烈的意愿,就关照:“再怎么也要先顾了家里,伤重的活儿自己也要掂量着点再去做,别累着自己。”归云道:“我自会注意的,而且还能时时候着展风。”说到展风,归凤又是一声叹息。只归云心里满了些,憋牢一口气,她终于能做些什么了。归云照料的第一位伤患是位年过三十的山西籍的连长,姓高,在归云面试的那天被送来这里,现在已经被初步清理过伤口,等待医生安排手术。她的职责是看护这位肩头中弹,大腿也中弹的重伤病人洗脸、漱口和吃饭。虽然是照顾重伤病原,其实所要做的一切很简单,做起来一点都不困难。只是病人有意见,他看到被派来看护他的是归云这样一个黄毛丫头,眉毛纠了一下,对医生说:“还是个小姑娘哩!医生啊,可以换个男人不?”医生摇头:“男护工都在火线上抬伤员。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们都很细心呢!”
高连长垂头丧气说:“唉,好好的一个军人,竟然沦落到让小姑娘照顾!”
医生也无奈,临走时对归云说:“军人脾气难免耿直,且刚从火线上下来,心里都不太好受,要尽量迁就些。”归云保证得认认真真:“我晓得的,不会出错。”当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恳恳。但高连长却不随便说话,只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伤口不太严重,已包扎干净,但那腿上的伤口却非常严重,虽被包扎好,但一直高高肿着,医生说给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况再确定手术方案。高连长也不哼一声,直板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任由归云傻坐在一边,让她束手无策。再简单的事情,也没法子做。“连长叔叔——”归云叫他,想打破沉寂。床上的伤员动了一动,说,“小姑娘,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你照顾,你出去吧!”
“我倒茶给你喝?”归云主动说,也真的把床头柜下面的热水瓶拿出来倒了水,双手捧着递到连长面前,就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点干涸,在这湿润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皱起来。所以归云知道他需要水,果然,这位连长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住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前线没有水喝吧?”归云又倒了一杯水,还是喂给高连长。他连连喝了好几口,方说:“前线,我们都只到前线去喝小日本的血,哪里顾的上喝水?现下倒要你这个小姑娘来伺候喝水!”“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线去杀敌!”归云避开他的抱怨。高连长只是捏紧了床单,忽然问归云:“你知道不知道战情?给我说一点战情。我是个守土有责的军人,不能闷死在这病院里。告诉我一点前方的消息吧,算起来这些天我们该把日军赶出吴淞口了,兄弟们都说要死也要死在东京去!”归云想起医生的再三叮嘱,只按照医生叮嘱的说:“我都听说前线节节胜利,您放心吧!”
高连长方松了松手,连日来的战斗和受伤击溃他的体力,他听着归云的汇报,也安心睡了下去。
归云望着这位受伤的战士,心底难受。他那条重伤的腿明显比另一条腿短了一截,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那腿骨无疑是断了的。她在医生临走前询问医生:“他的伤很重吗?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医生沉重地说:“这个说不准,等X光出来后再看。但是就表面情况来看,多半要截肢了。”
她想这位满心要再上战场、要死在东京的战士如果知道自己会被截肢,将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努力地照顾住他的需要,希望能为他多做一些事情。趁高连长熟睡,归云轻轻掩上门,往走廊上透气。病房楼下的操场上正有六七个重获健康的军人,穿着早已置放多日浆洗好的军服,个个挺着胸在听候点名。他们身边围着一些能走动的轻伤伤员,一起说着话。“嘿!你们真好样,好的那样快,又可以上前线了!”一个未复原的伤员羡慕道。
“我日盼夜盼,就盼这一日,我要冲上前线去杀了那些日本鬼子给蔡将军报仇!”一人响亮地回答战友,身子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根要从弦上飞出去直插敌人心脏的箭。另一名未康复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点,少杀几个鬼子,留一点给哥哥我啊!”“是啊,你们真是运气!”又一个伤兵说道。医官过来分开了其他伤兵,点名,逐个地喊着他们的名字。被报到名字的人就立正,举起右手,报一声“有!”声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带上蓬勃的赴战场杀敌的信心。有人蹲在他们的面前,拍下这些伤兵坚毅的身影。还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装,但是头发有些长了,归云从病房的这边望过去,还能见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须根。是略显憔悴的卓阳,只有他的眼睛,在压住相机的那刻,显得那么炯炯有神,那么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惫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复的战士们的车子开过来,他们和医生和战友轮番道别,卓阳还站在他们身后,把这一幕幕拍下来。车载着斗志昂扬的战士们离开,那些暂时还不得离开的伤病战士们都聚拢到医院的大门前,翘首望着,望了很久很久,都不愿意离开,一直到医生和护士将他们一个一个劝进病房。
