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时有昭(双重生)上一章:第21章
  • 岁时有昭(双重生)下一章:第23章

  忙道:“你要用这些银子做甚买卖?”

  容舒把身下的锦杌往沈氏那头挪了挪,“阿娘,我想去大同府买牧马场。”

  沈氏柳眉一拧,道:“牧马场?你想要养马?这可是亏银子的买卖,养一匹马的银子可是能养二十五口人了,你这是有银子没地儿花去?”

  容舒道:“我知晓养马费银子,我已经想好了用旁的法子挣银子。眼下边关各处战事吃紧,大胤缺马已经缺到要到处征用民间马,我也不奢求能养多大的牧马场,能尽力给边关的军将一点帮助便成。”

  沈氏睨着容舒:“你这是怕穆家吃败仗?”

  穆家世代守着大同府,那里是大胤北境十三座守护边关的重城之一,常年受鞑靼侵扰。容舒选择去大同建牧马场,真养马了大抵也是优先供给大同的穆家军。

  “霓旌那头自是一重思量,但最重要的还是作为大胤的子民,若是能用自己的能力做出点事,我这辈子可算是没白来这世间一趟。”

  “还没白来这世间一趟?”沈氏嗔笑,“我还不知我生了个心怀天下的乖乖!成吧,想做便去做,总归你亏到身无分文了,还有阿娘养你。”

  忖了忖又道:“当今圣上是个英明的主,建朝之初,便施行了保马法,减税减负,鼓励民间百姓养马。穆家在大同府根基深厚,你若是要养牧马场,倒不是不可行。”

  这事说来还是老黄历。

  建德末期,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便处于外敌环伺,内争不停的风雨飘摇之期。

  之后诸王围攻上京,争夺金銮殿的龙座,损耗了不少战力,大胤边关陷入缺粮缺马缺兵的困境。

  嘉佑帝御宇之初便察觉到大胤边关的危机,想方设法开源节支凑出兵饷的同时,也于危乱中施行新法,其中一条便是保马法,这道律令正式将马政作为大胤的经国要政之一。

  战马代表着骑兵的数量,而骑兵是一支军队的核心战力。

  如今保马法施行二十年,称不上多成功,但至少民间马的数量比之从前激增了不少。

  民间马自是不能跟训练有素的战马比,只大胤实在是缺马缺得紧,已是不挑了。

  容舒想要开牧马场养马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私心。

  嘉佑二十三年的暮春,大同府数千匹战马得了马瘟,鞑靼借此良机进犯大同,大同差点儿失守。

  嘉佑帝震怒,立即让太仆寺调动北境十三州的战马支援大同。

  若是在这危机关头,给大同府献出数千匹媲美战马的民间马,那便是大功一件,容舒想要这个功劳。

  这是她给阿娘还有她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那便说定了,霓旌五月便能回京,到得那时,我就将银子交与她,她若是知晓我想要开牧马场,不定要多开心。”

  穆霓旌是将门虎女,性子飒爽,与容舒十分投契。

  这位县主出生武将世家穆家,穆家世代驻守大同,穆家的儿郎个个都是马革裹尸还,祖祖辈辈立下无数战功。

  嘉佑一十四年,穆霓旌的父亲、叔伯并几位兄长遭鞑靼国师暗算,战死在沙场。

  整个穆家便只剩下两根独苗,一是穆霓旌,二是穆霓旌的兄长穆融。

  嘉佑帝特赐穆霓旌丹朱县主的称号,允她拥有亲兵百名。

  如此殊荣,在上京可是独一份。

  上京的贵女圈,想同丹朱县主做手帕交的贵女自是不少,但穆霓旌性子太过直硬,不少贵女与她接触了几日便铩羽而归。

  能同穆霓旌称得上是手帕交的便只有容舒一人。

  说来二人的友谊还是开始于十五岁那年的春日宴。

  那会容舒因着经营铺子之事遭人笑话,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这话恰巧让霓旌听去了,直接抽出腰间的长鞭,一鞭子打碎了那几人身侧的几案。

  “若大胤人人都能努力挣银子纳税银,而不是整日里只顾着吃茶碎嘴,那边关的儿郎们也不必饿着肚子穿着寒衣去打仗。”

  穆霓旌的县主封号是嘉佑帝亲赐的,京中贵女除了公主,旁的人见着她,还得见礼。

  那几名贵女自是敢怒不敢言。

  大胤边关告急,北有鞑靼、女真进犯,南有狄罗诸国祸乱海防。偏生这几年天灾不断,每年收上来的税银入不敷出的,可不正是应了穆霓旌的话么?

