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主仆三人只好灰溜溜地将铜炉转到内室,好不狼狈。
今儿搭了布棚,棚顶的布帘一落下,便挡住了外头的风雪。
如此……倒是不怕连锅都烧不热了。
容舒侧眸看向前头的男人。
他是不是知晓前世她没能在梧桐树下围炉吃拨霞供,是以今儿才在这冰天雪地里弥补她的遗憾?
顾长晋没让人留下来伺候他们用膳,精致的攒盒一个挨着一个放在围炉边,里头放着新鲜的野菜、山菌,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鱼片,还有几碟腌菜酱瓜。
容舒吃拨霞供不爱蘸酱,最爱用薄薄的菜片、肉片、鱼片卷酱瓜酱菜吃。前世她在梧桐巷吃拨霞供那日可不就是备着这些酱瓜酱菜么?
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攒盒,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知晓我与盈月、盈雀在在梧桐树下没吃成拨霞供?”
顾长晋“嗯”了声:“盈雀同常吉说你们在梧桐树下没生成火,还吃了一嘴儿的风刀子、雪渣子。”
“原是盈雀说的呐。”容舒的脸被迎面拂过来的热雾蒸得愈发烫了。
那日主仆三人本是想风雅一番的,最后被刮了一脸雪霰,落了个狼狈入屋的下场。
顾长晋拨弄了一下锅里的底汤,看了容舒一眼。
虽是盈雀倒苦水知晓的,可她爱吃的食材与吃拨霞供时的小习惯却是他有意打听出来的。
他曾想着日后寻个落雪日带她去山里吃拨霞供的,只那个“日后”终止在了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再不能来。
她的遗憾,也曾是他的遗憾。
炉上锅中乳白的汤汁沸滚,如浪涌晴江雪。
鲜红的肉片在汤里沉浮,如被风翻动的晚照霞。(1)
棚外风声擦着布帘滚滚而过,似疲惫的兽咆声,声声不绝。
愈是风饕雪虐,便愈觉布棚这一刻的静谧有多么令人心安,仿佛卷入风浪中的那叶扁舟终于寻着了那块抵挡风浪的礁石。
二人静静吃完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拨霞供。
吃饱喝足又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晌,容舒只觉心底所有的不安都散了去。她明白,他是知晓她的不安,这才拨冗带她去耍雪去围炉吃拨霞供。
顾长晋依旧是同昨夜一般,在外殿给她守夜。
容舒抱着月儿枕来到那面厚厚的画帘前,轻声道:“顾长晋,谢谢你。”
从昨儿顾长晋神色凝重地将她从鸣鹿院带走,藏在东宫开始,容舒便知,他在害怕一些事的发生,而那些事与她有关。
若她问,他不会瞒她,会原原本本地同她说。只容舒的直觉告诉她,不能问,问了,有些事会改变。
她了解他,他亦是了解她。
她不问他便不说,只用旁的方式安她的心。
容舒已经许久不曾似今日这般放纵过了。
她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今儿放纵过这么一趟,便也将自己心底的那些对未来那些不可控之事的不安彻底抛下。
画帘对面的男人静了静,“嗯”了声:“今儿可需要再吃点酒酿方能睡着?”
“不用,明儿大抵也不用了。”容舒笑着道:“盈月她们何时能来东宫?她们留在鸣鹿院可会有危险?”