操场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阳站在中央,抱着他的相机。他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头,然后,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点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见到她,她就这样站在那端的高处,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辫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时见到她,竟有些许安慰了。归云也看着他,更看清楚了那张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惫,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个为了拍这些照片多么不顾命的人,她想。又惊诧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就那么清楚他?又担心他。片刻,烧红了面颊,转过身去推门进了高连长的病房。高连长睡了两三个小时,医生过来嘱咐归云帮着护士一起清洁器械,准备手术。归云又追问他的病况,医生说:“看了X光后确认骨是断了,他是受伤了三天才得到救治,伤口都在出脓,恐怕得必须截去才可得救。” 归云低低“啊”了一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连长已经醒了,看见护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医生,又问:“我是不是腿骨断了?”眼中有恐惧。“连长叔叔,医生把你带到手术室给你治疗,你别害怕!”归云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却在乱跳着,为着这位终将失去一条腿的战士,为着她不知道这位热切渴望再上战场的连长知道自己成为残疾人以后会有怎样的绝望。这位发誓要打去东京的连长在这一刻也惊惧了,握住床沿,恶狠狠说:“你们敢锯我的腿?你们试试看!”医生安抚他睡下,不住说:“您别激动,一会儿就会好的。”一面指挥护士推他进手术室。
高连长再挣扎,也不得不屈服在病床上。归云等在手术室外,靠着走廊的墙壁上,为那位连长纠着心。有人走过来靠着墙边,与她站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眸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沾满了尘土,灰蒙蒙的,裤腿上也沾着土,很邋遢。
卓阳说:“别难过,只要人平安无事就好!”他的声音也是疲惫的,嗓子哑了。
归云说:“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是不是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
“也许吧!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卓阳想要放松地靠在墙上,可又习惯了紧绷,身子崩得那样直,“可是有时候,尊严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贵。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
“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归云喃喃重复,失了神。
手术室的门开了,在里头帮忙的工友用袋子装着一支血淋淋的人腿,露出袋子的那截,肉色是黯淡的,暗色的红,暗色的黄,矗出的白森森的骨。归云的胸口一阵翻涌,背转身子就要作呕。卓阳伸手在她的背后轻轻抚拍着。
她捂着嘴,涌出泪,滑到嘴边,这泪还是苦。她趴在墙上,拿出手绢来擦泪,止不住抽泣。
卓阳还在用手轻轻抚拍安抚她,她转头问卓阳:“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要为尊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日本人无缘无故就要杀我们那么多亲人,那么多同胞?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和公平制裁这一切?为什么班主就这样死了?为什么小蝶失了踪?为什么连长叔叔失去了一条腿?”她一串的哽咽,一串的泪。一串的“为什么”,让卓阳无言以对,他也愁思过这些为什么,也没有人给他答案。全部全部的苦难不需要中国人的答案,只需要他们承受这样无止境的悲伤。他伸手揽紧归云,他只能再次让她的泪落在他的胸前,而他的叹气盘旋在她的耳边。归云回到高连长的病房时,已擦干了泪。醒来后的高连长在病房里大哭大叫:“医生护士,谢谢你们好心救了我,可我的右腿没有了,好起来也是个废人,再不能上战场了。你们不如让我死了罢!还这样照看我干什么?”他还捶着床板,声音是闷的,就像他心中再也发泄不出的闷气。归云走到高连长跟前,对他说:“连长叔叔,你莫悲,我来唱戏给你解闷!”