  她们敢反驳什么?

  从这之后,倒是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取笑容舒了。

  容舒听说丹阳县主为了她怒甩了一鞭子,便差人给穆家送信,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入伙开铺子,挣了银子便给她分红。

  容舒本只是想还个人情,倒没想过要同穆霓旌套交情做手帕交。

  穆霓旌倒是爽快,拿着一整副身家来承安侯府寻容舒。

  容舒看了她的私房方才知晓,这位丹朱县主当真是穷得叮当响。原先想着分她两成利,见她穷成这样,心一软便分了三成。

  穆霓旌收到分红的那一日,提着坛烧刀子便过来同她道:“你容大姑娘从此就是我穆霓旌的财神爷。”

  弄得容舒哭笑不得,却也彻底交下了这个手帕交。

  沈氏忍不住道:“你从前还同娘说,到了二十便要去大同府投靠县主去。如今你既和离了,莫不是要重拾旧志去大同府?”

  容舒还真是有这个念头,但这事得等她从扬州回来后方能成行,且还得想个法子把阿娘一起哄过去,最好在那之前能让阿娘顺顺利利同父亲和离了。

  如此一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容舒接下来几日便是一通忙,四月初一,沈氏要去长安街的几家铺子问账,容舒便陪着她一道去。

  马车穿过城门,直奔长安街而去。

  “你说这月底丹朱县主便要回来了,你也该去那两间铺子压压账,把丹朱县主的分红给理一下。”沈氏摇着扇子道。

  容舒先前一直在理侯府的旧账,倒是把这事给忘了。穆霓旌入股的是容舒最挣钱的两间铺子,一间是位于长安街的绸缎庄,一间是位于长泰街的金楼。

  每年穆霓旌随穆融回京述职,头一件事便是找她要分红。

  这上京谁能猜到这位英姿飒爽的丹朱县主会是个小财迷呢?

  “成,我顺道给她挑几疋尺头。”容舒道:“去岁给她备的衣裳,估计也没剩几套好的了。”

  绸缎庄的掌柜姓陈,是从前容舒外祖在扬州的人,见容舒进来,还有些吃惊,放下正在招待的客人,上前道:“东家怎地来了?”

  “过来看看账,顺道把给丹朱县主的分红理一理。”

  陈掌柜是个心思剔透的,丹朱县主能入股东家的铺子,虽说本金不多,但要的就是那个噱头唬人,是以给丹朱县主的那份红利从来都是提前备好的,还只多不少。

  进了内屋,把账册递给容舒后,陈掌柜便拿出一个红木匣子,道:“这是今岁丹朱县主的分红。”

  容舒挑开那匣子,见里头放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挑了挑眉,道:“今岁铺子里的盈利有这么多么?”

  陈掌柜忙哈腰道:“的确是比去岁要多些。”

  “但也不至于能多到这个数目。”想到什么,容舒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故意要给县主加分红罢?”

  往常绸缎庄给穆霓旌的分红顶了天了也就一千二百两,方才铺里的账册她看过,便是去岁生意比从前好,三成分红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两。

  这是陈掌柜想趁机同丹朱县主交个好呢。

  上京里人人都知晓丹朱县主入股了容舒的两间铺子,却不知二人私下里交情甚笃,容舒也从来不拿穆霓旌来给自己脸上添金,是以这事连陈掌柜都不知。

  容舒好笑道:“陈叔不必如此,该多少便是多少,县主不喜这套。”

