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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手背轻轻划过,指尖的软玉温香也瞬间消散,顾长晋垂下手。

  二人沉默间,一道雀跃的声音突兀响起。

  “姑娘!”

  容舒偏头,循声望去,眼睛霎时一亮,道:“落烟姐!”

  落烟身后还跟着柳萍和常吉,三人瞧着有些狼狈,身上俱都带了伤,但好在并不严重。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容舒上前搀住落烟,好奇道。

  落烟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见她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伤着,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大人留下了暗号,我们是顺着那些暗号找过来。那几艘货船撞上来时,常吉敲开了我与柳萍的门。我们本要去找姑娘,常吉说顾大人已经去了,强行拉着我与柳萍跳船。”

  落烟说到这,狠狠剜了常吉一眼。

  常吉这一路就没得过她一个好眼色,脖子上的一道伤还是落烟给招呼的。见她又要算账,赶忙躲过她,上前给顾长晋复命,道:“主子……”

  话说一半,眼睛对上顾长晋的眼睛,舌头登时一打结,不明白自家主子缘何要用这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目光看他。

  顾长晋扫过他身上的伤,道:“可还有哪里受伤了?”

  常吉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是在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呢。

  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皮糙肉厚的,自小陪在主子身边不知受过多少伤,虽然昨夜那几艘松油船炸开时,他差点儿没被震晕过去,但这些伤跟从前受的伤相比,却是小事一桩了。

  “主子放心,我没事。”常吉打量了顾长晋几眼,又道:“倒是主子你,是哪里受伤了?”

  顾长晋的面色很不好,他惯来能忍,再重再痛的伤落在他身上都跟毛毛雨似的,鲜少会露出痛色。

  可常吉看得出来,主子这会很痛。

  看出他眼底的担忧,顾长晋提唇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小伤,不碍事。”

  又问:“客船上的人都如何了?”

  那艘客船上除了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艄公关老丈和三个跑海的伙计。

  昨夜顾长晋察觉到危险时,便已经吩咐常吉叫上落烟和柳萍,带着那几人逃生,而他自己去救容舒。

  “关老丈和两个伙计都无事,属下将他们安顿好了,方才按照主子的记号找过来。”

  “还有一人呢?”顾长晋问。

  常吉默了下,道:“死了,那人被一根铁钉刺中后脑,没能活下来。”

  顾长晋沉默,片刻后方道:“好生抚恤,多给些银子,若是家中有父母妻儿的,派个人去告诉他们,他是为了救人而死,乃忠义之士。”

  常吉应“是”,接着道:“属下天不亮时曾悄悄潜回去江边,那上头飘着四、五具尸体,应当就是原先货船上的人。初此之外,江边岸上也有十来具尸体,从衣服上看,应当与货船的人是一伙的,十有八九是要来追杀我们,但不知为何,竟然都死了。”

  “可有打斗的痕迹?”

  “有。”

  顾长晋目光微凝,“马上有人来接我们了。”

  常吉皱起眉头,“是谁?不会是六邈堂的人吧?”

  顾长晋淡淡道:“不知道,或许是六邈堂的人,也或许是都察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

  常吉眼皮一跳,想问为何宫里会来人,只顾长晋没给他这机会,说完那话便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姑娘。

  “容姑娘,能随我进屋一趟吗?”

  容舒正在听落烟说话,闻言便回眸看了看他,踟蹰间,又听他道:“很快便会有人寻过来,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容舒于是不再迟疑,跟在他身后入了屋。

  屋内的火还未灭,一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支在木头上的衣裳。

  这是昨儿容舒给顾长晋换下的外裳和中衣,烤了两个多时辰,这会早就干了。

  余光瞥见那两件衣裳,容舒猛然间想起那中衣内层有一个巴掌大的夹层,里头放着一块玉佩。

  这般时时刻刻揣着的玉佩一看便知是十分重要的,她怕会出甚纰漏,便拿了出来。

  思及此,她立马从腰封取出那玉佩,解释了两句,“昨夜我怕会弄坏,索性就拿了出来,还望大人见谅。”