“小姑娘,你不用唱了,我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你何必再费心力照顾我这个无用的废人!”高连长无力地嚎哭着。但归云不理他的嚎哭,她起了一个调子,冲出口来的是——“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一气呵成地将原词唱完后,归云就着这心境,这凄景,竟还沿着第一段的调子继续唱了她自己临时编出的第二段。“吴淞口外炮响似雷震山西府衙走出你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扛枪竖战旗军前显威风连长带头冲锋再出征你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中华大地和众黎民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应景的词儿,从穆桂英身上唱到高连长身上,唱得病房外的伤员们也过来了。她唱一句,外边就叫一声“好”,全曲唱毕,一片雷鸣掌声,惹得护士不得不堵到门外要大伙噤声。
病床上的高连长止了哭。右腿被截肢以后,他一直觉得身下空荡荡的,很冷。可这小姑娘的曲子很热,鲜活的热气涌了回来。病房外的卓阳,就这样看着病房内的归云,又唱起了这段《穆桂英挂帅》,也不仅仅是《穆桂英挂帅》了,她临时给改了词,唱这位在战场上失了一条腿的连长。他微微举了举相机,又想拍下来,终还是没有动手,隐到人群后,走出病房,到校园中去。大学的校园里因为战争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学问的学子,只剩下带着前线血腥气和硝烟气的伤员和医护人员。虽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节,反从那丛丛茂密的绿荫中透出阴冷来。在这个校园里生活了一两年,他从未感到从校园深处透出来的冷,这里应该是朝气蓬勃的。
迎面走来一人,见到卓阳,急忙上前:“我想着你便可能在这里。”是莫主编,走出一头汗来,“幸好问了安德烈你去哪里!”“怎么了?有事?”卓阳问。“我怕你真跑去宝山城拍照,那边的火线已经封紧了!这阵子你上起火线来真不要命!”莫主编擦了额上的汗。卓阳却着急问:“我军兵力是多少?现在战况如何?”“姚子青营还在死守,今晨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三个连长全部阵亡,九个排长阵亡六个,后来火线就封住了主要通道,伤兵没有法子被救出来。”“三十一号的时候姚子青营进驻宝山就有消息说那里已经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死守?”卓阳锁了眉。“军令如山,将士们更加视死如归。”卓阳几乎是咬着牙:“就此平白无辜地牺牲吗?”“他们只有五百人,却在日军海陆空优势兵力猛烈轰击下的奋勇抵抗牵制住了那边日军。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经知道必须要牺牲的牺牲!”“我觉得我真是无力。”卓阳颓然下来。莫主编却拍拍卓阳手上的相机:“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枪,比什么都有力,留下这些证据。”见卓阳仍默然不语,道,“好多天都不着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莫主编看卓阳松了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先回报社审稿了,不知前方可派来什么宝山城的战况没有!”说完,重重拍下卓阳的背脊,“记住,回家!”也重重说着,待看到卓阳重重点头,才放心地先行离开。太阳已经斜去了西方。卓阳到校园树林边把自己的自行车给推了出来,这自行车也同他的主人一样,上下沾满灰尘,风尘仆仆地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他弹了一弹座垫上的灰尘,翻身骑上去,就要驶出校门时,看到边上走着的归云。他把车驶到她的身边。这丫头,在边走路边想心事,对身边的一切恍然未闻,连他的接近都没有察觉。
他摁了铃,铃声清脆,终于惊动她。她惊跳了一下,看见是卓阳,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卓阳问。归云犹疑着。“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顾家人。”卓阳再道,又说的很对,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车。他一使力,把车骑得飞速。
夕阳的红,渐渐笼在梧桐树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压着那些绿,也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归云发现卓阳压根就没问她家住在哪里,却一次突然出现在日晖里的石库门内,这一次又熟门熟路把车骑上了最近的路线上。他,怎么知道她新家在哪里的?她疑思着,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卓阳语塞了,没料到归云突然发问。他发了窘,想,总不能告诉她他是从王老板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伤欲绝地跟着急救队的人走了以后,怎么头脑发昏下午跟线去采访后方的各界捐赠活动,且目标明确地从王老板那里七绕八绕,把她家的地址给绕出来。
此时要是讲了出来,倒真好像他是别有用心的。可分明是无心的,自然而然的。
他一时半刻说不出来,归云的脸颊微微烧了,无意再追问,只把话题绕开:“连长叔叔终于肯吃一些东西了。”“哦,那太好了!”卓阳舒口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她幽幽地说,他也幽幽地想。何尝不如此希望?只是,抬眼,那满眼的晚霞和夕阳,还是如血一般映着天空。将归云送回家的卓阳,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紊乱的思绪要理清,就将车骑进了法国公园,呆愣愣地睡在公园的草坪上,看着那夕阳缓缓下降,让脑海一片空白,浑然忘了时间。
直到夜幕降临,公园的工友来清扫,见有人躺在草坪上,便叫:“那谁?还不回家?公园关门了!”卓阳才惊起来,骑上车赶忙走人。再度进入霞飞坊,这里变得同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不少人家做了大房东二房东,引来租界外的难民,宽敞的弄堂变得喧闹,但这喧闹透出凝重,变得压抑。那些弄堂里搬张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闲聊的人们,都是神情沉重,声音也沉重,还带着惊惶。这里是霞飞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库门,住着家势不错的人家。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可以很悠闲地度日,在战争爆发以后,他们也失去了平日那种悠闲,和上海滩上任何一条弄堂里的人们一样,惶恐地数着日子过日子!他拐进了自己家的石库门,把车停在前天井里,掏出钥匙要去开门。片刻略迟疑,因自己还是没能想好即将面对父亲的说辞。甩一甩头,也不多想了,硬着头皮打开门。门里面对他的,是父亲弯腰题字的背影,着短袖的凉衫,背后汗津津的。他的手挥舞着,一笔一划,十分刚劲有力。可见这幅字,是花费了气力写的。卓阳上前一步,唤一声“爸”。卓汉书并不回头,只道一声“回来啦”,还是顾着自己写字。卓阳静静站在他身后,待他写完。卓汉书勾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示意卓阳过来,要他提着那幅字。