  陈掌柜拱了拱手,道:“小的打听到慕将军今春在大同打了场胜仗,不日便要回京述职,这趟回来穆家大抵能恢复从前穆家军的荣光了。”

  当初穆霓旌的父亲与伯父并几位堂兄战死沙场,只剩下穆融一个男丁撑门楣。

  那穆融原是个病秧子,自小便在上京长大,父兄出事时,他还在国子监做监生。

  他单枪匹马远赴大同时,人人都不看好,都在说穆家军马上要散了。

  谁料这病秧子去了大同,花了不到五年的时间竟然重整起穆家军的威名来,今岁这场胜仗可真真是把鞑靼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穆家恢复从前的荣光可不是指日可待了么?

  容舒将银票放回木匣子,望了望陈掌柜,笑道:“陈叔倒是用心良苦了,说罢,可是上京又有甚不好的传闻了?”

  陈掌柜是沈家那批看着容舒长大的老仆人了,听罢容舒这话,也不瞒她,道:“大小姐去了鸣鹿院后,上京便传出一个流言,说承安侯想要休妻了,好借此扶正裴尚书的遗孤。还有就是——”

  陈掌柜看了容舒一眼,叹道:“东家您同顾大人和离之事前几日也传了出来。”

  老掌柜说到这便不往下说了。

  容舒笑笑,不甚在意道:“我同顾大人一个月前便已和离,我还当这事在上京早就成老黄历了,怎地这几日才有人说?”

  转念一想,这事大抵是顾长晋压着的,只纸岂能包得住火,迟迟早早都要被人当谈资在茶余饭后咀嚼一番。

  陈掌柜道:“顾大人名声委实是太好,初时外头的人都在传是东家您太过飞扬跋扈,这才令顾大人不得不提出和离。好在后来顾大人亲自辟谣,还抓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人,方给东家您正了名。”

  容舒本还在优哉游哉地吃着果子茶的,听罢这话,忙咽下嘴里的茶汤,道:“顾长晋抓了人?”

  这么点小事,倒也不至于劳烦这位大人亲自去抓人。

  “您有所不知,委实是那些话传得太过难听了。罢罢,还是不说与您听了,免得您糟心。”

  陈掌柜现下想起来都觉着心梗,这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根本不知晓一件事的真相,却非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人身上泼脏水。

  陈掌柜委实是为东家不值。

  当初东家嫁入梧桐巷,这上京城的百姓们还道这是桩金玉良缘呢,一个是侯府嫡女,生得貌若天仙、沉鱼落雁的,一个是寒门状元、肱骨之才,又生得玉树临风的。

  这样一桩才子佳人的故事谁不喜欢?

  然一年不到,这桩金玉良缘就散了。在寻常人看来,好好的姻缘落得个和离的下场,里头定然是有甚猫腻在。

  顾大人因着许鹂儿、杨旭两个案子,颇得民心。百姓们哪儿舍得说他,自是把过错扣在东家身上。

  好在那顾大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陈掌柜说到这,不知想到了甚,踟蹰了片刻。

  “还有一桩事,小的想想还是道与东家知晓。几日前的春日宴,容二姑娘受英国公老封君的邀请也去了,小的听说二姑娘在那里头同人吵了几句。”

  容涴?

  容舒微顿,“她同人吵甚了?”

  她这妹妹脾气是不大好,但这才将将嫁入蒋家,她应当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从前她在外赴宴,从来都是一副温良恭俭的做派,若不然,哪来“上京三美”的美称呢?

  “这事还同东家您有关,春日宴里有人嘴碎了您几句,被容二姑娘驳了回去。”

  容舒登时来了兴致,笑盈盈道:“她是怎么驳回去的?可是夸我了?”

  陈掌柜有些无奈,先前人顾大人替她辟谣,东家都不大提得起兴致的,这会一听说那位从小同她比到大的妹妹替她说话了,倒是一脸兴致盎然。

  “二姑娘道,当初顾大人一瓮牖绳枢之人,受了伤都得东家您从娘家带药回去给他养伤。能如此顺风顺水地平步青云,离不开东家您的操劳,怎地一和离就把过错说到您身上来。这是觉得她们承安侯府的人好欺负不成?”

