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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霎的寂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噗通”“噗通”——

  剧烈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声再次响起时,顾长晋来到了一条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阴冷的、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顾长晋在梦里曾经来过这条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尽头处浮动着一个细小的光亮。光亮处,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脚步声在黑暗的甬道里响起,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过甬道,眼前的天地倏忽间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宫,上百盏壁灯勾连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梦里那张看不清的脸,随着光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十二道冕旒,晃动着一片冷光。

  冕旒下,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而锋利,双眸深炯如寒潭。细纹在他眼角蔓延,霜白点缀在他的鬓间,眉心镌刻着两道深重的竖纹。

  那是他。

  是许多年后的顾长晋。

  男人抱着个巴掌大的墨玉坛,坐在阳鱼鱼眼之处,双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地宫里多了一个自己。

  顾长晋垂眼望着脚下那巨大的太极八卦阵,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他抬脚行了两步,掀开衣袍在阴鱼鱼眼缓缓坐下。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对面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低下眼睫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一束阴烈刺眼的火光从他身上骤然亮起,与此同时,火光沿着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徐徐燃烧。

  太极八卦阵缓缓转动。

  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随着两道鱼眼合二为一,太极八卦阵里的两道身影也渐渐重合。

  也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声音在地宫响起。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个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冲击下,顾长晋闭上了眼,失去了意识。

  脑中涌入了许多记忆,幼时浮玉山的过往,父亲母亲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骂与期盼,还有他揣着萧砚的玉佩跟着萧馥离开浮玉山时,阿追奔跑在马车后头的影子。

  一幕幕、一帧帧,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般快速翻动。

  直到那一夜,大红的喜烛静静燃烧的那一夜,时间渐渐缓下,渐渐变慢。

  他挑开覆在她头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个妻。

  他该远着她,戒备着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从不曾想过,如他这般行在黑夜、踏在荆棘里的人,也会有得遇春暖花开的时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负与报复,还有夜阑人静时的一盏灯,饥肠辘辘的一瓯粥,寒天冻地里的一蓬花。

  当她在他身侧时,那烧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抚,乖顺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头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顾允直,想将他对她的喜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时他总对她说,再等等。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顾允直。

  他以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为他们可以有许许多多个日后。

  顾长晋睁开眼,灰蒙蒙的世界里,电闪雷鸣,秋雨淅沥。

  怀中的姑娘早已没了声息。

  蓦然想起了方才椎云说的话,常吉死了。

  顾长晋缓缓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轻声道:“横平呢?”

  顿了顿,又道:“小点声,莫要吵着她了。”

  椎云静静站在那,不接话。

  眼前的男人双目赤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泛着潮红,唇上沾着乌紫的血,望着他的那双眼黑漆空洞。

  像是阎罗殿里的阴使。

  椎云七岁便来到顾长晋身边了。

  陪着他一同闯过尸山血海,被亲如手足的人背叛过,也在枪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过。椎云的一颗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不会轻易心软,也不会轻易心痛。

  然此时此刻,看着宛若疯魔了的顾长晋,椎云身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顷刻间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仅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针。

  主子说他会平安,他们便信他会平安。主子说他们会走到最后,他们便信他们会走到最后。

  在椎云眼里,主子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依旧能找出生路。

  椎云绷紧了牙关,许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顾长晋黑如墨的眼静静望着椎云。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云,她讨厌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云牙关一松,眼眶登时热得撑不开眼皮,他垂下布满雾气的眼,放轻了声音,道:“常吉……就在偏房里,他是中毒死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里抠了一个长弓。”

  中毒。

  长弓。

  顾长晋呼吸微微一顿,半晌,他低头,细长的指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边的人陪她死,张妈妈与盈月、盈雀不在这里,定是逃了。你亲自带人去追他们,务必要抓到张妈妈。”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几人去寻横平,横平不可能会抛下常吉,要么是死在旁的地方,要么是被困住了。”

  椎云应“是”,转身往门外去。

  顾长晋忽又叫住他:“我先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后,我会去寻你。还有常吉,我亲手葬他。”

  椎云应“好”。

  椎云离去后,顾长晋将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会怪常吉没护好你,但他心底定然会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将他葬了,说你不会怪他,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