卓阳看过去,上面书的是——“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心中一惊惧,只听得父亲沉痛道:“适才老莫来电,嘱我写这副悼联。宝山城失守,姚子青营五百将士全部阵亡!”卓汉书背转过身子,走入自己的“独善斋”,声音变得无力:“明天你把对联送到报社去。”
他的身子没入藤椅里,手肘无力地支着头,闭上眼睛,用手按着太阳穴。
卓阳拿着这幅字。不过几小时的功夫,那座宝山城便只换来这幅字。“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卓阳念着。他似乎又听到归云所唱的那样——“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卓阳把那幅字平铺放到桌子上,坐倒下来。还要有多少将士殉国,才能将这片土地拯救出来?卓阳只能看到石库门黑洞洞的玄关,挡着外面的夜和夜里唯一明亮着的月亮,心中被堵着,宣泄不出任何情绪。空气里传来淡淡的烟草味道,是“独善斋”里的卓汉书抽起了烟。这没有硝烟那样浓烈的味道,缭绕着这对父子,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黑夜的石库门里,好像一切都就此静止了。
十二 狼烟尽头
高连长在归云的照料下,情绪稳定了,也能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愿意同归云聊聊天。归云晓得了他祖籍山西长治,黄埔军校出身,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他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得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连长将战场上的英勇经历说得眉飞色舞,归云听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却重伤未愈的现实,就做一个积极的倾听者,还答应高连长的任何要求,譬如为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个平安。他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动不了。只是她很踌躇。她虽是做过一年学生,跟着展风一处也识了字,但因没怎么练习,并写不出一笔漂亮的字。归云先去买了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会断文识字。”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一看,竟是个“卓”。笔划不多,还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样羞涩。归云面上一红,将信纸揉作一团,才抬个头,就正见卓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门边,也许是路过的,就是犹犹疑疑的没有进来。她也不顾面红了,只想高连长的事,就拖他进来:“大学生,你来帮个忙。”
卓阳见她指了指摆在床头柜上的笔和纸,登时会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归云也坦白,嗫嚅:“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
卓阳看她这娇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锐气,怎么帮忙都是肯的,拿起笔就说:“高连长,您说吧!”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万千的感叹,卓阳明白,写下来。写到最后的“共享天伦”,和归云都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伦的那刻却是物是人非了。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两人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别提,免得引起他们的情绪。”“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战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的心沉了,头也低下来。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战况,从高连长和伤兵们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鲜血,夜里的梦境也是红的,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我们并没有输给敌人!”卓阳忽一鼓作气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很对!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一定不会输!”卓阳微微一笑:“蒋先生这句话确实说的好!但——”轻轻谓叹,“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他要向她道别了,尚未及说,就见她轻轻欢呼了,快悦地迎向门外抬担架归来的人们。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开了颜,都忘记同他告别。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的,但见他一转身,人旋即就在医院外了。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心中是遗憾的。但终于等到展风,足够她一扫近日的阴霾。“你可好不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他没受伤,精神也不错,她的心就安了。
展风把手头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伤员,还将他们伤势轻重一一叙述给医生。有条有理,稳当当的。不过月把功夫,展风有点变了。交代完了,展风才得空,对归云说:“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送米粮,好多日子没进救护组。”“今晚回家吗?娘天天念叨你。”归云问。“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就出不来了。”展风挠头苦恼。“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黯然,“你还是回来吧!”展风深锁眉,时间真快,哀伤却流逝得这么慢。归云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白色麻花状的腕带,纹路细腻,编制方法又精巧。只是这些天经历了风尘,脏了。这该是女孩戴的东西,归云看了好几眼。展风下意识用手捏紧了编成结的那端。归云看清了,上面写着黑粗的三个数字——828!