  那玉佩是一块十分罕见的水头极好的和田玉,上头雕刻着一只小麒麟,麒麟旁边是一个规规整整的“砚”字。

  顾长晋接过玉佩,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砚”字,眼前又出现浮玉山那片绿水青山。他生于斯,长于斯,对那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是熟悉的。

  父亲常说,他们兄妹三人孕育自这片山林,他们就是这里的“树”,将根深埋在土地里,便能无惧风雨,岿然不动而向阳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悬崖峭壁抑或是无尽深渊,只要扎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个像树一样的人,是父亲对他们的期盼。

  “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个秘密吗?那秘密与这玉佩息息相关。”顾长晋望着容舒,缓缓地一字一句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雨打檐牙的春夜。

  松思院的拔步床里,这是顾允直曾经与她过说的话——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容昭昭,我也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记得,一直记得。

  那一夜的顾允直,不仅与她说了这话,还轻轻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后模糊朦胧的记忆一时变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转过身,岔开了话题,道:“大人快换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将这里收拾收拾。”

  她说着便灭了火,拖过那油毡布覆在稻草堆上,捡起地上的矮几放回原处,待得屋子几乎恢复最初的模样后,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放在那竹篓里。

  顾长晋已经换好衣裳。

  他知晓她这一刻的忙碌不过是想避开那些关于从前的话题。

  他也不逼她,将手上的旧衣叠好,放置在床头,便望着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来接我的是宫里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县。”

  容舒将那竹篓推入床底,应声道:“大人自顾忙去,侯府的事,我自个儿能处理。”

  顿了顿,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烟姐与柳萍陪着,不会出事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让常吉藏在暗处跟着你,昨日埋伏我们的人很有可能会继续在上京设伏,我在上京有暗桩,万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们能及时保护你,也能及时同我传消息。”

  容舒身形一顿,回身望着他。

  “你知晓的,徐馥不是我母亲。张妈妈与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张妈妈当真是她的人,她将张妈妈放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图谋。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养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晓顾长晋不是徐馥的儿子,只徐馥是济南府一猎户之妻,怎会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张妈妈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顾长晋微微点头:“她姓萧,是当今圣上的堂姐,云华郡主。”

  “云华郡主?”容舒蹙眉,她从不曾听说过此人。

  “云华郡主因八字与先帝相冲,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间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看向那道木门。

  顾长晋知她在担忧什么,温声道:“无妨,常吉在外头守着。”

  容舒的心却依旧悬着。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云华郡主,她带着顾长晋隐姓埋名定然所谋甚大。他们在谋划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只想知道舅舅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后,回来便与阿娘解除了婚约,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爱若珍宝的一幅画,画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后山梅林。

  云华郡主自幼长于大慈恩寺。

  这是巧合吗?

  容舒连忙道:“我归宁那日,大人曾经送来一卷春山先生的画作,舅舅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先生的画,大人可知这位丹青圣手与云华郡主有何关系?”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云华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说来,舅舅的确是云华郡主的人。”

  说罢这话,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时,林清月曾跑到松思院讥讽她,不想被张妈妈狠狠掌掴了一耳光。

  那时林清月望着张妈妈的目光十分奇怪,诧异有之,怨恨有之,还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说她过抢走了旁人的东西,容舒原以为她说的是顾长晋,如今想来,她说的分明就是张妈妈。

  “张妈妈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亲,”容舒面上带了点儿苦涩的笑意,“我离开松思院时,林清月曾说过我抢走了她的东西。”

  顾长晋安抚她,“张妈妈出现在你身边本就是别有用心,你没有抢走任何人的东西。”

  “我知晓的,我只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为什么会有母亲选择放弃自己的孩子,选择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她说到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张妈妈在三省堂的暗盒里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纸,想来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顾长晋虽与林清月、闻溪自小便认识,但鲜有交集,她们二人过生辰,他更是不曾关注过。

  隐约记得林清月的确是出生在四月。

  “在顾大人的梦里,容家那些与沈治勾结的人里,除了张妈妈、二伯父和大伯母,可还有旁的人?”