  陈掌柜觑着容舒的脸色,见她一脸笑意,也跟着笑笑:“难得二姑娘也会替东家说话,可惜这番话没传出来。”

  容舒道:“没传出来方才好,蒋家那大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如今容涴是蒋家的大奶奶,未来的宗妇,嫁人后还一口一个我们承安侯府的,哪个婆婆会喜欢?尤其蒋家那大夫人是个面慈心狠的,容舒不愿容涴因着自己招来些不必要麻烦事。

  总归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她早就不在乎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没空去管旁人的嘴。

  陈掌柜笑笑着不应话。

  容舒轧好账,吃完果子茶便起身离开:“丹朱县主那头的分红该如何便如何,就是记得给她留十来疋好尺头,不需要多花俏,最重要是要结实。今儿便先到这儿罢,我还要去金楼一趟。”

  陈掌柜忙应好,亦步亦趋地将容舒送出门。

  然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一伙计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道:“掌柜的,状元胡同那儿出事了!一大群仕子抄着家伙在那闹事呢!”

  在上京做买卖的人最怕就是“闹事”二字。

  陈掌柜眼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急急道了声:“糟!”

  方才东家是从绸缎庄的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的,那条胡同连着状元胡同,可莫要撞进那场乱子里了!

第39章

  容舒名下的金楼在长泰街,从绸缎街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穿过状元胡同便能到。

  这胡同她从前走过许多回,往常虽也是人来人往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热闹。

  行至半路,容舒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太过热闹了。

  前头胡同那嘈杂混乱的声音如同热浪,一重叠着一重,声浪中挟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容舒定住脚,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一边的盈雀道:“姑娘怎地不走了?”

  容舒蹙眉,当机立断道:“不对劲儿,我们回去绸缎庄。”

  说着捉住盈雀的手匆匆往回走。

  才跑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好似有什么人冲破了防线往草帽儿胡同涌来。

  脚步声与嘶吼声如乱兵入城,又如夕鸦归林,轰隆隆的震得人心颤颤。

  容舒终于想起了,前世发生在会试放榜后的这场仕子暴动。

  当初这场暴动虽闹得大,但不出半日便被官服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了下来。

  闹事的仕子关了几日便被放了出来。

  朝廷有意要大事化小,许多百姓甚至不知状元胡同还发生过一场暴动

  容舒前世还是听常吉说的,是以对这事只隐隐有个印象,却不想竟是发生在今日。

  想起死在这场暴动里的人,容舒不由得呼吸一紧,催促道:“盈雀,跑快些!”

  二人穿着裙子、绣花鞋,饶是铆足劲儿地跑,也抵不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匆忙间,容舒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攥在手里。

  她掌心冒着汗,才将将握稳,身后倏地横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容舒下意识便往那手狠狠一刺。

  只她手里的簪子都还未拔出,一道熟悉的嗓音便硬生生撞入耳道:“横平。”

  认出是顾长晋,容舒一愣,刚要回头便听“嘭”地一声,横平越过她,用力踹开一道木门。

  顾长晋将她与盈雀匆匆塞进门里,只留了句:“护着她们。”便匆匆阖起门往状元胡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容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绯色的衣角。

  屋子有些昏暗,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些旧木头,瞧着像是一间杂物房。

  大抵是瞧出她的疑惑,横平道:“这是草帽儿胡同一家卖木雕的铺子。少夫人——”

  这声“少夫人”一出,横平便顿住声,很快又改口道:“容姑娘放心,这处实际上是都察院的暗点。”

  容舒道了声谢:“今儿的仕子暴动可是因着潘学谅的案子?”

  横平颔首:“方才主子便是去救潘学谅。”

  话音甫落,盈雀忽然“啊”了声:“姑娘,您这簪子有血,可是哪儿弄伤了?”