“我不会让她们出事。”顾长晋道:“上元节之前,我就会安排她们来东宫陪你。”
他需要将盈月她们留在鸣鹿院做一个以假乱真的局,这也是为何现在不能将她们送来东宫陪她。
只他知她喜欢身边有熟悉的人在,幼时一个人被留在扬州以及前世孤独死去的经历,使得她对孑然一身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尽管她从不怨天尤人,且乐观坚韧。
但只要是人,总会有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顾长晋的话叫容舒又心安了不少。
眼下离上元节只剩一个月的光景,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
他留盈月她们在鸣鹿院定是有他的谋划,耐心等待便是。算算时日,指不定阿娘比盈月她们更早抵达东宫。
想到阿娘,容舒心神一定。
她望着画帘外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道:“你不必在此守夜,实在不放心,让竹姑姑与兰萱到内殿守夜便好。”
帘外的人没应话,良久,他道:“不碍事,这样我能安心些,也能歇得好一些。”
容舒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拔步床。
她今儿玩得痛快,四肢一阵酸软,心神却比先前安定许多,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顾长晋听着里头那清浅的呼吸声,也缓缓合上眼。
这世间再没有哪一件事比她活着更叫他安心了。
他想听着她的呼吸声睡去,也想听着她的呼吸声醒来。
日复一日,长长久久。
接下来的日子,顾长晋一日比一日忙。
只他留在东宫的时间虽不多,但每日都会带容舒去演武场,也依旧会给她守夜。
到了十二月下旬,离除夕只剩不到五日,椎云终于带来了沈一珍的消息。
沈家的商队已经顺利离开淮州,有柳元的人护送着,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便能抵达上京了。
容舒高高悬着的心总算是稳稳落下。
人一高兴就想做些好吃的,索性便带着几个婢女去膳房炒松子糖去了。
椎云去储英殿见顾长晋时,特地提了一嘴儿这么件芝麻大小的事。
他知晓自家主子爱听容舒的事,再小的事都爱听。
果然,顾长晋闻言便勾了下唇角,招来个内侍,嘱咐道:“让膳房的人仔细些,莫叫容姑娘烫着手了。”那姑娘怕疼。
那内侍一走,椎云便继续道:“常吉一直在鸣鹿院盯着,说是前两日有两名轻功十分了得的人,偷偷来了鸣鹿山。常吉按照主子说的,始终按兵不动。”
顾长晋颔首:“应当是徐馥的人,想必是朱嬷嬷将消息递了出去。”
若当真如此,朱嬷嬷一直没离开过皇宫,究竟是通过什么人又或者说是通过什么手段将消息递出去的?
他在宫里的人不分昼夜地盯着朱嬷嬷,却始终找不出异常来。
若不是通过朱嬷嬷,难不成是通过闻溪?
顾长晋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闻溪日日困在坤宁宫,她接触不到旁的人。再者,许鹂儿近身伺候她,闻溪用过的物什都是经许鹂儿的手,便是想往外递消息也递不出去。
顾长晋长指轻敲桌案,半晌,他道:“去查查最近几日进过后宫的人,尤其是,进去过坤宁宫的人。”
不过半日功夫,椎云便带来了消息,道:“四日前,坤宁宫来了几名大慈恩寺的僧侣,说是奉了梵青大师之命给戚皇后送来佛灯。许姑娘说,除夕宴那日,按照宫里的传统,戚皇后会领着一众后妃在宫里点佛灯除旧迎新。”
大慈恩寺,梵青大师。
顾长晋目光微凝。
丁氏半路被掳走之后,玄策受了伤,第一时间便回了大慈恩寺的禁地,那时顾长晋以为他是为了回去疗伤。
然而以玄策的性子,人被掳走后,他受再重的伤,也会不管不顾地追查线索,找出丁氏,而不是先疗伤。
也就是说,那夜他会回去大慈恩寺,是因为线索就在大慈恩寺!
顾长晋霍地站起身,对椎云道:“有人将玄策囚在了大慈恩寺,你带上两人秘密潜入大慈恩山去见横平,从梵青大师以及他那几个徒弟入手,尽早救出玄策。若我没猜错,大慈恩寺里定然有人知晓萧馥的踪迹,萧馥极有可能就藏在大慈恩寺里。”
大慈恩寺乃国寺,听命于历任皇帝,只听手执玉玺者。
当年启元太子信奉妖道,差点儿便收回了大慈恩寺作为大胤国寺的超然地位,还要令大胤百姓弃佛信道。
那妖道出身清衡山,他所在的道派便也称作清衡教。
大慈恩寺与启元太子以及他信奉的清衡教可谓是势如水火。
萧馥虽在大慈恩寺长大,但因着启元太子与大慈恩寺的龃龉,也曾恨极了大慈恩寺。
也因此,顾长晋从不曾想过她会与大慈恩寺里的人勾结,更不曾想过她敢躲在大慈恩寺里。
椎云当即便启程去了大慈恩寺。
而此时的大慈恩寺,萧馥将手里的一封信丢进火炉里。
安嬷嬷瞥了眼被火舌吞噬的纸张,道:“郡主,桂嬷嬷悄悄派人去打听鸣鹿院的事,可是戚皇后要对容舒下手了?”
