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看到用红色的毛笔勾画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展风还惦记着:“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归凤就静静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进来,眼见这副大伙都认真的模样是高兴的,就会夸人了。总是先夸归凤。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风转头背着杜班主,冲归凤一抹鬼脸,翻个白眼,堵了归凤个大红脸。

“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归凤涨红了脸,都结巴了。归云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励归凤:“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开,展风的神气又回来了:“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归凤还在脸红。“归凤唱得好,你又不唱戏,干啥要取笑人?”抢白的是归云。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才不同女孩计较。他有他的招儿。“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给哄住了。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这是上海小生意人营生的家当,靠一只煤球炉一只大铁锅几把条凳执掌生计乾坤。有点手艺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夺了客。这种廉价的小食摊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小摊子也是大众化。捧场的不单有平头小百姓,还有看戏坐雅座的老爷太太们。他们并不愿和平头百姓们厮混到一处吃这些东西,会叫了司机或者黄包车夫给买了来,带回家享用。

孩子们爱的是甜食,戏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热昏卖这种带着稀奇药味又甜不啦叽的梨膏糖。

“小热昏”做生意靠的是先声夺人。“裁缝师傅不吃我梨膏糖,零头裁成裤子档;烧饭师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烧成骨头汤;医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视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师傅不吃我梨膏糖,别墅造成土地堂。”见三个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还正了瓜皮帽现场改词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学学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试顺风顺水老师夸;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长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络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晃晃:“三只。”梨膏糖用油纸包好,归云接过来传给归凤,展风刮出两个铜子付账,分工明白。

归云笑:“小热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们归凤还强!”展风淘气:“小热昏,拍马屁,呱呱叫!”“小热昏”欢喜同孩子们斗嘴,一来二去,好不热闹。忽然,归凤拽拽归云:“你看。”弄堂口有条艳丽的影,暗夜里做不好的勾当。桃红旗袍配开司米披肩顶扎眼,一头卷好的发跟着步子颤,弯个腰,钻进了一辆黑色三菱小轿车。“啪”地,门重重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是日本人!”展风叫。“小热昏”整理摊档了,还要即兴发挥:“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小热昏”说:“我倒希望鬼子兵来买,我正好掺进耗子药。”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库门,归云临睡前照例要为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庆姑就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算账,一个给展风勾毛线衫子。归云来了,杜班主就把归云叫过来,同她一起看账面。“她记性好,性子定,这些事倒还难不倒。”这些事假手别人做总是不放心的,幸亏归云学的好。庆姑想起归凤:“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几时送她去唱唱堂会走走场?”“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会这丫头去不得。”庆姑心知失言,忙说:“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机巧不够,被筱凤鸣欺负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凤鸣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总拆台脚,又同日本人厮混,不成体统!”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个说要当筱秋月干娘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也不大来了!”杜班主蹙眉:“听说他们家最近遇了些麻烦,欠了一个日本人的债务,被逼着拿家里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哎!真是作孽。”归云听不懂,问:“日本人为什么要草书?”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强盗样的,还贪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

归云听了心焦:“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杜班主说:“听说还不曾,黄老板也够硬气的。”庆姑叹一声:“他们倒是不错,只是那么大一个家,被这样一逼,说倒就倒了!唉――”

门“吱呀”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妆也化了,人也憔悴了。归云叫:“大师姐。”筱凤鸣伸手打个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声:“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筱凤鸣止步,例必不相让。“我倒是当客栈,指望着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说的什么话?”筱凤鸣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细声细气地:“咱们何不开开天窗说说亮话!班主您带您的角儿去应堂会,我自有我自己的乐子。”杜班主竖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气得说不上话,唬得庆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凤鸣扭了屁股上楼梯,一边说:“我也不须靠着您老人家给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让您老人家最后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庆姑上前拉住筱凤鸣的臂膀:“你怎么能跟日本人?他们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啊!”

筱凤鸣甩脱庆姑的手:“难道我还要等班主来送我什么彩头?”扭上楼梯,只有“咚咚”声在黑夜里触耳。杜班主心痛又气喘:“作孽,作孽――”连唤几声说不下去了。庆姑又转回来替他安抚胸口:“你别同她生气。”归云坐着,动都不动,捏着笔的手,冰凉。杜班主顺过了气,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反误了咱们自己。”小小戏班子,片刻也翻云覆雨了。个人的命运被人为拨一拨,也会有变化。

归云往楼上看看,想归凤该是睡着了。杜班主的烟秆子里没了烟丝,从五斗橱里拿,顺手将他们买的剩了半块的梨膏糖拿出来,瞧一瞧,对归云说:“明朝开始归凤的包银就得换个算法,你们也别老小家子气买这些个东西尝。”

归云看着杜班主又将糖放了进去,终于找到了烟丝,燃了。忽忽的清烟,慢慢地升,像变换的云,是瞬息万变的。自那日不过三五月工夫,凤平戏院外墙上的筱凤鸣画像就换成了归凤的苏三姐。

长江后浪推前浪,红透四川路的筱凤鸣也在后浪的一个翻滚下,在凤平戏院这个小舞台上被狠狠击中,且击个粉碎。一切都来得那样快,快到那些已经有预期的人们都始料不及。

来归凤粉墨登场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带雨、半羞含怯压到人们心坎子上去。也或许是人们真的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空里,他们要一个坚韧又安全的苏三。杜班主押对了宝,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必定银盾爆满,座无虚席。筱凤鸣目瞪口呆,大势已去。最后一夜,她唱一出《哭灵》,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

一曲唱罢,挥挥衣袖,场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后途铺好,尽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输的不狼狈,把住仅有的面子,就这样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适当后退,愿赌服输。聪明的头肩会保留住自己辉煌时的尊严。“大师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