  榻上的姑娘闭目不语。

  顾长晋望了她片刻,抬脚去了偏房。这偏房里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门处,用身躯挡住了入口。

  他的双目圆睁,眸子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怒火与怨恨。

  顾长晋望着常吉乌紫肿胀的脸,下颌缓缓绷紧。

  他们这些送到顾长晋身边的人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亲抛弃便是亲人死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顾长晋静静看着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与朱嬷嬷一同来这里的两名宫女并两名内侍都死在了回宫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嬷嬷回到坤宁宫后,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尽了。”

  朱嬷嬷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宫复命,且她说那话时,面上的笑容极其诡异。

  那时戚皇后便知,四时苑这里定然出了事。

  “酒被换了。”顾长晋语无波澜道:“换成了‘三更天’,母后用过‘三更天’,想来也知晓吃下那药会有何后果。”

  顾长晋停顿了须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戚皇后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说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嬷嬷上前搀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顾长晋,“她在哪里?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母后现在该回宫了,最好能病一场,如此方能叫萧馥现身,萧馥大抵会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

  顾长晋越过戚皇后,往大门行去,行了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她心里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着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搅她,从你舍弃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儿了。”

  话落,顾长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四时苑。

  椎云见到他时,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这位受再重的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云,她从一出生,就是一枚弃子。”

  “她那样好,那样好啊……”

  “他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椎云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复,主子只是需要……说出来。

  椎云宁肯他说出来。

  说出来,他的心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只可惜主子说完这三句话,便缄默了下来。

  第二日,又恢复椎云熟悉的那个顾长晋。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发黑沉了,若是细看,那里头隐有血色。

  五日后,椎云寻到了正在赶往肃州的张妈妈与盈月、盈雀。

  半个月后,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现了身。

  一个月后,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横平带着一身伤回到了东宫。

  顾长晋将张妈妈与沈治囚禁在东宫的密室里,严刑拷问,却不叫他们轻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驾崩。

  来年春,顾长晋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昭。

  顾长晋登基的第七日,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后亲自扶灵,与顾长晋一同将嘉佑帝的棺椁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里,顾长晋终于见到了萧馥。

  那时的萧馥瘦得如同一把骨头,两条腿如同细竹签,甚至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她盯着戚皇后,如同疯子一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馥黑漆的眸子里有着恨,也有着快意!

  “戚甄,杀死亲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这一出亲母弑儿的戏太好看了!”

  萧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又望向顾长晋,“砚儿,你做得很好!便该如此,唯有断情绝爱,方能做一个好皇帝!”

  容舒死后,顾长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处理国事,临朝监国,为百姓谋福。

  萧馥躲在暗处,听着旁人对他的夸赞,以为是她误解了他。

  他并未将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将容舒藏在四时苑,不是因着他有多爱她,不过是他天性良善,察觉到她对容舒的杀意,这才藏起她来。

  萧馥望着顾长晋的目光有着赞赏,还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支撑着她的,便是将砚儿扶上帝位,好在日后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讳,将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萧氏一族的皇陵里。

  当初萧衍登基后,碍于百姓们对萧启元的深恶痛疾,便顺应民意,将萧启元贬为庶人,从萧家族谱里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顾长晋注视着萧馥。

  旋即将一枚玉佩从腰封里掏出,对她道:“这是萧砚死前给朕的玉佩。倪护卫道,若是知晓萧砚死了,我们顾家所有人都得陪葬。为了让朕活下去,萧砚将这玉佩送给我,让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萧馥瞪大了眼:“胡说!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亲自验过!”

  “因着萧砚,朕便是再恨你,也从没想过要将萧启元挫骨扬灰,不得入轮回。”顾长晋望着萧馥,“只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当着你的面,将萧启元的骨头敲碎,喂给野狗吃。”

  眼底隐有血色翻滚,他缓缓一笑,道:“动手。”

  椎云与横平应“是”,上前将戚皇后身边的棺椁缓缓推开。

  萧馥这才发现,戚皇后身边的棺椁里放着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虽将萧启元除了名,但依旧将他葬入了皇陵。当初萧启元在肃州受伤,还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后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这伤很是眼熟罢?当初萧启元去凉州接你时,便是这里带着伤罢?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会名正言顺地离开边关。”

  萧馥目光在戚皇后与顾长晋身上来回梭巡,须臾,她恍然道:“你们联手了?你在装病?”

