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时有昭(双重生)上一章:第18章
  • 岁时有昭(双重生)下一章:第20章

  离开鸣鹿院时,他立在那四副画前看了许久,脑中反复想着的是梦中她抬眸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

  心跳得飞快。

  何谓世间情动,何谓情不知所起。

  他是真真尝到了个中滋味。

  兴许也不是真的情不知所起。

  顾长晋有些认命地睁开了眼,似看皮影戏一般一点一点回忆着他与容舒相处的点滴。

  成亲半年,他们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委实是少得可怜。

  然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当他有心去回忆时,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记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这,不仅仅是因着对她的提防。

  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膛,想起除夕那夜,她将那和离书递来时的决绝与释然。

  她大抵是喜欢过他的。

  她问起了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那她又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心悦于他了?

  “叩叩”——

  叩门声令屋子里的男人心神微微一震,似是诧异着他竟也会有这般思绪万千愁肠万分的时候。

  简直就像一个初堕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

  顾长晋缓缓放下手,微抿唇,待得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散去后,方提脚去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立在廊下的少女抬眸冲他温然一笑,进屋后便福身见了一礼,道:“顾大人。”

  一行一举皆落落大方,俨然方才被惊得呛红了脸的人不是她。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定了定,回了声:“容姑娘。”

  “我来是想同大人道一声,二月初阿娘便要回去侯府操办容涴出嫁之事,届时我少不得要回去给阿娘帮把手。”

  其实容涴的婚事有容老夫人与裴姨娘操办,根本不必沈氏费心,也不必她回去帮衬。

  只容舒到底不愿意留阿娘一人呆在侯府里,这才想着阿娘一回侯府,她便也跟着回去。总归对顾长晋来说,她回去顾府,他还能清净些,两厢都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顾长晋原还以为她是为了还那几碗汤饼的银子来的,没曾想是为了回侯府的事。

  心思缜密如他,怎会瞧不出来这姑娘并不喜欢留在梧桐巷?

  不,该说,她不喜欢留的是顾府,是他的身边。

  心口微微一窒,顾长晋落下眼帘,淡淡“嗯”了声:“多谢姑娘告知。”

  容舒来书房也只为了知会这么一声,说完便离去,干净利落极了。

  她一走,顾长晋便捡起一份案牍看,可看了半晌,目光始终凝在第一个字不动弹。

  脑中空空,思绪放得极慢,心口闷沉沉地痛。

  偏生那颗心,依旧跳得疯狂。

  这般一动不动地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顾长晋终是放下手上的案牍,抄过大氅,往门外去。

  常吉知晓顾长晋又要回刑部,整个人一怔。

  主子明明同左侍郎大人请了半日假回来梧桐巷的,怎地又要回去了?

  开口欲问,可抬眸一瞧顾长晋的脸,话又顿在嘴里。

  主子的面色……并不好。

  常吉不再多言,立即去备了马。

  把顾长晋送入刑部没多久,横平便来了内大街。

  “承安侯府那位二姑娘来了梧桐巷。”

  “二姑娘容涴?”常吉皱眉,双手拢着袖间,道:“她与少夫人关系又不好,来寻少夫人作甚?”

  横平想起容涴一脸怒容的模样,面无表情道:“那位姑娘应当是来寻少夫人麻烦,你可要进去同主子说一声?”

  常吉唇动了动,迟疑道:“算了,主子今儿心情不大好,方才又急匆匆地回来刑部,想是有甚要紧事,少夫人的事等主子下值了再提。你好生盯着松思院,莫让少夫人出甚意外。”

  横平与常吉的这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一忙便忙到了酉时三刻。

  离开刑部回到梧桐巷时,天已暗下,大雪稀稀落落地下着,可惯来灯火煌煌的松思院却并未掌灯。

  顾长晋脚步一顿,望着松思院的月洞门不语。

  她这是今儿便回去承安侯府了?