归凤只叹:“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学会,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不等她叹完,就该由她挑大梁,风光利落,占绝风华。不过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是清晨微风中的第一缕甜香。像新开的栀子花,遍落在石库门的角角落落。归云最喜欢形似玉兰的栀子花,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栀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浓郁,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挂着一块佛玉。

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会买栀子花给她,她戴一朵能乐上半天,爹也抱着她乐,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久远的回忆越来越清远,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戏班子的枝节不是没有,归凤是凤凰般的头肩,为人低调乖巧,自是处事会妥当些。有些个做不妥当的,每每教班主夫妇焦头滥额。一些个姐妹见的世道多了,学了赌,输了账面没的还,赌客拿刀冲进戏园子。杜班主少不得点头作揖,打发了去。回头气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杀人赌博丧志,头肩没当上惹来这样一身臊气!”被骂的是筱秋月,人灰头土脸的,尖盘子脸更尖,抓着班主的裤腿哭闹。她娘她妹妹也来求情。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戏班子里学戏的,叫小蝶,晚归云几个月拜师,人前人后都唤她一声“师姐”。这回为了她亲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带雨,归云几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说:“她很欠了一笔债,人都追到家来了,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丢人。可那么多钱怎么还?份子钱也不够啊!东拼西借,还欠不少。”归云帮着想到了些贴补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个舅舅在浦东有自家的苗圃,建议小蝶可以效仿现今流行的卖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价买些玫瑰花,去法国公园高价卖给洋人。这样除了唱戏的份子钱,还有额外酬劳可赚。小蝶一想也对,只是面嫩,嗫嚅:“师姐――你陪我去罢?”归云拒绝不得,又怕她一个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着去了。归云和小蝶议定,礼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东,买好花,再搭摆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国公园,日头已高。两人腹内空空,就在路边的面摊胡乱吃些阳春面。小蝶毕竟年纪小,心思活,看到奇异的忍不住叫归云一道看。“师姐,那里有个洋妞穿旗袍哩!好怪。”归云望过去,果真呢!她正看见那人从黄包车里跨出来,先是一只洁白的脚背,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另一只脚也跟着踏出来。再往上看,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裹着丰满的、白皙的女人的身体。阳光底下,发是金的,金如晖,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个穿旗袍的外国女郎。这在马路上很触目,路人不免多望几眼。女郎难耐地又好奇地四处看看,她转个身,身后还有人,是个穿黑中山装的青年,在公园的墙角正停自行车。女郎叫了声,竟然是中文。“嗨,阳,你准备请我吃这个?”她指的是路边的小面摊。青年走近了,斜背着高高的画板,挡住半个身形,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怎么?千金小姐不肯纡尊降贵了?”女郎笑了,叽叽咕咕说了两句洋文,那青年也会,答了两句。女郎似乎不愿吃,青年也不勉强,先一起进了公园。归云同小蝶吃饱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买了门票进了公园。本来公园等闲也不让进,但凡在里头摆摊的都是托了关系的。归云也托了关系,央了一个姐妹的干娘,她是公董局秘书贴身翻译的太太。故才得来这便宜。杜班主也知晓,对她说:“你费心思了。”归云说:“凤鸣姐也是一副好嗓子,总不能就这样毁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里人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点了头,归云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办好。法国公园里满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着,一片绿海。归云张开双臂,深深吸口气,清风拂面。她神清气爽,同小蝶互相给对方别上一支栀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国风情。她们的主顾是公园里衣着摩登散步的人们,有洋人,也有赶时髦的中国人。小蝶有了归云相伴,胆子也大些,两人都执了花在人堆里兜售。许是景衬人更娇,洋人都颇喜欢问买花。

小蝶到底年纪小,人又鲜嫩活泼,一时兴奋了,在林荫道上窜来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对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活蹦乱跳,像飞舞在林荫间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负她,手才伸过来,归云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脸上却有礼貌的微笑,也不得罪,声音很大,叫:“先生,不买花儿?”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声:“先生,两块钱一朵,不贵。”那洋人就讪讪住了手,溜了。出来讨生活,三五磨难免不了。小蝶内疚,归云还安慰:“也就这一歇,不怕。”

这时半路竟也杀出程咬金来,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来,身子裹在旗袍里,没中国女人走得谐调,但是气势汹汹。她箭步挡住了孟浪的洋人,高声讲一堆洋文,直讲到那洋人面红耳赤。

归云莞尔:“这个洋小姐是帮咱们的呢!”洋女郎训斥好,又转向归云她们,说:“他――很丢人。”归云正要感谢她,女郎又一阵风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伙伴在不远的凉亭里,正坐在画板前,是那个中国青年。归云看见女郎走回凉亭里。他们离这里不远,只是早先她顾着买花没注意。归云还能听见那青年笑着说:“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经处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坐在画板对面,许是给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鲜,就多看几眼。青年开始动画笔了,归云不由自主就走近几步。

是画真人西洋画呢!见得不多,所以新鲜。画画的人专心致志。归云就在那看着,他这样扬着手,站立着,冷冷地认真地。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分神。身板是硬直的,发是软的,随风动的,是谁都不能打搅的。他托着五色盘,快要画好了,画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对面的洋美人冲她微笑。归云觉得自己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偷看课堂念书一样,面红了。斑斓的笔,停了。中国青年转个身,这是一张年轻而俊朗面孔,眉是张扬的浓,眼是透底的清澈。带着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后面站了很久。他说:“小姐,西洋镜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气,归云红了脸,生气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说:“咱们得家去了。”小蝶手里还有一枝玫瑰没卖完,就被归云扯了手离开。两人在公园门边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点算了进益,抽了几块钱送给公园的门卫,方才走出去。

华灯初初上了,霞飞路上的霓虹更亮,总热闹着。临街一排商铺,紫罗兰美发厅,西门子美容院,还有宝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开的法国公司商务公司减价广告横幅给遮了。