  容舒垂眸望着手上的金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这簪子扎入了顾长晋手臂。

  他受了伤,握着她腕子的手却没松动半分,铁钳似的,甚至也不吭一声,好似被刺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方才那下她用足了十分力,定然是疼的。

  盈雀还在担忧地望着她,容舒摇头道:“不是我的血,这是顾大人的,方才他……被我刺伤了。”

  说罢,她又望向横平,“这铺子既是都察院的暗点,想来是安全的,顾大人那头若是需要你,你自顾去便是。”

  前世,顾长晋为了救潘学谅,也是受了伤的。

  伤虽不重,但也见了点血。

  那会横平应当就在他身旁护着,现下横平不在,也不知晓会不会出甚意外。

  横平望她一眼,道:“主子让我在这,我便不能离开。”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主子让他护着的人,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一步都不会离开。

  盈雀还对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横平能留下来,她心里踏实多了,忙道:“姑娘,姑,顾大人身手好着呢,咱们两人手无寸铁的,还是让横平留下罢。”

  容舒遂不再多言。

  身旁没个会武的人护着,委实是不方便。

  这趟穆霓旌回来,她本就打算向她讨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陪她回扬州的,经过今日这一遭,又觉一个不够。

  至少要给阿娘也讨一个,今儿不过出来查个账也能撞上这样一场暴动,未来两年随着嘉佑帝身子每况愈下,上京这天子之城也未必多太平。

  三人在这屋里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叩门声三长一短,横平一听便立马开了门,道:“主子。”

  顾长晋入内,一边手上还搀扶着一人。

  那人发髻散乱,衣裳上淌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右手软软垂着。

  顾长晋先是望了容舒一眼,见她无事,方转眸看向横平,道:“你来扶潘贡士坐下。”

  把人交给横平后,顾长晋单手劈开地上一个木箱,取出两截木条,夹住潘学谅的右手,又掀开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会到了都察院,我会寻个大夫给你接骨。”

  潘学谅苦笑:“这手骨接不接都无妨,总归草民这一身骂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断就断了罢。”

  顾长晋道:“你既坚信自己无罪,便咬牙撑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学谅凄凉抬眼:“老尚书都已经认罪,草民还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顾长晋蓦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赤诚,心口缓缓一沉。

  这桩案子,老尚书承认了是他姗题于潘学谅,然潘学谅却不肯认罪。

  他那日从押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状元胡同,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着过去澄清,为老尚书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依旧无人信他。

  那几日若无横平护着,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废了。

  后来老尚书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待旁人细问,直接便认了罪,称是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舞弊。

  这一认罪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日若非顾长晋来得及时,潘学谅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晋一语不发,将他的右手固好后,便起身,望着潘学谅道:“你若不认罪,本官自会为你挣个三司会审的机会。你若今日便想放弃,本官也可将你送到大理寺去认罪。皇上仁慈,只会褫夺你的功名,余生,你不过是再当不成读书人。”

  再当不成读书人?

  潘学谅抬头定定望着顾长晋,神情一时恍惚。

  不由想起了从前父亲如何教他一笔一笔写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书院的阵阵松涛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读书人,他一直是个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父亲的期盼,开蒙习字读万卷书,盼着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读书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潘学谅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终是一字一句道:“顾大人,草民,不想认罪。”

  顾长晋望进他眼里,半晌,颔首道:“既不想认罪,那便不认,本官会替你争一个三司会审的机会。”

  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怔怔望着顾长晋。

  他不是傻子。

  外头仕子群情激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朝堂的臣公们也在想着如何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好为老尚书留点清名,以最小的损失将这案子了结了。

  顾大人为他谋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会得罪曾经以他为楷模的读书人,也会得罪朝廷里的臣公。

  潘学谅听过他为了济南府百姓,赌上状元之名于传胪日状告百官的壮举,也听过他为了许鹂儿走金殿还差点死在长安街的事迹。

  心潮有过澎湃,有过敬仰,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大人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顾大人前途无量,为了他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当真值得么?

  而他潘学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公道,又真的值得吗?