  “我的梦都只与你有关,最后的梦便是止于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场梦里,我查到的便只有你二伯父与大伯母。”顾长晋停顿了几息,斟酌道:“容家大房与二房犯下大错,但最后却是你父亲认了罪,想来是与容家的一些旧事有关。”

  “旧事?”

  容舒咀嚼着两个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便道:“大房、二房还有三房的旧事,莫不是与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关?”

  顾长晋看着她缓缓一笑,颔首道:“我亦是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面色亦不好,可此时他对着她的这一笑,不知为何,竟让容舒蓦然间有种二人心意相通的错觉。

  她轻轻别开了视线,道:“大人将柳萍送到我身边,又让常吉护着我,容舒感激不尽,日后定衔草结环以报之。”

  她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许他将常吉安插在她身边了。

  只他不需要她衔草结环报恩,他只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顾长晋问。

  容舒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与她说这些,大抵是准备要将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为何要伪装成他的母亲,而他为何又要处处提防着徐馥。

  他想将他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她却不想知晓。

  概因这些秘密对于她来说,只是负担。人一旦有了负担,那脚下的步子便不再轻松,也不再自由了。

  为一人而画地为牢的事,她不愿再做。

  她的不愿顾长晋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她为何不愿意知晓。

  她记得前世的事,但也将前世他与她的种种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顾长晋捏着手里的玉佩,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轻轻叩门,道:“主子,有人来了。”

第77章

  曦光霁曙,浓荫蔽日。

  一队身着铠甲,头戴凤翅盔的金吾卫策马行在山间小径,马蹄声震天,惊得树上的雀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去。

  眼见着马上到那木屋了,谢虎申轻扯马缰,往后挥了挥手,上百名金吾卫齐齐停下,下马恭敬地候在一侧。

  此时此景,谢虎申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东厂大门万民请愿的那一日,他也是这般策马而来,还威风凛凛地让彼时的刑部郎中顾长晋给他陈述当日之情形。

  那会他还感叹文官们巧舌如簧,一张利嘴畅行天下呢。

  哪曾想这位大人竟然有这样的造化?

  想起出行之前,汪德海公公提点的那几句话,谢虎申心神一凛,神色恭敬地上前叩门。

  屋内,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轻声道:“从这里去宛平县大约要行四五日,到了那里先寻好落脚地,让常吉去绑人便可,你莫要自己冒险。”

  容舒应“好”。

  顾长晋深深看了她一眼,信步出了门。

  与梦里一样,来接他的人是谢虎申,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的事提前到今日了。

  顾长晋望着高挂在树梢上的杲杲秋日,神色莫测。

  千里之外的上京,坤宁宫。

  戚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支颐,望着支摘窗外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静默不语。

  廊下一名宫人步履匆匆的穿过殿门,在桂嬷嬷耳边附耳道话。

  桂嬷嬷面色一喜,掀帘入内,对戚皇后道:“刑家派去的那些死士都被谢统领杀了,谢统领这一两日大抵能接到人。刑家这回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怕惹了圣怒。”

  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可惜没能留下活口,倒是叫那刑老贼逃过一难了,老奴戚家的事不信没有刑家的手笔在!”

  桂嬷嬷是戚家的旧人,陪着戚皇后嫁入太原府,又陪着戚皇后回来上京,入主坤宁宫。

  她看着戚皇后长大,与戚皇后情谊深厚,只她到底是戚家的人,儿子、孙子都在戚家,眼下戚家被抄,她如何能不恨?