那是个血色的日子,归云忘不了,杜班主也许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庆姑在认命的情绪里,平静了。或许也知道悲伤于事无补,只要展风安全归来就成。所以面对展风时,她不责备,不歇斯底里。
这样认命,也是好事。只是悲伤依然将她折磨得可怜巴巴。客堂间里的火盆没有熄灭过,无尽的纸箔在燃烧。庆姑对儿子讲:“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这回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提归凤,有条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风伤心母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她还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他就不能不点头,这样才能让她安慰。庆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缓一缓,展风还是乖儿子,一切以后再说。楼下不知楼下哪家邻居叫:“杜阿妈!有人找!”归凤“哎”了一声下楼,想不到来的竟是雁飞。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也用白丝带束了,像一身缟素,又像微白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来。
归凤看清楚她脸上是浓妆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隐了,立刻厌嫌。雁飞身后还跟着独轮车,由车夫推着,上头捆扎着麻袋。归凤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绪。
雁飞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当作没看见,只问:“归云在不在?”归云闻声出来,见是雁飞,很惊喜。也是好久不见了,她很想念她,现在每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可喜。“你怎么来了?”“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雁飞走近了,“来看看你,送些东西。”归云也看到独轮车,知道里头必定又是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飞笑笑:“都是别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边指挥车夫将东西搬进天井里。
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当时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归云纳罕,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价。”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怕会轻慢了雁飞。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已稳好了车身。“小雁,好好保重!”归云再三叮嘱,又担心。雁飞摆手,不要她担心,她斜斜靠在车上,人也远了。归凤涨红了俏脸,看她远了,看她同归云挥手告别,又看她抬了脸,向上的方向摆摆手。回头,是展风站在二楼窗口处,凝望这个方向。他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又不敢。归凤低头,看到了归云手上的白色腕带。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见过,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忙,他却宝贝似地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白色细长条的,就像那远远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样。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雁飞的影子无处不在。归凤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雁飞由车夫带到了霞飞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独自随处转转。开始打仗时,她就有这样的习惯,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倒是不惧死的,她还把胭脂水粉全部摆到了梳妆台上头,兴致好的时候上一款妆,对着镜子仔细描眉毛唇线。是唐倌人教会她描眉线、眼线、唇线。“你的眼角轻轻往上勾一勾,怕真会把男人的魂魄给勾了出来!”她这样指教她。
但是小雁只想让那个他看她的明艳。那时候她是显摆的,有份显摆的闲心,不知道化妆能保护自己。直到后来,她才晓得了,一层一层封住自己,便可豁开了活,然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什么都够了!只她还是想让自己在炮火声中害怕,这怕,等同自残!可怎么及得上那群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些愁苦的难民,连处藏身之所都没有。她比他们,好过太多!雁飞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渐冷的空气里,冻住了。这几个月来,百乐门歇业,她生活的重心没了,寂寞起来就闲在家里编了腕带,她曾经想要为他编织一条,只是还没学会,他已经不见了。好在,如今她还有人可送,给了展风和归云。
想到展风,雁飞微蹙眉。他本是远离危险的,却被她推进去,如若有个万一,是她的罪过。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带给展风做了腕带。可谁知道这傻孩子收了后,竟当夜就跑来兆丰别墅,在门口候到她,又说不出半句话就跑了。和归云一样实诚。虽经历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战火纷飞,可心还热。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雁飞漫无目的地漫步到外白渡桥边,上海傍晚的喧嚣以这里为最。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就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生路就这样断了。回首来路,是被轰炸和扫射后的残瓦断砾,再望过去,就是遍野的尸蜉了。
人类生如蚍蜉,仰赖卑微的依附。铁门边是最后的生机,他们不敢离去,就在那里的路边巷角搭了简易的棚。绝望无尽,悲辛无限。雁飞停了好一会。前几日她也路过这里,这里尚放难民进来,没想到今日就锁了。好在还有三五人给那边的难民发粮食。但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近乎狂乱的人们已无剩多少自尊和悲悯,男人的骂娘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震天动地。他们还用溅血的方式来适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难民船上,大家都蹲着,鸦雀无声望着头顶的轰炸机。忽然,雁飞悟了,因为那时的人都觉得必死无疑了,但这时的人们都拼着命要生存的!