  一边儿的常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起横平说的事,赶忙道:“今儿少夫人的庶妹来了趟松思院,少夫人便同她出去了。主子放心,横平一直盯着,不会让少夫人出事。”

  自打听横平说,主子将少夫人带去了秋山别院后,常吉便知晓了,主子信任少夫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主子惯来的作风。若不然,就玄策那妖僧,谁愿意同他打交道?

  是以,常吉对容舒也多了份信任,这才让横平盯着。以横平的性子,便是他不说,大抵也会偷偷去护着少夫人。

  顾长晋听罢,思忖半晌,道:“可知她们去了哪儿?”

  “临江楼。”

  临江楼。

  男人皱眉忖度了几息,旋即下巴往垂花门一抬,道:“去临江楼。”

  ……

  临江楼,天字号房。

  在这屋子坐了一个多时辰,容涴的耐心几乎要告罄,站起身道:“你说蒋家哥哥已有心上人,又带我来这等了半日,怎地如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容舒吃着果子茶,慢悠悠道:“急甚?这不是天才将将擦黑么?你那蒋家哥哥大抵是在去接人的路上了。”

  “你——”容涴气急,她是不信容舒说的话的。

  她与蒋盛霖见过几次面,那样端方温润的君子,在已有婚约的情形下怎可能会与旁的女子勾搭痴缠?

  她会跟着容舒来临江楼,不是为了捉蒋盛霖的现行,而是为了戳破容舒的谎言。

  殊料这会天都黑了,她还这般嘴硬。

  容涴粉面含霜,气鼓鼓地落座。

  成,她就好生看看容舒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容舒心里也有些没底,别看她这会胸有成竹,实则前世的好些记忆都渐渐变得模糊。

  只记得临近婚期之时,蒋家那位表小姐病了一场,蒋盛霖心疼表妹,接连几日带她出来散心。

  容舒有一回还撞上了,隐约记得就是在上元节后几日。

  彼时她还不知晓那人便是容涴嘴里时常挂着的蒋家哥哥,直到后来那人来侯府迎亲,方认了出来。

  今儿带容涴来,也是在碰运气。

  总归容涴日后也会知晓,今儿便是遇不上,迟迟早早都会知道她所言非虚。

  至于为何非要提前让她认清这一点,这事还要从下晌容涴来梧桐巷的事说起。

  大抵是父亲同容涴说了要从清蘅院出嫁的事,也大抵是裴姨娘猜到这事是她提的,容涴便一肚子暗火地来了梧桐巷。

  容舒本没打算要同她多纠缠,只她言之凿凿地说是阿娘抢了裴姨娘的正妻之位,还抵死不肯从清蘅院出嫁,也断不肯给阿娘斟茶磕头。

  既如此,容舒又何必给她留脸?

  索性便带她这位心高气傲的妹妹去见见她未来的夫君是如何与他那位小表妹郎情妾意的。

  她倒是要瞧瞧,她这位妹妹有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临江楼,楼如其名,临着沧澜江的一处支流而建,从天字号房的窗户从外望去,能瞧见江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

  常吉将马车停在沧澜江边,横平上了马车,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来这临江楼的缘由。

  “为了蒋家那位大公子?”

  顾长晋轻叩案几,刑部的那位黄知事最爱在各衙署之间窜门,上京里好些勋贵豪族的密辛他都知晓。

  下晌那会还听他叨了一嘴,说蒋家那位大公子偷偷让人在沧澜江定了一艘画舫。

  “你们去查查蒋盛霖在何处,想个辙逼他去临江楼。”

  常吉一听便知顾长晋打的什么主意,这种事他最是拿手了,忙抢过话头,道:“这种小事交与我便成。”

  说着脚底一抹油便去了。

  顾长晋问横平:“少夫人在哪间天字号房?”