“戚甄那人惯爱装腔作势,摆一副温良仁善的嘴脸。”萧馥冷着脸嘲弄道:“她便是要下手,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下手。”
“那是从前的戚家大姑娘。”安嬷嬷接过话,“如今的戚皇后,经历了戚家的颠覆,差点儿连中宫的位置都保不住。都说狗急跳墙,为了牢牢抓住所剩无几的权力,谁知晓她做出甚事来?毕竟萧衍时日无多,只要少主一登基,她便是太后了,自然不希望日后的皇后会与自己作对。”
萧馥沉默。
容舒宁肯脱离父族,也要离开承安侯府的事,上京几乎无人不知。
她恨容家,对容家投靠的戚家自然也没甚好感。
戚甄不希望她嫁给砚儿,想要给砚儿安排一个她能控制的太子妃,也无可厚非。只她会不会亲自动手除掉容舒,这就难说了。
“若她当真敢对鸣鹿院动手,我还会高看她一眼,说明这么多年来,她除了用美色惑人,总算是长出点脑子了。”
萧馥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目光却愈发森然,“也好,砚儿不听话,我便再教他最后一个道理。当初他非要忤逆我,与容舒和离,我便该察觉到他的异样的。好在现在也不晚,不,现在这个时机更好!”
火光跳跃,面容枯瘦的女子目露赤色,神色狰狞,看得安嬷嬷心头一跳。
那日知晓少主想要求娶容舒之时,郡主也是这样一副癫狂的模样。
安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喂下令她昏睡的药,好在第二日醒来,郡主终于恢复如常。
安嬷嬷终究是不想萧馥将事做绝,彻底寒了少主的心,便劝道:“郡主何苦脏了自己的手?总归以少主的性子,只要知晓了容舒的身份,便会打消娶她的念头。戚皇后既然不喜她,迟早都会动手,如此一来,少主定会同她离心离德。”
萧馥恍若未闻,似是想到甚有趣的事,只“呵呵”笑了声。
她从袖口取出一袋药粉,缓缓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安嬷嬷,道:“除夕宴那日,梵青大师会入宫,叫他将这药送到朱嬷嬷手里。这事一了结,当初大慈恩寺欠太子哥哥的债自此一笔勾销,他的秘密我也会带入坟墓里,绝不会泄露半分。你同他道,我萧馥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来生不得与太子哥哥相遇!”
第96章
大胤自立朝以来,皆会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在宫中设宴,是夜珍馐美馔、歌舞百戏不断,可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
京中有品级的大臣皆会携带家眷入宫赴宴,直至陪皇帝守完岁方会离宫。
然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早就取消了除夕宫宴,只办家宴。
除夕这日,顾长晋一早便起来,由着内侍服侍着穿上紫色的冕服,天不亮便入了宫。
此时朝臣们已经冒着风雪,在金銮殿外侯着了。
顾长晋跟随在嘉佑帝身后,一同入殿。
“皇上驾到!”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朝臣们上前高呼万岁,齐声恭贺盛世太平,又祝嘉佑帝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嘉佑帝龙颜大悦,颁赐“福”字云龙笺、屠苏贡酒、吉米与绫罗绸缎给诸位大臣。
众臣谢恩。
臣公们行跪拜礼叩谢皇恩时,顾长晋便立在嘉佑帝的身边,与嘉佑帝一起接受群臣叩拜。
这样的恩宠也就当年颇得建德帝青睐的启元太子能比拟了。
已经被册封为顺王的大皇子萧熠眸光微暗,他性子沉闷,自幼便不是个能言善辩的。
外祖父私下里时常嗟叹他太过温吞,母妃更是训斥他不够果敢,比不过惯来恃才傲物的二弟萧誉。
唯一不曾嫌过他的人便只有父皇。
太子没认祖归宗之前,父皇待他与萧誉从来是一视同仁,不曾有过厚此薄彼之事。
萧熠原以为是因着父皇不显山露水的性子,这才不泄露半点偏好。
直到太子归朝,他方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父皇对太子的喜欢便是不溢于言表,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瞧得出来。
萧熠不是不羡慕的。
分派好年礼,嘉佑帝坐在龙座上,朝底下跪了一地的臣公道:“都回去罢,好好陪家人除旧迎新,过个好年。”
虽面露病色,但他的声音始终是沉稳而和缓的,听不出半点久病之人的颓丧。
众臣退下,萧熠知晓嘉佑帝退朝后还要回去乾清宫歇一个时辰,到得下晌家宴方会开始,便准备一同退下,殊料嘉佑帝却唤了他一声,道:“陪朕一同回乾清宫。”
说着又对顾长晋一摆手,道:“太子先去坤宁宫,明儿要去太庙祭拜萧家先祖,你母后定有事要嘱托你。”
顾长晋应“是”。
萧熠有些吃惊,父皇这是单独留他?