无论哪种,都卑微到极至。她两者都经历过,不想再回首。转身,惟有离去。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轰炸的余灰下,沐恩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雁飞停住了,一身一条影,萧条伫立。天主教堂的门口并不安静,簇着一群人。“为民族大义,为国家荣辱,为前线将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万元为将士们购买军衣,添置军备!”在人群中间说得道义凛然的竟然是王老板。雁飞微讶,料不到竟碰到为抗战捐赠的王老板。人群中的他,穿一身挺刮轻薄的西服,还是那副款款的老板派头,一腔一调,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一席话说得这些教徒们响应号召,纷纷拿出积蓄,丢进募捐箱里。王老板看到这幅争相捐赠的情景是满意的,满意他的号召力在人群中起了作用。
他很志得意满。举目四望,上海滩上忠行义举,他都带了头,一群人拥护他,称他做“王大善人”,连那群知识分子也竖了大拇指尊崇他。越来越隆重的声誉拥护了他的事业。他的眼越过人群,本想看北面,北面前线的战事忧扰着他。但这里是看不见北面的硝烟,却一眼看到了雁飞在人群后的那张微微笑着的冷淡的脸。又是这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脸。他隔着张张激涌着爱国热忱的面孔,看住那张年轻的、美丽的、总是透出一脸清冷的面孔。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还小小的,习惯低着头,身量也未长成,整个人的形态都怯弱。
她把茶送到他的面前,摆下托盘,道一声:“老板,喝茶!”放下茶杯又无声无息隐在了所有人身后。也许只有他在现场所有宾客杯盆交错中,注意到这个垂着托盘,斜着脸望着屋檐下一只燕子巢的女孩,和女孩一脸充满渴望的神色。他不知道她脸上的生气是何时完完全全丧失了。抑或是那场火灾?那次的她,长发上燃着火,疯子一样从那栋小石库门里飞奔出来,好像一只着火的燕子!
他救了这只鸟,也望见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她,那张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团漆黑的面容之中,竟绽开一朵笑。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自愿被救一样。经年之后,当那张小脸明艳起来,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神情。正如现在。雁飞走到王老板面前。“干爹,姿态摆得太高,会跌得很痛!”“唉!那可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摆这样的姿态了,一日不做便会头疼。”
“如果您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阿囡,你真觉得我在摆姿态?”王老板问。“生意是一种姿态,声誉也是一种姿态。”雁飞说。“阿囡,我是向来说不过你的!”王老板笑着摇摇头。“我一直直爽,说真话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驳吧!”雁飞说着,把手上一只碧绿生青的手镯除下来,丢到身边的募捐箱里。“这手镯?”王老板看一番,是做工考究的古玉。“日本人的,在战场上还给日本人罢了!”雁飞并无所谓。“这可是一块日本古玉,藤田真有心了!”王老板笑得若有所思。“有心吗?”雁飞微仰头。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太阳光射在那上面,反出金光,就看不清了。
藤田智也会不动声色没有预兆地给她送礼,小喷壶,玉镯。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说“用的很好”,或说“你戴着会很好”。送的人无所谓的样子,收的人也是无所谓的样子。雁飞又说:“这样抵的了几条中国人的命?”她不等王老板答,手指着那十字架:“你说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吗?”“阿囡!”王老板轻轻叹息一声。雁飞也轻轻叹息:“干爹,你那个辰光为什么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摇了摇头,是的,不能指望。谁能那么天真靠着指望别人活着?她心里冷着,想,如果军队撤光了,这里还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霞光散了,夜风起了。北面的枪炮声好像的确是渐歇着。这是战事疲软了,城郊在进行无序的溃退。这仗,在溃败,一泻千里,不是租界内的人们能想到的。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来,没有想象中容易。捷报传得越来越少,伤兵却越来越多。高连长的病也反反复复,就像上海反复的季节和反复的战事。归云的心,也反复着。
这些天她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伤之,还有无尽的恐慌。她看着伤势好转的军人直接撤去了嘉定,从那里,是要出上海的。上海滩上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命运?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军队是否真可以保护的了中国人?