“新到英国男式雨衣一千件,原价三十五元,现价十九点九元。”横幅下头有三个洋人在交涉,无非谁占了谁的锋头。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小蝶说:“雨衣真便宜。”归云说:“收好钱――”她的话说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拐角的地方。那里停着辆白色敞篷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归云看的是末排的一个穿白底红梅高开襟旗袍的女子。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条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露出细长而姣好的颈。那头低垂着,人也安静着,在穿红着粉的聒噪女子中间倒更引人注目。

那边的店里走出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手上的东西便“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们不客气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是细巧的瓜子脸,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归云心里猛一震,从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然后,她隐隐约约看到左眼裣下的那颗泪痔。男人好不容易拣了布料,统统丢进了车,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归云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飞似地要冲过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马线,对面亮着红灯,她走不过去,眼睁睁看车要开了,她不想放过,迎着那小汽车再看。那车风驰电掣一般开了,只余下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她失魂又落魄,脚步踉跄了。绿灯也亮了,身后有车子按了喇叭,她听不到。正怔忡间,身后一个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边,她重重摔入那人怀中。身后的车也紧急刹车停了,是一辆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车里有人出来检查状况,是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有不自觉的冷。他也确实瞪着归云:“你没事?”归云只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内又有人出来,脑袋圆滚滚,头顶光秃秃,跟着瞪归云一眼,再问先前出来的:“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迅速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又躬身回了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来了又去,向着白色敞篷车驶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抓着她的左臂,她尚还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抬头,竟然是他。青年张扬的浓眉有些拧,带着微微的责备,俯望着她。他说:“小姐,又看到西洋镜了?”气喘吁吁的归云,又感激又惭愧,涩涩地笑。前后被这青年打趣了两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灯,太莽撞了。”他在训她吗?归云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觉得莽撞了,他还没放开她。一想,就松了手,退了几步。

“多谢。”“不谢。”他要走了,只是转了身又回头,剑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这情景似也曾相识,但又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的一角模糊的记忆。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四 冬风破

归云和小蝶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没料到家里也遭变故。杜班主正挥着鸡毛掸子狠揍展风,展风一路在天井里跳脚。庆姑在后头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着归凤的手叫“他爹”。

“三天斗鸡,两天走狗,你小子尽不干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骂得狠了,要撸袖子上来揍人。归云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来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气狠狠:“你们当我干什么要修理他,倒是问问他去。在租界上个洋学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爷斗气,把人打伤了。现在老师亲自找上门,教我老脸往哪儿搁!”展风捂着肩膀,那里死死挨了几下,疼得抽筋儿,可就口头上还不认错,叫:“我没错,就没错。他王小开就仗着家里有钱,老子开了棉纺厂,成天欺负同学,捏着鼻子说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扫大街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怎么着?”“你倒是能唱戏,我还以为你背不出本子。你当自己是李逵还是关二爷?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说得气了,又要打,归云抱住他手里鸡毛掸子。“班主,您别气了。展风千错,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计较。”她听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庆姑的眼色指挥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庆姑一旁道:“你说儿子耿,你不也一样?他们老师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钱人家的欺负穷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还得被你委屈。”说着眼眶红了,归凤跟着红了眼。展风还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汉一条的驾势。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里酸了。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着没了的棱角,展风还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风。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归云这丫头的建议没的错,杜班主去医院请罪的时候就领了归云押着展风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风挥了几下老拳,展风本也怕会狠伤了人,便也没将自小练的气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天。杜班主去请罪的那天,对方父亲正巧也在医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滩上一个名气很大的棉纺大亨,杜班主难免惴惴。尤其对方的小公子病恹恹模样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风一眼,向父亲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风待要抬头瞪他,被归云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气派真是很大,此刻并不理睬儿子的话,对杜班主含羞带愧的赔罪却先郑重其事地回了个礼。他说:“犬子王少全恃财欺人,委屈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杜同学在后,我岂敢受这样的礼。”三人都一惊,病床上的王少全听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气派的人说的话到底不一样,自己焦虑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风本来对这位老板有抵触,这回听他这样明辨是非的话,血气翻涌,直觉其可亲无比,比自己老子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要高明了,就鞠个躬,说:“王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伤王少全,要杀要剐,听您的。”王老板呵呵一笑,拍拍展风的肩,对杜班主说:“令郎也是好汉一条。”

杜班主自觉被抬举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杀,愧杀。”王老板也抱拳,颇是语重心长:“我本意是督促我儿学好知识,报效祖国。可叹因平日繁忙,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废光阴。真是惭愧!”这话是有点分量的,看似教训了儿子,也连带算训了旁人。可训到根子上了。展风并不是不懂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也时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却远没这副情形之下听他人长辈训诫来得更振耳发聩。态度益发恭敬诚恳,且不由自省起来。

归云只觉得音相似,话相同。曾经爹也这样说话:“亡了家不可怕,还可靠一双手重建家园。只若国也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头,要忍住涌上的泪。杜班主又同王老板寒暄两句,就此告辞,王老板只临别之际询问了展风的学习境况,听说他明年就要毕业,就说:“届时小朋友可来我厂子试试工。”这话又让展风父子感激不尽,杜班主不想上门道歉竟遇到这等贵人,回家路上就教训展风:“学学大人家的做事气派,以后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里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家孩子是不错的,应当比王老板家的跋扈儿子强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板说的只是客气话。谁知近了正月,王老板真的遣人带展风去了厂子试工,连徐五福也一道带了去。庆姑被这意外之喜喜坏了,忙不迭为展风制备新衣服让他好奔新前程。这当口,有人因筱凤鸣的事找上了门,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戏院老板吃团拜酒去了,庆姑只好自己亲自跟人出去料理这事。外头下了雨,把这个年陷进一片阴湿里。青白的天上飘下的零碎的雪子,从天际直直地裹着雨一起落下,溅到尘世间,打出清晰的、比雨点更沉重的声音来。弄堂被灌得冷潮潮,庆姑缩着肩,撑起油布伞,迎着穿堂风,踩了一脚,就踏进水塘,溅上一腿湿。心里颤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过大年的红。她望一眼自家铁门挂着的红,对联写“年年有余,步步高登”,还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间里传出来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枣泥的还有枣子香,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甜。她将铁门“咔嗒”一关,放心把家交给了归云归凤。杜家灶庇间正热火朝天着,女孩子们操持着年夜饭的伙食。归凤做鱼丸,归云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帮忙做蛋饺。她是感激杜家对自家姐姐的宽宏大量的,也感念归云的相帮。就同归云一起努力,非要做一个金灿灿圆满的蛋饺,象征一个饱满的元宝。

正应和着门上的对联,不但要“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更要“财源广进”!