  戚甄望着桂嬷嬷满是褶皱的憔悴面容,轻声道:“刑家的确推波助澜了,但苍蝇不抱没缝儿的蛋,若非兄长与誉儿犯了错,刑家怎会寻得到机会?誉儿派人去渡口埋伏柳元他们,此事皇上也已经查清,戚家这一次,便是本宫也救不了。”

  戚甄眉眼间的疲惫便是厚厚的妆容都遮不住。

  短短一个月,上京风云变幻。

  半个月前,柳元遇袭的那一日,她去了趟大慈恩寺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孟宗见了一面。

  这位总宪大人戚甄听兄长提过几回,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刑首辅与兄长都想拉拢他,却都铩羽而归。

  孟宗与谁都不亲近,但也谁都不得罪。

  一个不愿意站队的人,在朝堂上的路惯来难走,偏他能力卓绝,得建德帝重用,也得嘉佑帝重用。这么多年来,将一整个都察院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旁人便是想收买他底下的人都不容易。

  孟宗从不卷入党争,更遑论与后宫的妃嫔有牵扯了,戚甄也不知此人因何要见自己。

  然而孟宗在那小佛堂说的第一句话差点儿就将戚甄惊得连手里的念珠都握不稳。

  “这小佛堂皇后娘娘想来不陌生,嘉佑二年的四月初六,娘娘便是在这里秘密生下小公主。”孟宗淡淡道。

  一句话,将戚甄拉回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春夜。

  那一年的大年初六,嘉佑帝病危,彼时他膝下只有刚满一岁的皇长子萧熠,整个朝堂人心浮动。

  那会戚甄已经被诊出喜脉,可她不敢声张。

  这后宫能出多少意外,她太清楚了。

  然而千防万防,依旧防不住身边的人,她有孕的消息一走漏,刑家的人埋在坤宁宫的暗桩便行动了,若不是桂嬷嬷谨慎,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保不住。

  彼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决定了戚家与她的未来。

  若是个皇子,戚家的旧部还有朝中大部分武将都会拥护她,若是女儿,戚家的下场,她的下场,她孩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兄长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戚家三四名与她差不多时间有孕的女子悄悄藏在了上京,还包括兄长的一名小妾。

  四月三日,那小妾动了胎气,提早发动,生下一名男孩儿。

  她不得已出宫,以母亲托梦的借口,去大慈恩寺祈福。四月六日,她喝下催产药,彼时她将将有孕七个月。

  她在大慈恩寺的佛堂疼了整整一夜,气若悬丝之际,她望着佛堂里的玉菩萨,心道这就是报应。

  戚家一直拥护的人是启元太子。

  当初将她嫁与萧衍,也不过是为了蒙蔽建德帝的权宜之计。建德帝昏迷,启元太子监国的第二年,戚家甚至已经准备好要除掉萧衍,好让她假死回戚家,以戚家旁支女的身份嫁入东宫。

  父亲将兵权交还朝廷之时便已定下了此计,一方面是保住戚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戚家谋一个东山再起。

  后来建德帝将她赐婚七皇子,父亲还松了口气,道七皇子的生母只是一名宫女,七皇子不得帝宠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便是日后除掉他,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戚甄从出嫁的那一日便知晓了,早晚她要亲手杀了萧衍的。

  可惜她动了情。

  兄长送来毒死萧衍的药她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逼着戚家拥护萧衍。

  戚家多年谋划因她而废,萧衍活了下来,她也成了皇后,她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回到从前在太原府的生活了。

  小腹越来越疼,戚甄疼得浑身发颤,疲惫感与无力感逐渐蔓延在四肢百骸。

  也就在那时,戚衡让人送进来一碗药,嘱咐医婆子,保大不保小。

  孩子已经有了,她肚子这孩子对戚家来说生不生下来已经不重要。

  戚甄挥去医婆子喂到唇角的药碗,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医婆子,她曾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以戚衡的手段,只要她失去意识,肚子这孩子便会没命。

  散去的力气逐渐回拢,戚甄盯着高案上的玉菩萨,咬着软木,弓起身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孱弱的几不可闻的啼哭声。

  大雨倾盆,雷声轰轰,佛堂里的烛火明明灭灭。

  戚甄望着那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糊了一层血污的小东西,眼睫微湿。

  她的声音那样小,跟初生的小乳猫一般,孱弱得几乎听不见,可到底是活下来了。

  翌日,戚甄抱着早产的孩儿回去坤宁宫。

  半个月后,萧衍从那场来势汹汹的伤寒症里醒来,给那孩子赐名誉,萧誉。

  戚甄在大慈恩寺产子的佛堂是供奉戚家列祖列宗的小佛堂,那日在佛堂里的全是坤宁宫与戚家的人,这么多年来,这秘密一直藏得密密实实的,她不知孟宗是如何知道此事。

  孟宗那话一落,她立马寒了脸,道:“孟总宪此话是何意?”