一会儿惊一会儿哀,如这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在恐慌中迷茫。病房越来越空,归云来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无尽的空虚。但前来探望的人们还是有的,归云看到一间尚有伤患的病房门外,有人同那位杰生大夫说话。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那太太正好在问:“卓阳可来过?”“来过几次。”杰生大夫说。他们竟然在说卓阳,归云留了心在听。那太太说:“我总担心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险地方。”杰生大夫安慰:“阳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上帝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他又好几天没回来,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回来让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国了?”“大使馆已经安排好,一切按国际公约执行,不会受到日本的阻拦和袭击。”
那位太太叹气:“卓阳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您放心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您又带了那么好的汤给伤员,您总是那么好心!” 杰生大夫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架。“看着他们伤的都那么重,心里总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喜欢喝这汤,我也安慰了!”
那太太侧了身,归云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确认,有人医生急急跑了来。
“杰生大夫,麻烦您来看一下高连长!”杰生大夫旋即随着那人奔跑过去。归云一听是“高连长”,一下心也慌了,跟着他们一起往高连长的病房跑。
但只她被闭在那扇病房的大门外。房门是绿色的,外面的天渐渐阴沉了,这绿,也绿得阴阴的。外面在起风,还挟着点点的雨丝,打入走廊,打到归云的身上。归云躲到檐廊下,双手抱着臂蹲下来,把头埋在肩窝里。这天的阴雨缠绵了很久,归云带了伞,但还是被困在空旷的伤病医院中。
她一直趴在高连长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写信――这是高连长临终前拜托给她的最后一件事,为他远在北方的妻子写一封丧报。高连长的妻子闺名“翠莲”,复杂的笔画使归云无法写得漂亮。但她牢牢记住高连长留给妻子最后的话——“切勿哀痛,保重身体,侍亲育儿,以待胜利之日”。她一直默念着,生怕忘记半个字。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归处。心头空空落落,异常难受。医生见她写的艰难,要帮她写,被她倔强地拒了:“高连长要我给他写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连长临终前这样对她说:“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烦你的这件事情会让你很为难,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亲自写给我妻吗?其实写字并不困难,难的是永远不去写。连长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难。”
那时候,他很虚弱,神思在消逝。但对她说了这样的大段话。她才了解,军人也是细腻的。
临终前千般嘱咐,是要和妻子诀别,也是要给这位在最后日子里抚慰过自己伤痛的小女孩最后的鼓励。所以她坚持写,要写的漂亮,要写的娟秀。但是,泪也不停流,顺着笔杆子,落在信纸上,让一张张纸变得虚软无力。这支钢笔是她为了给高连长写信时买的,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买不起美国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买得太差,售货员向她推荐:“这支笔是国产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国难当头,我们要支持国货。”她立刻就买了下来,回到病房对高连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买笔,国产的,听人说不错,写起来应该好。”后来卓阳写了信,高连长夸道:“字好,国产的钢笔也好,我们中国人生产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最后钢笔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连长的遗物。她望着这支黑色的,戴着镶金边的笔帽的钢笔,庄重、深沉,捏在手里重千斤。
她不断写,仍旧写不好这字,不断气馁。“你说,我来写。”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回头,是卓阳,站在他的身后,一裤腿的湿痕,头发也湿了,贴在耳际。
他锁着眉,望住她一脸未干的泪迹。她慌忙掏出手绢再擦泪,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给她的那条。他总是见到她哭得不成样子。“我要自己写。”归云仍旧坚持。卓阳低低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拿过她手上的钢笔,说:“你来说写什么,我写好一张,你压到信纸后面临摹。”他的确写得一笔好字,高连长都夸赞过。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没办法写出这些字。归云转述了高连长的遗言,卓阳一边“刷刷”地就写好了,把纸递给她。
字是磅礴有力的,肩肩骨骨棱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俊秀。归云把那纸压在自己要临摹的纸下,接过卓阳又递来的笔,临摹他的字。
一笔一划,沿着他写过的痕迹写。第一遍还是不像样。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边看着,鼓起勇气,再写。卓阳就看着她临摹了一张一张又一张,右手用力捏着拿笔。不肯放弃,就像前线不肯放下刀枪的战士。待到最后一张写的已经像了样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来。归云执起那信纸,仔细看,再转头学生似地问卓阳:“能看了吗?”卓阳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细,干净,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