人们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归凤闲下时刻就问归云:“娘去了大师姐那里好一会了,别出什么事吧?”

归云说:“娘也没多说。大师姐这两年都没了音讯,这会差人来送信让娘去或许是找娘叙旧了。”小蝶问:“哪个大师姐?是不是先前的头肩筱凤鸣?我是没有见着她先前的风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说得了不少提携呢!听说她的《十八相送》靓绝四川路!”“大师姐最拿手的就是这出”归凤幽幽叹了气,“如若当初没有这出《十八相送》,我们在上海滩也站不住脚。”正说着,有人推开灶庇间的门,携着一股子冷气进来。展风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闪了进来,将伞递给了归云,又接过小蝶递上来的干毛巾,上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呵!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财。”小蝶应景地说句吉利话。“鬼丫头,就数你最会说。”展风接了归云递过来的热茶,跳着脚暖了好一阵,方才说,“王老板已经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记的工厂做事。”“好啊!这王老板倒真是娘口中的贵人了。”归凤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说得下雨下财,这就应了。”归云问:“做什么?”“因我也是初入行,让我虹口厂房看仓库,每日记录进出的布匹。这活儿也简单,王老板说做的好再几年也会提拔我。”大家听听都高兴,闲坐聊了会,归凤准备开饭,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间摆桌子。灶庇间里只剩展风和归云两个看火。展风喝了热茶,有了暖意,方对归云说:“嗳,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丰别墅开堂会,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归凤一起去唱一出吧!”归云说:“归凤去就好了,我怕我丢了面子。”展风正要还说什么,又有人踉踉跄跄地冲进灶庇间。却是回来的庆姑,满脸雨水,虚软地扶着门,瞪着展风和归云,喘了半天,才说一句。“筱凤鸣,没了。”冬日的夜,很长。小年夜的夜晚会间或响起爆竹声,总有人迫不及待要辞旧迎新。

杜家的客堂间却在晚饭时刻才过,就熄了灯。过年的时节,平时寄住的师姐妹和琴师但凡有家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归凤。

杜家小年夜的小团圆饭都未开档,家里的男人们就都随庆姑去虹口料理筱凤鸣的后事。留下的归云归凤心中愁闷,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觉。但这雨夹着雪,一阵赛一阵地猛,“滴滴答答”让人睡不安生。归云翻个身,听见归凤叹息:“大师姐,她真的去了吗?”伸过手来握握归云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窝里。”归云把归凤的手塞入她的被窝中。她的心,也像归凤的手,此刻正冰凉彻骨,脑子里回旋的都是庆姑刚才说的话。

“筱凤鸣跟着那日本人没多久就染上了鸦片,日复一日的,把嗓子熏坏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撵她出门,竟把小别墅也卖了,携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凤鸣无处可去,又被烟瘾扯着,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马路的鸦片馆付不出帐,被堂倌打了一顿。唉——他们真对一个女子下的去那样的手!她自己不知怎么还够力气跑回虹口,倒在旧时的邻居家门口。“就是那邻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亏他们晓得她是庆禧班出去的,不然——”庆姑讲一阵,哽住,眼圈泛红,“可就没个收尸殓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着烟斗,一路听完,问:“现在可下葬了?”“我千求万求那邻居帮忙找人把她的尸首抬去西宝兴路,现下还在停尸房放着。”庆姑说,轻轻拭泪。杜班主放下烟斗,说:“还是要赶快入土为安,我们必须得料理一下这事。”

庆姑叹气:“当年好好的一个角儿——唉——”只得怜卿多薄命!展风抢着说:“爹,我也去帮忙。”杜班主点了点头,嘱归云归凤好好看家,便由庆姑带着匆忙赶往西宝兴路。

雨下个没完。归云想着筱凤鸣,那眉尖眼角的风情还历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车中,那就像一个黑洞,再也出不来。忽然黑色小汽车变成白色的,白底红梅旗袍的身影,转过头来,是圈盘着一圈麻花辫的美丽女子,脸颊渐渐稚嫩起来,转成了那蓬松的脏兮兮的衣冠下,一张倔强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左眼底下有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激灵,猛醒过来,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她按着心口,略略听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楼。客堂间里,杜班主坐在门槛旁,手里掌着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似断非断,寂寥寥的,如泣如诉。她一直听说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连拉五个音,来了那么些年倒一直未曾见他单独拉过二胡。如今动了弦,却是神情哀哀地祭着筱凤鸣。庆姑低头擦着新刻的木头牌位,擦了又擦,总好像没法擦干净一样。那三人,原先搭伴从浙江漂泊到上海,唱过一只一只舟舫,一个一个戏台,将年华消耗,把才华零沽,只为换一个安稳的生活。不管曾经如何水火相袭,毕竟共同患难。现如今这两人一只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清。庆姑看见归云,招她过来:“给大师姐唱一曲《十八相送》。”归云拉了拉褂子,走到他们中间。杜班主一掌弦,给起了音。“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明是喜气的曲,暗是悲怆的调。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原该是团圆的小年夜,却这样神伤。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庆姑和归凤蹲在门边,支起一个废旧的搪瓷面盆烧纸铂。她还是不住叹气,对归凤说:“你这个大师姐啊,从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难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点,跟来跟去,却是跟错了人。”归云和展风摆好祭品,大家赶过来,齐齐往牌位前一站,逐个给筱凤鸣上了香。