  孟宗不疾不徐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微臣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结仇,而是为了同娘娘合作,为表诚意,微臣先同娘娘告一密。”

  戚甄眯起眼眸,道:“什么?”

  “戚家五姑娘并非那日娘娘在佛堂生下的孩子。”孟宗淡淡道:“那孩子在送回戚府的路上便被人劫走了,如今的戚五姑娘不过是戚左都督从戚家旁支抱来的姑娘。娘娘想必还记得,那时戚家旁支便有三名有孕女子藏在上京。”

  “孟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戚甄拔高了音调,满面怒容,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那日陪在小公主身边的共有两个医婆子并两个乳母,小公主被掳走后,戚左都督派人杀了她们,连同那日的车夫都被灭了口。只其中一名乳母却是命大,抛尸野外后死里逃生,竟活了过来。她自知不能让人知晓她没死,于是自毁容貌躲到边关去了。”

  孟宗抬眸望着戚甄,道:“待得娘娘见到那乳母,便知微臣方才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戚甄心中早就因着孟宗这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若她的孩子当真被人掳走了,以兄长的手段,的确有可能会寻个旁的婴孩李代桃僵。

  可谁会掳走那孩子?如今那孩子又在何处?

  戚甄按捺住心中所有的惊疑不定,稳住心神,缓声道:“孟大人方才说要与本宫合作,又是何意?”

  “柳公公一行人今晨在渡口遇险的事,皇后娘娘大抵已经有所耳闻,想必娘娘也知晓这是谁的手笔。”孟宗慢慢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柳公公两日前早已让人将所有证据秘密送入内廷,扬州的事,三法司定然会查到底。微臣敢断言,戚家与二皇子,娘娘一个保不住。”

  今晨渡口发生的事戚甄的确已经知晓了,也明白这一次皇上不会轻饶戚家。

  她静静望着孟宗,“孟大人想要如何合作?”

  孟宗正色道:“戚左都督狼子野心,十九年前在大慈恩寺秘密换走了真正的二皇子,企图混淆皇室血脉,李代桃僵。此事娘娘亦是被蒙蔽在鼓里,微臣自会寻回真正的二皇子,届时娘娘只需认下那孩子便可。”

  “孟大人可知这是欺君之罪?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混淆皇室血脉?”

  孟宗反问道:“娘娘可知皇上为何要请老尚书做怀安世子的蒙师?”

  戚甄一怔,“怀安是小十二的遗腹子,皇上——”

  她的话音骤然一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许久,她恍然道:“皇上他从来就不打算立萧熠或者誉儿为储君。”

  萧衍不像先帝,也不像启元太子,或者该说,他没有半点萧家人的刚愎与自负。

  他选储君定然是选择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一人。

  将怀安交给老尚书便是想要亲自培养一个合适的储君。

  “皇后娘娘看得明白,”孟宗道:“大皇子与二皇子在皇上眼中,从来就不是合格的储君人选。只可惜怀安世子到底太小,老尚书的身子已经等不及。”

  不仅老尚书等不及,便是嘉佑帝也等不及了。

  “皇上本就对二皇子的身份起了疑心,自是不会将皇位交与二皇子。娘娘若不另辟跷径,日后得登大宝的便是大皇子。微臣今日来此,便是要给娘娘亲自铺一条跷径。”