  戚皇后不语。

  椎云与横平上前将启元太子的尸骨从棺椁里捞出,扔掷在地上。

  只听“哐啷”几声,尸骨四分五裂。

  萧馥目眦欲裂,尖声道:“你们怎敢!”

  她慌张地望向身后,“嬷嬷!嬷嬷!快拦住他们!”

  也就在这时,她方发现她身后的安嬷嬷还有几名西域护卫早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声,萧馥望着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扑在地面,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她爬到一半,一只缀着珍珠绣鸾凤吉祥的登云履踩上萧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萧馥抬头,冲着面色阴沉的戚皇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戚甄!你不得好死!”

  戚甄笑了:“萧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宫不会叫你死得太轻易!”

  乍暖还寒的春日,雪落纷纷。

  一具白骨被砸成齑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萧馥尖叫着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只她孱弱的病躯根本挣不开戚皇后的脚,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粉末被风吹走。

  顾长晋将萧馥交与戚皇后,当夜便回了宫。

  戚皇后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尸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边,还有两个尚且空着的皇椁。其中一个皇椁里,放着一颗玉佛珠子,还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带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急匆匆地进了乾清宫。

  “皇上,沈娘子来了。”

  顾长晋放下奏折,“嗯”了声:“快请。”

  柳元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恭声应是,快出殿门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过身道:“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要奴才去寻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龙阴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东厂的押房里。那道人,道号清邈。”

  顾长晋微顿,少倾,他轻轻颔首:“做得很好,将他交给横平。”

  柳元领命出殿。

  内殿里静了几息,很快便有内侍领着沈一珍进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礼,却被顾长晋抬手拦住,道:“此处只有我与你,母亲不必见礼。”

  沈一珍却道“礼不可废”,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

  顾长晋不再拦她,待她行礼后便亲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轻轻扫过她靛蓝色袄裙上沾着的血。

  “母亲已经见过沈治了?”

  “是。”沈一珍面色平静道:“民妇刺了他三刀,一刀是为我儿昭昭,一刀是为我父沈淮,还有一刀是为了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民妇给沈治留了一口气,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随尊便。”

  顾长晋颔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载,身上连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本就活不久。

  “民妇今日来,还想同圣上讨个恩典。”

  “你说。”

  “民妇想带昭昭离开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从前在闺中便爱看游记,也总可惜着她不能同著书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览这世间的千般风光。民妇恳请皇上,让民妇一圆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晓顾长晋将容舒的骨灰坛子藏在了乾清宫。

  她抬起眼,看见顾长晋那张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允直,你该放她走了,也该忘了她。”

  顾长晋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温声道:“母亲可以带她走,但待得母亲带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将她送回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护着你们。”

  沈一珍注视着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苍白的唇几度颤动。

  “允直啊,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是皇帝,你扛着的是大胤的社稷与百姓!她的遗憾,我这个当娘的替她去弥补!而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地守护好这片她爱着的国土!”

  沈一珍惯来坚韧的脸,渐有湿意,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药瓶,道:“椎云道你曾经用这药,与你的至亲道别过。今日,你便与昭昭道别!”

  顾长晋垂眸望着手里的药瓶,缓缓道:“这药与我无用。”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你不试,怎知无用?你可知椎云与横平有多担心你!”沈一珍垂泪道:“好,你既然要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若你试过之后依旧无用,五年后,我便将昭昭送回来宫里!你不试,我不会送她回来!”

  说到后头,沈一珍已是泣不成声。

  顾长晋望着沈一珍仿佛一夜间老去的面庞,许久,他道了声好。

  夜里他吃下那药,静静坐在拔步床里,静静等着她来。

  药效起来时,他看见那姑娘出现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着乌紫的血,对着他喊“疼”。

  顾长晋上前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着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顾长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药,神色平静。

  他知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这一次,他及时赶到了四时苑,及时打泼了她手里的“三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