杜班主的声音有点嘶哑,领着头念祭文。“侬幼年天资,学戏五载,莺啼初试,誉满申江,然所托非人,凄惨伶仃,想同台之谊,常使吾等泪满衣襟,现孤烛一支,金铂若干,望黄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没了,何来平安?但有人收了尸骨,上了牌位,这黄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凤鸣,尽到情,尽到义。但时间不停留,年还是要继续往下过。展风口中说的王老板要来邀堂会的事也被落实,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来的帖子。

杜班主见帖子上用词恭谨,更郑重了,对展风说:“王老板这番美意我们不能推却,想来也要登门拜访一下,上一出戏去助助兴。”沉吟一下,“只是筱凤鸣丧期未过,我和你妈也没兴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带着归凤归云去,好好给他们唱一出,也让归云这丫头多个在场面上历练的机会!”

正合上展风的意:“我也这么想。”但杜班主仍仔细关照:“别在大场面上丢了脸。”至正月十五,庆姑指挥着归云归凤穿了一身的新。归云一件淡蓝底的袄子,映着开的大大的十分灿烂的玉兰花,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衬出一脸的俏。归凤着桃色的带桃花袄子和长裙,十分得喜庆,因长得细致乖巧,更显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娇美。庆姑十分满意这对自己培育起来的姊妹花,青葱嫩绿,是露了尖冒出头的小荷尖,正要绽放出最清艳的花朵。“这样子,绝不失礼,怕将那些富绅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说得更心满意足。

展风过来叫人,见自己从小相熟的姊妹这身湖光春色,满眼喜悦。“今天带你们俩去真给我挣足面子了!”归云却忐忑:“待会唱戏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风道:“你就当是你小时候在外滩唱葬花呗!唉,小时候不怯场,临大了倒当上台是洪水猛兽。”“我怕那光。”归凤笑着安慰:“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会,不上妆,也没光,不要紧张。”

归云给自己打气,用力点了头。兆丰别墅是归云从未踏足过的法租界西区高级石库门群。那弄堂规整宽阔,是闹市中最幽静的一处。冬日里没有绿荫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库门的气派了。王老板的石库门在弄堂的深处,上下三层,优雅别致。展风领着归云归凤坐了黄包车去,一路上只他兴奋,连摁铁门上电铃都要起头,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着藏青棉袄的娘姨跑来开门。展风递上帖子,娘姨礼貌地引他们进去。门内别有一番情致。整个客堂间就是客厅的样子,柳桉地板,落地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桌,四下八张红木椅,前方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临窗位置甚至空出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边上竖着一杆麦克风。零落摆放的古玩花瓶四处增光。饭厅和客厅融合成了一体,是上海人客堂间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设了舞台,皮沙发也有好几只。气派是不一样的。侧边不起眼的楼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见楼上的房间。但楼上传下一阵洗牌的声音,想来二楼还有独立的麻将室。王老板不但是一个通情达理的长辈,还是一个气派的资本家,该能享受到的,一点不落。

三人都是刘姥姥,又都不想显得土,觑着眼角打探这小洋房。王老板恰从楼梯上走下来:“呵,展风你可来了。”下得楼来,赞赏的目光端详了新年里的新鲜人儿,看到一红一蓝一对姊妹花,就从心底惊叹出来。“庆禧班有这样两个角儿,真是妙啊!难怪凤平戏院场场爆满了。”归云因认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谢王老板盛情相邀,我们小辈先给您拜个晚年,祝您福寿安康,财源广进。”说完由归凤送上杜家准备好的从南京路上南货店里买来的年货。

杜班主和庆姑知道如王老板未必会乎礼物,但上海人过年给口彩的风俗还是要守一守。

王老板也明了,很高兴的模样,连连道:“费心费心。”请娘姨过来收好,又说,“稍后还要请两位小姐为本府增色增色。”归云笑道:“那是原该的,只怕要在府上献丑了。”王老板又客气几句,称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东看看西走走。

展风是最好奇的,因带着些被抬举的受宠若惊。原只不过是因王少全的缘由认识了这位沪上有些名气的棉纺大亨,可没想到这位大亨又是一个讲义气的长者,后来竟亲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询问毕业后的去向,见他们都没什么着落,就邀请了来自己工厂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拨了一下,又被鼓励了一下。在他面前,是个全新的世界,也许用受家里约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顾后地勇往直前了。展风乱转一阵,半天才想起身后的归云归凤,转头两人都不见了。不见了才好,正能四处看个自由。展风真不顾其他了。他乱走到三楼最里厢的走廊,前无去路,正要折回,却见身边的一扇门是虚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并非故意偷听,里头的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娇娇娆娆,软腻得恰到好处,送入耳朵里别提多舒坦。“干爹这算说的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摆摆样子罢了!”“阿囡,我真没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声音。那娇娆的声音轻轻笑了:“其实啊!咱们也不用明人说暗话,既然今朝邀了我来,又摆出这些东西,我是当做也得做,不当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风想王老板说的时候一定在摇头,“我可真说不过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乐门猛追你一阵,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这事情如和日本军方有牵扯,到底还是危险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声音又轻轻笑了:“我这条小命还是干爹救来的,还你也无甚大碍。不过我可不保证真探听出什么来,能做的我会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说满话——”忽然,那声音停住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料到这门会突然敞开的展风愣住,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荡,手腕已经被一只白皙的纤手扣住。门里是一双淡褐的雾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长,盖住那眼中的风景。只是左眼裣下有一颗泪痔出卖了那些娇媚。看到她那一瞬间,展风片刻就懂得了“风情万种”的含义。这不是归凤在台上的风华绝代,也不是归云在台下的秀美大方。这就是撩着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风韵。展风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吗?”心就荡了,神也颠倒,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抓住他进了那道门。门里只有王老板和她两个人,还有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卷轴,堆了满张台子。王老板正讶异:“展风?”她又笑了,对王老板说:“干爹,你既然请了他来,还是看看派个什么事儿给他做做罢?”