  那时的戚甄万万想不到,孟宗口中的“跷径”竟然是萧砚,也万万想不到将萧砚救走的是云华郡主萧馥。

  想到萧馥,戚甄捏着团扇的手不由得一紧。

  从大慈恩寺回来后,她便派人去查孟宗所说之事。

  当年在小佛堂给她接生的医婆子以及桂嬷嬷亲自挑好的乳母的确都不见了踪影。

  孟宗不仅知晓那日发生在小佛堂的事,也知晓那孩子在哪里。

  “当年掳走小公主的人便是云华郡主,娘娘放心,微臣已经派人去接小公主与当年那名乳母。至于云华郡主,”孟宗微微一笑,道:“微臣自会解决,砚世子的母亲有娘娘一人便足矣。”

  虽孟宗口口声声会解决萧馥,但戚甄却不想将她交给孟宗。

  从窗外的秋海棠收回目光,她看向桂嬷嬷,道:“守在梧桐巷的人可有新的发现?”

  桂嬷嬷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咱们守在那处的人日夜盯着,连个猫影子都见不着。”

  戚甄揉了揉眉心,“萧馥身边的人都是当年她母亲留给她的,奇人异士不少,再派些人去查查最近可有西域那头来的人。”

  桂嬷嬷忙答应下来,迟疑道:“娘娘,您当真要与那孟大人合作?梧桐巷那位是云华郡主亲手养大的,老奴担心他会与您离心。”

  “嬷嬷,你觉得本宫还有旁的选择吗?”戚甄苦笑道:“你道兄长为何会愿意听本宫的话,认下他偷换皇嗣的罪?戚家已经败了,刑家与戚家多年来势同水火,萧熠一旦登基,戚家怎可能会有活路?兄长便是看清了这局势,方肯认罪的。认下萧砚,只要本宫在,戚家多少能保住香火。”

  桂嬷嬷忧心忡忡道:“老奴怕的是云华郡主已经查出当年的真相,若砚世子知晓是您……”

  戚甄叹息道:“本宫本就欠了启元太子一条命。若那孩子要为父报仇,本宫也认了。”

  午夜梦回,启元太子不止一次入她梦里,问她为何要变心,又为何要杀他。

  只她杀他,不仅仅是为了救萧衍,还为了他那些疯狂的炼丹之举。若是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杀他。

  桂嬷嬷并未注意到戚甄神色的怔忪,继续道:“皇上当真会相信那位是真正的二皇子?”

  戚甄回过神,听罢这话便笑了笑,道:“皇上不会信,但只要那孩子是真正的萧砚,他便会默许本宫认下他。”

  戚甄很清楚,嘉佑帝十分喜欢那孩子。

  帝威深重。

  嘉佑帝这些年是愈发地喜怒不形于色,可每次在她面前提起顾长晋,他面上都是带笑的。

  何止嘉佑帝呢?

  孟宗、陆拙还有狱中的老尚书,这些手握重权的人都喜欢他。

  孟宗与她合作,可谓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与了她。实则以孟宗的能力与心计,不管是何人坐上那位置,他都会得到重用。

  他本不必冒险的。

  除了这些老臣,那孩子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与读书人。

  这一次他在扬州府做的事,如今上京的百姓谁人不知?

  就连宫里烧炭的宫婢都知晓四方岛的海寇是顾御史招安的,重创四方岛的炸药是顾御史带人去埋的,与海寇恶战之时顾御史更是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在扬州养伤。

  戚甄放下手里的团扇,眸色渐深。

  柳元与潘学谅一行人才刚回来不到半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顾长晋的事迹宣扬得人尽皆知,这是有人在为他造势。

  这些人里,有诸如潘学谅这般被他折服的人,也有似孟宗、老尚书这些一心要拥护他的人。

  不得不说,这位顾御史是幸运的,竟能得如此多的人为他铺路。

  上京的风云变幻顾长晋倒是从谢虎申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只他对此早有预料,也明白这趟回京,等着他的是什么。

  十月十八这日,顾长晋与上百名金吾卫终于抵达上京。

  入秋后的上京,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