  怔楞间,顾长晋已扶起他,道:“还望潘贡士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手是做什么的。”

  潘学谅心神一震。

  读书人的手。

  是用来执笔的,要针砭时弊,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这样一支笔。

  顾大人的手里便有这样一支笔。

  恍惚间,潘学谅想起了岭山书院里,老尚书曾笑着道的那句——

  “你们这群少年郎啊,永远要记着,未来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你们对皇上、对百姓、对江山社稷的承诺。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勉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扶着右手,道:“顾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毁了,也还有左手在。”

  顾长晋见他恢复了斗志,颔首“嗯”了声,正欲开口,门却被人“笃笃”拍响——

  “顾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来了,外头那场暴乱大概已经平息。

  顾长晋上前开门。

  门外停着辆青篷马车,胡贺坐在里头,白胖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他在都察院听底下人说这位跑去状元胡同救人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来了。

  总宪大人将这小子交到他手里,若这小子在他手里出了事,他如何同总宪大人交代?

  好在这小子还全须全尾的,他认真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快上车,状元胡同的仕子都散了,本官送你们回都察院。”胡贺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他人在车里,自是没看到屋子里头还有两个姑娘在。

  顾长晋眼角余光扫了下暗室的一隅,对胡贺拱手道:“胡大人,下官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望大人给下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下官自会去都察院向大人领罪。”

  说着便看向横平,道:“扶潘贡士上马车,你随胡大人回去都察院。”

  胡贺目光在顾长晋面上定了定,须臾,半真半假地笑道:“成吧,你可得给本官毫发无损地回来都察院,若不然,总宪大人要寻我麻烦的。”

  顾长晋应诺,拱手做了个长揖。

  待一行人离去后,方看向容舒,道:“我送你们回去。”

  其实仕子闹事既已平息,眼下回去绸缎庄的路十有八九不会再出事。

  容舒望了眼顾长晋的右手,便见那绯色的衣摆里缀了几滴暗沉的血点,那是金簪扎入他手臂带出来的血。

  思忖了片刻,她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三人出了屋便往绸缎庄去。

  盈雀一路不敢说话,故意落后一步,目光在顾长晋与容舒之间来回梭巡。

  顾长晋将人送回绸缎庄便停下步子,掀眸看向容舒:“这几日上京不太平,容姑娘若是要回京,最好再等半月。”

  容舒笑着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

  顾长晋眸光在她唇边的笑靥顿了顿,旋即挪开了眼,正欲告辞,忽听对面那姑娘道:“能否请大人拨冗进来吃盏茶?我有些事想同大人说。”

  他的心一直跳得飞快。

  她这话一落,那阵心跳声在耳边“怦怦”直响,跟烟火炸裂一般。

  男人复又抬了眸,手指微一蜷缩,也不犹豫,大步跟着容舒入了绸缎庄。

  陈掌柜见容舒去而复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东家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小的派人去状元胡同寻您——”他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掐住,目光微讶地望向跟在容舒身后的人,“顾,顾大人?”

  先前他才同东家碎嘴了几句这位大人,殊料一眨眼这位就登门入室了,当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里不能提鬼!

  “陈叔,我没事,劳烦你去提个药匣子来,再沏上两盏茶。”

  陈掌柜忙答应下来。

  待得药匣子与茶送了进来,容舒翻出一瓶外伤药,道:“方才情急,错手伤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顾长晋心知当着她的面上药,她会心安些,便也不推辞,掀开袖摆,拔开药瓶子的软塞,将药粉撒上伤口。

  容舒这才发现他手腕处除了簪子戳出来的伤,还有两道浅浅的刀伤。

  这还仅仅是手腕一处地方,旁的地方大抵也有不少伤。

  前世就是如此,每次为了救人,他都要受伤。

  容舒在这点是当真佩服他,这男人好像就没有过退缩的时候,再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都不曾往后退过半步。

  顾长晋上完药,一掀眸便见她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腕,只当她是觉得愧疚,遂道:“都是小伤,大抵两日便能好。”

  容舒颔首一笑,言归正传道:“今日多谢顾大人了,先前在暗房,听了大人与潘贡士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顾长晋眸光微凝,想起先前她提起柳元还有提起许鹂儿时的小习惯,下意识便望向她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