说完歪着脑袋看展风:“不能当没听见的话,就只好下水了。”展风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误打误撞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终至要掺合了进去。

王老板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风,你来,我跟你说些别的——”

五 夜深沉

王老板的元宵夜宴里,恐怕最无措的客人就是归云和归凤这对姊妹花了。

两人自进了这陌生地儿,就被其中的迂回曲折弄得晕眩。展风一忽儿又不见了人影,两姊妹更不知所措。归云尚能细心观察那些不认识客人,发觉不见王家人的样子,但却是些看着有来头的客人。有穿西服穿中山装的斯文先生,文化人的样子;也有穿丝绸长褂、端着烟斗的生意人。在场的女士也是端庄得体的多,不少剪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一副新女性的样子。人群中竟还有三两个洋人。

王老板也很西派地布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摆放在桌面上随在场的先生女士自取。

好在有这从未见过的布菲台,暂解了归云归凤的困,两人终于找到事情做。她们学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盘子夹拣一些中西小点心,躲到客厅临后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惯引人瞩目。

竟还有人也在此处说话,隔着落地窗帘,见不清人影,声音是一老一少的。

“你不要总心事重重,这样少年老成,你父亲会当我克扣了你!”老的正这样说。

“刚才遇到复旦的几位教授,他们都响应王老板的意见,我父亲却推诿不至。”这把少的声音奇怪得熟悉。“休胡想,你不是也来了?”“恐怕只是给他当门面。”“父母心孩子未必懂,你少同你父母淘气。”“我――”少的还没说完,有人走过去,叫一声:“莫主编。”他们转了出来,同归云归凤打[奇`书`网`整.理'提.供]了个照面。归云吃了一惊。那少的停下步子,也很惊讶,又很高兴,朝归云微笑,他说:“又见面了。”他的中山装换成了黑西服,还是一样身姿挺拔,傲然卓立。就是法国公园遇见的那一个。他没有与同伴一起走,真的停下来了,就站在归云面前。

归云发窘,说:“真抱歉,打扰你们了。”说着就想拉着归凤走。中国青年心里一急,不想让她跑,就阻了她。他这样高,一下就能挡住她,但他也觉得冒昧了,伸出了右手。说:“我姓卓,卓阳,幸会!”倒是真很期待。他的眼睛明亮得过分了,好像要看穿人心。她只得也伸出了手,和他礼貌相握。

第一次和别人握手,第一次用这种新式的礼仪,不免是慌的。十指才相触,就缩了回来。再用自以为大方得体的声音遮掩着,介绍自己和归凤:“杜归云,来归凤。”卓阳就笑了:“我记住了。”还想再对归云说话,王家的娘姨已走来邀请归凤归云上台表演,便作罢。王老板很早就安排好两个琴师来做伴奏,摆出圆桶红木凳,放在麦克风架子后方,小小台型搭得十分紧凑细致。归云请王老板点曲子。王老板凝眉思索了半刻,道:“过两日我们这里一位邓老板要去重庆办货,那就来一曲《十八相送》吧!”又是《十八相送》。归云想起那晚夜祭筱凤鸣,把欢悦的曲子唱得婉转凄楚,此时再唱,怕意境不佳。归凤却轻道:“没什么,就《十八相送》吧!”琴师调着弦,王老板很隆重地站到那麦克风架子后面,向在座的人们介绍她们,给足了面子。归云却觉得不妥,自进了这里,处处别手别脚,格格不入,她们只像一副多出来的点缀,没处搁。此时这样光彩出场,却成了最吸引人的风景。她们本不该也不像是这场宴会中的焦点。归云心中大感吃不准和不靠谱。但人情场面上须做足功夫。这回由归凤拉着她上了台,款款站好。周围落地的灯,是款式相同的铜雕西洋美女勾搂着臂膀抱着圆滚滚的夜明珠,光都拢在她们身上,泛出暖。

安全的,又很舒适。归云想,她要唱了,这是头一回。杜班主也是要她历练的。没有筒子灯,她是真的不怕了。可为什么会怕那灯?她百思不解,记忆模糊。听戏的来宾都坐好,王老板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发上,卓阳站在最后排,正靠着一支落地台灯旁的壁炉架,和三两个青年人低声交谈。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微笑着颔首。

归云移开目光,暗自定了定神。音调一起,两把脆生生的声。“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凤执起归云的手,娇呼一声“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来。处处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梁山伯却是豪爽地不拘小节的,真诚又依依不舍的。呆,而且迂。然,山色美,前景艳,七夕之约近在眼前。谁又知这是生离死别的前奏,只做暂时的天真快乐。

台下的人被暖音微熏了。客堂间的光拢得严严的,照得这一蓝一红一对姊妹花益加和暖畅丽。

蓝色的女孩脸若银盘,眼眸波光流动,盈盈的,透着使不尽的活力。身上大朵大朵玉兰花开的正盛。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子,辫梢也扎了蓝头绳,留下长长的丝带点缀着长长的发尾,一直及到袄子下的裙处。桃红色女孩细巧的脸细巧的身在艳丽的装扮下凭添出细致温柔的韵味。她的嗓音真让人惊叹,藏着喜、藏着羞、藏着怯、藏着少女怀春的忐忑不安。就是一个祝英台。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能暂时驱走人们的万般愁绪。他们都跟着拍子,轻轻应和着这曲儿,都在十八相送。归云越唱越顺了,一路行云流水,由归凤带着入戏,带着走台步,带着眼神翻飞,进了戏中的情。由左边到右边,过了独木桥,离了古庙。忽而看到那边的黑西服男子正立着站姿,手中捧着大大方方的簿子,捏着银辉辉的笔,在纸上翻飞着。灯光斜斜照过来,他的发零碎地低垂几缕,他却并不顾。如此认真专注,不知道在写什么。