  “三号。”横平道:“属下怕少夫人出事,便定下了天字四号房,与少夫人那间挨着。”

  顾长晋淡淡颔首,捞过一边的大氅,道:“我去看看,你不必跟来。”

第34章

  沧澜江的灯景是上元节一大美景,每年一到元月十五这日,便有上百艘木舟托着各式花灯聚在沧澜江的江心处。

  远远瞧去,宛若星火沉江,又仿佛焰火绽在水里,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的盛景从临江楼看最是瑰丽。

  是以今个临江楼一入夜便热闹极了,好多在昨儿无缘江中灯景的人纷纷赶来凑热闹开眼界。

  堂下人声嘈杂,烘得人心也愈发浮躁。

  容舒与容涴并肩立在窗边,容涴一脸急躁,容舒却是老神在在地欣赏着江中灯景。

  “你急甚?蒋盛霖今日便是不来,明儿也会来。这灯景就只设三日,明儿便是最后一日。你那蒋家哥哥哪儿舍得辜负这般美景?”

  容涴咬唇瞪着容舒,很想狠狠反驳容舒一通的,可见容舒如此笃定又如此胸有成竹,心里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

  寻思着容舒莫不是真的有甚证据?

  正想着,忽听容舒“咦”一声,道:“那艘画舫是出了何事?”

  容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江岸边一处画舫的船尾竟冒起了几缕白烟,里头的人大抵是被吓着了,急匆匆地从画舫跑下来,往这头的临江楼来。

  中间那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气质温雅如玉树临风,不是蒋盛霖又是谁?

  便是隔得远,容涴也认出蒋盛霖来。

  目光再往他身侧一定,眼眶瞬时就红了。

  那姑娘虽戴着帷帽,但身段婀娜,娉婷婉约,一看便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此时大抵是有些惊慌,整个人如小鸟般偎在蒋盛霖的怀里瑟瑟发抖。

  蒋盛霖不时侧头温言两句,眉目间尽是呵护爱怜之意。

  容涴从蒋盛霖护着她的模样便知晓了,容舒说的是真的!

  蒋盛霖真的有个两情相悦的表妹!

  一股怒火从心口直冲上脑门,可愤怒之后便是漫天的委屈酸楚,容涴快把唇咬烂了方才压抑住鼻尖的酸涩。

  可她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转身便要下楼去。

  然她人都行至门口,就差推开那道门了,却又生生顿住了脚。

  容舒见她不动,忖了忖,便道:“容涴你想好了,现在下去同蒋盛霖闹,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这门婚事作罢,要么婚事不作罢,但你嫁入蒋家后,从此不得蒋家人待见。”

  画舫起火,蒋盛霖为护表妹,举止亲昵了些,虽不合礼,但也勉强圆得过去。

  容涴若下去闹,无异于是将蒋盛霖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

  如此一来,蒋家人怎可待见容涴?

  据她所知,蒋盛霖的母亲实则十分不喜容涴。

  容舒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任容涴自个儿做抉择。

  容涴脚上像是生了根,容舒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没下去闹。

  祖母为何那般看重她,秋韵堂为何在侯府能得脸面,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着承安侯府同蒋家的这门亲事。

  祖母不止一次提过,堂兄与几位弟弟日后都是要走科举的,若能有蒋家这样的清贵门庭做亲家,对兄长与弟弟大有裨益。

  阿兄阿弟只要能金榜题名,这上京便没人敢嘲笑承安侯府没底蕴了。

  容涴始终记着自己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她,想要为侯府挣这样一份底蕴。

  少女一言不发地捏紧了手上的团扇,心中那把怒火渐渐灭了,眼眶却愈发红。

  容舒望着她挺得直直的背影,道:“你要做何选择是你的事,我不管。只你打小往我娘身上泼的脏水,给我一盆盆收回去!你说是我娘抢了裴姨娘的妻位,你说父亲喜欢裴姨娘,所以我娘就该退位让贤。如今我问问你,你可要给你蒋家哥哥的心上人退位让贤?”

  “我娘当初嫁入承安侯府时,甚至不知裴姨娘的存在。你比她好,你提前知晓了,你要如何做?这些年来,阿娘从来不去秋韵堂打搅过父亲与裴姨娘。你扪心自问,等你嫁入了蒋家,你可能做到将蒋盛霖送到他表妹身边,自此不去打扰?”