他望了顾长晋一眼,恰顾长晋也抬眼望了过来,冲他轻轻颔首,便快步离开了金銮殿,眉眼间看不出半点不愉之色。
嘉佑帝起身,侯在一边的贵忠与汪德海正要上前搀扶他,他却笑着摆手。
“去备撵,朕与熠儿说说话。”说着便将手伸向萧熠。
萧熠受宠若惊地上前搀住嘉佑帝,道:“父皇仔细脚下。”
萧熠手摸上嘉佑帝的手臂了,方觉嘉佑帝瘦得厉害,鼻尖一时泛起了酸。
在他心中,父皇雄才伟略、心智过人,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强大的,令人不敢小觑的,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
萧熠自幼便希望能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他知晓自己资质平庸,为人亦是驽钝,便穷尽一生也成不了父皇这样的人。
外祖父与母妃总说父皇命不久矣了,可萧熠从来不信。
直到此时此刻,方知晓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皇有多消瘦孱弱时,他才惊觉,外祖父和母妃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父皇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嘉佑帝身着明黄冕服,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似是觉察到长子情绪上的低落,温和地笑了笑,道:“朕准备开春了便让你到太原府就藩,你意下如何?”
萧熠一怔。
太原府是父皇从前的藩地,也是他起事的地方,意义非凡。
将他的就藩地安排在太原府,乃是一种信任与偏爱。
萧熠道:“儿臣愿意。”声音难掩激动。
“太原府离上京近,日后你想回宫来见你外祖与母妃了,也能便宜行事。”嘉佑帝笑道:“太子明事理,不会阻挠你回来看望贵妃与刑家人。”
贵妃与刑首辅对那储君之位尚未死心,但萧衍知晓他这长子从来就没甚夺嫡之心。他这孩儿耳根子软,心也软,行事温吞而瞻前顾后,非良君之选。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孩子。
“朕会下旨让你母妃留在后宫,不是因着要留你母妃在上京做质,而是想给你一个自由的天地,让你与宋家那孩子过些舒心日子。”嘉佑帝笑着道:“只你要管太原府,日子自是不会轻省,但朕相信,你与你那王妃定能替朕、替大胤、替百姓将太原府管好。”
萧熠眼睫微湿,重重颔首道:“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所托。”
“你是长子,可会埋怨朕没立你做太子?”嘉佑帝又道。
“儿臣不怨。”萧熠真心实意道:“儿臣比不过太子,太子与父皇一样,皆是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之人,他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从前太子还只是顾大人时,萧熠便听闻过他的名号。便是严格苛刻如外祖父,也曾暗暗吩咐底下的人将顾长晋招揽入刑家的阵营。
顾长晋被认祖归宗的那日,外祖父将自己关入了书房良久,面色灰败。
当初戚家尚未倒台时,他都不曾这般挫败过。
但萧熠并不嫉恨顾长晋,他很清楚,便是自己能坐上那位置,也未必能坐得稳那张龙座。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却道:“在治国上,你的确比不上太子。但在别的方面,太子也同样比不过你。譬如你设计的□□,连神机营的统领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太子可造不出来。”
萧熠自小便爱做木工,后来知晓大胤的□□比鞑靼诸国要弱,花了好些年潜心钻研。那会母妃总是骂他朽木不可雕,父皇却鼓励他喜欢便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设计出了一款不比鞑靼军差的□□。
“太子向朕举荐了你这款□□,不日便会让神机营的人照着你的图纸制造出第一批□□,送到北境战场去。”
萧熠心中惊诧万分,又有些喜出望外。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叫人看见了,也得到了肯定,而这份肯定竟然来自他最钦佩的父亲。
嘉佑帝目露赞赏,望着他温和道:“日后你便与太子一同好好守住萧家这份祖业,为江山为社稷为百姓谋福。”
“儿臣遵命!”