归云呆呆应和了归凤一句:“哦,七巧。”归凤的手带过来,把她的眼神也带过来,听得归凤一句拉长音。“我家来”。再执手,便是快乐的尾音。“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梁兄早点来。”掌声如雷鸣。归云舒了气,心口狂跳,方才感到紧张。她用手按着心口,向观众鞠躬致意。

抬起头,正对客厅左边楼梯口转弯处的一角。一条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宽氅里。疏淡的刘海,露着美人尖,盘起的辫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细致的瓜子脸,眼波雾蒙蒙地,也正惊疑地盯着归云打量。归云大惊,望着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现身在晕黄的灯光下。归云往前踱了两步,却不慎带倒旁边的麦克风架子,一个趄趔。归凤惊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卓阳已一个箭步冲上来,牢牢拽住架子往前托了一下,“呲啦”一声,那铁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洋钉一下扯破了归云的丝裙子,把那蓝郁郁的裙摆整个扯裂了。她的跌倒搅得那些观众也慌乱,王老板赶紧过来问她有无受伤,见她裙摆被扯裂了,就转头唤:“阿囡。”白氅女子正从他身后转出来,不待吩咐便说:“干爹,我带这位小姐换一条裙子吧!”

归云抬头,大眼睛直盯住这女子看,愈加惊疑。归凤扶她,她当下说:“不碍事,我同这位小姐去换件衣裳。”便跟着女子上楼。兜兜转转,到了三楼,她领着她,推门进入一间近着走廊的房。这房里正中摆着红木大床,两边两个红木的床头柜,靠墙一排红木大衣橱。在这些红沉沉的红木家具上铺着红色的绣花床单,红色的案头遮布,落地钢窗上装着的红丝绒窗帘,喜庆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点归云。归云在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身子陷在沙发上那软绵绵的红色湘绣垫子内,腰骨被放得轻松下来。只见那白氅女子从门后的落地衣架上捞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备出一条裙子带过来。”把裙子拿在手里,瞅了下归云身上的袄子,“还是可以你的袄子搭配一下。”归云接过裙子,仔细看她。房间里开了日光灯,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个清清楚楚。也看清楚了这女子左眼裣下的小小泪痣,像永远擦不掉的眼泪,浮着萧索的轻愁。

‘阿囡’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伸出手来,手指尖尖,在沙发柄上展开。是两枚生锈斑,但仍银白耀目的大洋。归云看这两枚大洋,泪盈于睫,她从怀内也掏了东西出来,放在这旁边。

一共五个大洋。“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小雁缓缓靠进了沙发,像是自己疑测的念头终被落实了,心也落实了。她握了归云的手,轻轻唤一声:“小云。”归云转手,紧紧相握。离别之后,千言万语,相见之时,无语凝咽。只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她心底存疑。看这人,这屋,这境,太让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结果。不留神就开口问一句:“你是王老板的干女儿?”问好就后悔,因为不忍更觉自己残忍。但小雁毫不回避。“我现在的名字叫谢雁飞,王老板是我的干爹。”介绍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摆,斜斜交叠着小腿,一边拿出银蹭蹭的香烟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个五”,再熟练地从床头柜上摸出火柴盒,只单手执着细长的火柴便能划出火。火苗映着她洁白的面颊,点燃叼在嘴边的烟。青烟一缕,隔离她们。归云呆呆看她吞云吐雾,朦胧之间,找小雁的旧影。已经叫做“谢雁飞”的她讲:“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么王榭堂前燕,飞入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蛮好了。”她幼时的东北口音消失殆尽了,现在是一口上海的吴侬软语。略略偏过头,细长的颈,耳垂上挂着寸许长的耳坠子,藕断丝连的造型,微晃。却是她上下一身行头中最活泼的部分。

雁飞吸一阵烟,猛地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道:“小云,你还是那个小云。真好!”

归云低头,又一阵酸泪,抓着裙子说:“我先换衣裳。”展风终于在晚宴散场时现身,被归凤抱怨:“一下子溜个没影,剩我们两个孤鬼在陌生地方献丑。”他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又偏要故作神秘。“没啥没啥!”又想了想,“王老板让我认识了两个商行的老板,正向他们请教一些生意上的学问呢!”倒也算是正事,归凤就不追究了,觑眼就见归云下了楼梯。雁飞跟在她身后。

归云说:“我好了。”展风的眼神闪烁,要避开:“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叫黄包车。”说完便出门叫车。

雁飞搭了搭归云的肩,说:“下回单独找你聚,我帮干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

归云只是失落地看她款款离去。此番相见是喜悦的,也是感伤的。小云和小雁,雁子已经离开了云,越飞越远,远到云再也追不上了。雁飞也感伤,她竟然见到了一如当初的小云。她还是最初的样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她暗暗看她,看着归凤展风都聚拢在她身边,又看到卓阳和安德烈走过去向她道别。她见归云一直找机会看她,就不再看归云,敛聚好精神,陪着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归云。

终于归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人散了,客堂间里变得幽静。她安静地伏在沙发上,把玩那两枚大洋,两手相扣,扣出“叮当”的声音。

“阿囡,你又发呆了!”穿好一身棉绸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边。“啊!没有!”雁飞醒了回神,再道,“干爹,本也可不叫戏班子来唱堂会的。”

“热闹热闹,让外人看了有了因头,也不唐突。”“她们并不知道什么,被扯进来老无辜的。”雁飞转个身,体贴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颈来。

王老板笑道:“那你还把杜展风拉了进来?阿囡,你又乱耍一通了不是?”又说,“展风这样的年轻人天生好冲劲,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晓得,一看就是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事体不很稳当啊!”