短短一截子路,萧熠心中再不复方才的萧条与晦涩。
汪德海望着萧熠离去时的神态,忍不住腹诽: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哄。
皇爷说几句话就叫他心甘情愿地辅佐太子了。
只要大皇子无意皇位,贵妃娘娘与刑首辅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总归继续折腾下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何苦来哉?
不是谁都可以如当年的皇上一般,无心帝位,却还是被逼着走到了那个位置。
坐在那个位置要面临多少艰辛,遭遇多少背叛,见识到多少人心的丑陋,嘉佑帝一直很清楚。
让心智不坚的人做皇帝,对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对大胤对百姓同样也是一场灾难。将顺王放到太原府去就藩,是最好的安排了。
皇上留顺王说话的事,没一会儿便在宫中传遍了。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戚皇后只淡淡地“嗯”了声,面色平静。
待得传话的宫人退下,她望向端坐在下首的顾长晋,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道:“大慈恩寺的人今儿便会来进宫,明儿祭祖,梵青大师也会跟随皇上去太庙。你既说大慈恩寺里有萧馥的人,明日可要命禁卫军加强戒备?皇上的身子遭不住一场刺杀。”
顾长晋掀眸看她一眼,恭敬道:“姑母此人十分谨慎,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便会立即消失。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方能将她捉拿。也唯有将她捉住,母后才会知晓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戚皇后从茶汤里抬起眼。
这人到如今都不肯说那孩子是谁,又在哪里。只说只要她配合他,很快便能找到萧馥,知晓所有的真相。
戚皇后心中虽有些犹疑,却不得不配合他。
概因她太想找到那孩子了。
有时她甚至想,太子是不是想要用那孩子要挟她?是以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闻溪既然不是那孩子,又听令于萧馥,你为何依旧要本宫册封她为郡主?”
这是戚皇后最不解的地方。
当日他说闻溪不是她女儿时,她本想叫孙院使再验一次血,却被他阻拦了。不仅如此,还要她继续将闻溪当做是她与皇上的女儿,不能叫皇上看出蹊跷。
顾长晋缓声道:“孤这是为了保护她,想杀她的人,兴许不只有萧馥。”
闻言,戚皇后蹙了蹙眉。
太子这话,怎么听着不仅仅是在提防萧馥,也在提防着旁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太子是不是也在提防她?怕她会对那孩子下手,这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戚皇后放下茶盏,定定望着顾长晋。
良久,她道:“桂嬷嬷已经拿到了药,吃下那药,便能叫人假死三日而生机不绝。先前时间仓促,倒是不及细问。太子是从何处听说此药?又如何笃定本宫能寻到这药?”
这药乃蜀中失传已久的秘药,名唤“醉生梦死”。当初戚家要她毒杀嘉佑帝时,她便是准备用这药瞒天过海的。
顾长晋微微垂眼,老太医出自蜀中,曾与他提过这药。
当初嘉佑帝在太原府就藩时,戚皇后曾派人遍寻良药,说是要替嘉佑帝治疗沉疴,这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蜀中。
他叫戚皇后秘密寻此药,不只是为了叫朱嬷嬷上钩,也是为了试探戚皇后。
而戚皇后手里,竟果真有这么一颗药。
此药十分珍贵,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前世从坤宁宫送往四时苑的那杯酒的确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时的戚皇后,应当已经知晓了容舒的身份。
戚皇后赐下那杯酒,不是想要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第97章
顾长晋到坤宁宫见戚皇后的事,闻溪是从许鹂儿那里听说的。
许鹂儿不过无意间一说,她却惦记在心头,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朱嬷嬷的身影,方悄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朱嬷嬷?”
许鹂儿道:“桂嬷嬷昨个起夜时摔了一跤,朱嬷嬷与桂嬷嬷一贯来亲厚,担心了一整晚呢,这会定是去看桂嬷嬷了。”
闻溪闻言又望了望窗外,道:“难得放晴,鹂儿你推我到院子去晒晒日头罢。”
闻溪从大慈恩寺来到坤宁宫,都是许鹂儿一路陪着的。
许鹂儿性子温柔,做事妥帖,又得戚皇后喜爱,闻溪有意与她交好,如今二人的关系是一日比一日亲近。
闻溪从她嘴里听说了不少顾长晋的事,当初顾长晋是如何给许鹂儿陈冤,又如何将她救出,鼓励她到宫里做女史。
这些事,她反反复复听了不下三遍。
这厢许鹂儿听她说要出去晒日头,忙答应一声,扶她坐上木轮椅,往院子去。
闻溪如今身子虽渐渐见好,但依旧是绵软无力的,走路走不了多久,想出门还得用这木轮椅。
往常出来,她多半是在偏院里头转,这会知晓顾长晋就在隔壁,而朱嬷嬷又不在,一颗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她已经差不多两年不曾见过顾长晋了,今日的家宴,便能见着他,多半也说不上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能露出端倪。
“我们往正殿去。”她轻声道:“就停在殿外那角门里头。”
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道角门往常都是宫婢们进出的,贵人们鲜少会去那里,多是从正头的月洞门进。
闻姑娘很快就会被皇后娘娘认做义女,是个贵女了,去角门那处多少有些不妥。
但许鹂儿没半点儿踟蹰,十分乖觉地推着将木轮椅推到角门去。
今儿宫里要开宴,坤宁宫不少宫人都领了差事,这会正殿廊下除了两名大宫女并两名内侍,便见不着旁的人了。
闻溪一瞬不错地盯着正殿的木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一道颀长的人影迈过门槛,从里头行出。
日光穿过层云在他头顶兜头浇下,那人依旧是她回忆里的模样,眸若寒潭,眉骨高隆,微抿的薄唇线条凌厉,带着点生人勿进的疏离。
可若再细看,眼前的他又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身庄严贵气的紫色冕服的缘故,闻溪总觉得如今的顾长晋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气势。
她所在的角门隔得远,闻溪原以为顾长晋不会觉察到这头的动静。
可那男人行了几步便顿住了脚,往这头看过来。
闻溪心中一紧,紧接着又重重一跳,她张了张唇,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儿期盼。
顾长晋却面无波澜地收回目光,转身阔步离开。
闻溪嘴唇翕动了下。
她自小就习惯了他的冷淡,只习惯归习惯,见他像看个陌生人一般地看她,心里到底有些酸涩。
他知不知晓她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为了点出肩头那颗以假乱真的朱砂痣,她忍着疼让安嬷嬷在肩上扎了上百针,那会她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
为了冒充戚皇后的女儿,九岁那年便开始服下毒药,就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在宫里留下,好助他一臂之力,除掉嘉佑帝与戚皇后。
闻溪轻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眼皮一阖一抬便又恢复了先前那柔弱无害的模样。
“你说你被人行刺那晚,殿下将你送去了松思院。”闻溪缓缓扭过头,望着许鹂儿柔声道:“那你见到了那时住在松思院的容家大姑娘吗?”
许鹂儿的手不自觉一紧,“自是见到了,那日便是容姑娘给鹂儿安排了住处,第二日也是容姑娘送鹂儿上马车的。”
闻溪“哦”了声:“殿下与她……恩爱吗?”
“鹂儿与容姑娘只有两面之缘,对殿下与容姑娘的事实在是知道得不多。只不过,”许鹂儿望了眼四周,迟疑道:“听府上的人,那时殿下一直宿在书房。”
说完这话,她便不肯再往下说了。
闻溪也没再追问,她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安嬷嬷寄给她的信亦是这般说的,长晋哥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二人甚至不曾圆过房。
若真喜欢一个人,怎可能会那样冷着她?
长晋哥之所以会求娶她,定是有他的图谋,她想。
顾长晋离开坤宁宫便抽空回了趟东宫。
容舒知晓今儿宫里有宴席,以为要一整日都见不着他了。
前两日他领着好些人在紫宸殿敲桃符,挂灯笼,将一整个紫宸殿弄得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