“做男人的总该出去闯一闯,不然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女人嘛!是应该矜贵一点,不惹世事一点。”王老板在雁飞指尖按摩下放松了,闭了双目。“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贵。”他困了,只在未睡之际,又说,“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两年在场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你也帮衬我不少。”

“如此一来,却是我讨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王老板闭着眼睛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化人了?”她本有调皮的笑现在脸上,此刻淡淡隐了。什么时候学的?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拼命地学,真的是拼命地学,生怕教的人不满意。她想着,微微叹了气。她学会这个成语的辰光,尚还天真着。客堂间红色的丝绒窗帘全部拉了起来,隔断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断了她的思绪。

看不见夜幕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去堕落,愈堕落便愈快乐!只是庆幸,幸好,小云还是那朵洁白的小云。想着归云的还有中国青年卓阳。夜风里透着冷凉,他的心,悄悄起了涟漪。自己莫名荡漾着。坐着的黄包车一路颠簸,人也跟着颠簸,有呼之欲出的难耐。他是有点明白的,又不够明白,想的东西又多,一会,心也乱了。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齐的霞飞坊里,又被缩小了。石库门是鸽子笼,他还得再钻回去。

其实这里的弄堂已经很宽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车。卓阳看见自家门前就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小汽车门前,一位穿长风衣的男子对卓汉书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他的唇紧了紧,不知道是谁呢,看样子却是日本人。父亲是复旦大学有名的历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传播理当超越民族、超越时空、甚至超越仇恨。他有很多外国学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不少异国朋友,都十分赞同他的观点。

卓阳是崇拜父亲的,只要父亲不用藐视的态度将他作小童处理。车子从他身边飞驰而去,父亲的脸也转过来,看见他,蹙了眉毛。“看王某人做戏做完了?”“爸,我觉得你对王老板的态度不厚道!”卓阳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卓汉书冷冷“哼”了一下:“我让你去,便算给了王某人面子。怎样才算更厚道?”

卓阳抢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议很好,这样的时局下,把东西转移到大后方更安全。”

“他又在哪里得来这些讯息?动辄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从军政界得来什么花头经?我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不管是否趋炎附势,有团结一致的爱国心总是好的,何况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为何你总不肯放低身段?”“我干不来这些哗众取宠的事体。”卓汉书是动气的,“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货’做口号,推销廉价低质的土布赚个盆满钵满。一点点口号,就把你们这宗整天不诚心做学问爱闹事的学生给煽动起来。”“难道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护文物也是错的?”卓阳争辩。“收藏只是一种爱好,何必借题发挥?这本就是个人的清闲,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给我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你只管和蒙娜准备好夏季的美国之行,少给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此类文章。书尚且未念好,倒起禄蠹心。照我看那总革命理论全是争着做王侯将相的借口,你给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说完转身重步进了书房。卓阳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间里生闷气。卓太太赶着出来:“我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今晚做了开洋拌面。”又埋怨卓阳,“怎么一回来又同你爸爸争?”卓阳不痛快,不响。又见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礼盒。盖子敞着,里头是笔洗和砚台,礼盒上描着日文,便问母亲:“妈,这是谁送的?”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讲学时收的日本学生拜年送的。”说着收好礼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礼物放放好。”“他总这样固执,不肯接受王老板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一心一意准备好出国留学的事情!”

卓阳听母亲也提这茬事,就更气恼,坐倒在椅子上。卓太太叹气:“你房里那些书真是看出我们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卓阳心中一凛,问:“我的书?”卓太太道:“别一惊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儿子私人物品的事体。”

卓阳这才放下心,但面孔还扳着:“我们家虽民主,但不自由!”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亲从旁规范,父亲不允许的,是坚决反对他去做的。唉声叹气,他气闷,胡乱抹把脸,上床睡了。人大了,人张扬了,心思开了。父母不懂儿的心。展风也在气闷。他的兴兴头这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亲说:“王老板说要派我去做事,过几日同‘新昌’杂货办的邓老板去重庆办货。”做父亲的以为,这是辛苦活儿,展风是手心里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应允了,就说:“年轻人确该四处闯荡闯荡”。庆姑却不放心,仔细询问又叮咛,惹得展风烦不胜烦。她又说:“还是得先想着和归云成家的事,这事也该办一办。”展风急了,说:“大丈夫当先立业再安家,这,这,等两年再说!”归云正端了夜宵进来,听到了展风这话。展风也愣了。成亲的事是从小听大的,只是越大越糊涂。展风说不清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归云也不想自己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但两人都晓得归凤那层的尴尬,更是不提了。归云觑一眼坐在庆姑身后背唱本的归凤,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庆姑是不答应的,难免骂一阵,展风又看归云默不作声,心里有点懊恼。回头无人处同归云说:“你可别怪我啊!我只是――只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归云见他一副着急的郑重模样,倒笑了:“你这大少爷先顾好自己个儿再讲吧!我倒没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展风高兴了:“其实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风想,同归云结婚也未尝不好,她总这样顾全自己。归云想,人生也就这样罢了,过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气,不该多念想的。

展风就说:“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尽!”

倒是杜班主气愤儿子办事说话无分寸,借着箍场时刻,便安抚着归云,归云只说:“想要做大事总是好的,我帮他的行李都备置妥当,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厂子里,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错的。”杜班主抚须笑:“展风就指着你明白他。”他见归云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问:“昨晚唱得怎样?”归云坐正道:“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杜班主满意:“你还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到头来一事无成!”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里拿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的声线低阔,倒能试试。”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慷慨的豪气。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我们要驻新场子?”“前几日有日本浪人上门勒索保护费,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杜班主紧锁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日本人还要开战?”

杜班主没有回答。外面大约是起了夜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觉着了冷,缩缩肩,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

六 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