  容舒渐渐冷下了脸色。

  “你也别觉着给我娘敬茶磕头是天大的委屈,我话搁在这,你若不想从清蘅院出嫁,可以,把阿娘给你备的嫁妆还我,你若不还,我亲自上蒋家讨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没有这样的理!”

  容涴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子落下,扬起头道:

  “为何不嫁?我偏要堂堂正正地嫁入蒋家,蒋家哥哥心里有我,我才不信他会为了一个表妹就同我离心。”

  容舒早就知晓容涴会如何选。

  也不意外,前世侯府落难,容涴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禁了足。裴姨娘从大理寺狱出来,头一件事便是去蒋家看容涴。

  只当时那位大夫人却将裴姨娘拒之门外,生生令她吃了个闭门羹。

  彼时容涴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惊怒之下,孩子没保住。

  蒋家当初在裴家出事时,选择了袖手旁观。承安侯府落难,自然更不可能伸出援手。

  裴姨娘后来求到了容舒这。

  那会顾长晋已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极得皇上看重,蒋家人看在顾长晋的面上,对容舒多少会客气些。

  只容舒去蒋家要人时,容涴却不愿意跟她走。

  “我不能走,我走了,茵姐儿怎么办?我不能把茵姐儿交给那贱人抚养。”容涴摇着头,一脸病色道:“况且,只要我还是蒋盛霖的妻子,旁人多多少少会顾忌些,兴许父亲与……母亲会过得好些。”

  说到这,她声音一顿,抬起眼看着容舒,一字一句道:“阿姐,从前是我不懂事。”

  人的懂事都是在一次又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里学来的。

  从前在闺中,容涴在容舒面前从来都是骄傲的,像一只永远斗志昂扬的孔雀。

  她这位二妹妹为了裴姨娘拼了命地去经营自己的名声,琴棋书画样样都要拔尖,恨不能让整个上京的人都知晓,裴韵的女儿一点儿也不比旁的高门贵女差。

  嫁入蒋家,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她以为蒋家会是她日后的依仗。

  只她不明白,这世间有好多依仗就如同那建在海边的沙堡,一个大浪过来,连个底子都留不住。

  嫁入蒋家不到三年,她身上那点傲气再不复见,像一只被人拔了翅羽碎了骨头的孔雀。

  “一个临近婚期还要与旁的姑娘出来游江赏灯的人,你觉得成亲后便会敬重你了么?”容舒淡淡道:“蒋家与蒋盛霖不是你的依仗,也不是承安侯府的依仗,他们靠不住。”

  上辈子容家的倾覆之祸早就让容舒看清了蒋家人的嘴脸。她是不喜秋韵堂的人,但她更厌恶似蒋家这般道貌岸然的所谓簪缨世家。

  “你懂什么?”容涴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蒋家不是,难不成顾长晋是?你以为我不知,当初祖母与父亲根本不同意你嫁他,是你自己非要嫁过去!气得祖母禁了你一个月的足!”

  容舒并未被她激怒,只平静道:“我嫁他是因着我心悦于他,便他是尺板斗食的小官又如何?我喜欢我便嫁。若我不喜他,他便是哪日大权在握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和离,不该也不值得留恋的人,我绝不会留恋。”

  “你口口声声说蒋盛霖心里有你,说是为了承安侯府,承认吧,容涴,你只是舍不得这桩婚姻带来的荣光。你嫁不嫁蒋盛霖我不管,只你若敢不敬我娘,你瞧我敢不敢上蒋家找你未来婆母讨要嫁妆。”

  话不投机半句多。

  容舒不欲再多说,捡起放在桌面的团扇,便让盈月出去外头结账。

  “今日权当是我请你看了场戏,你若还想继续看戏,只管留下,银子我给你付。若不想,现下我就送你回侯府。”

  话落,她提步出了厢房。

  下楼的木梯子要越过旁边几间相邻的厢房,容舒从天字四号房经过时,并不知她与容涴的对话俱都入了顾长晋的耳。

  顾长晋来这已有一刻钟的光景,手中的茶他一口未喝,察觉到茶已凉透时,容舒那辆华盖马车已经驶离临江楼。

  容家那位二姑娘跟着她离去。

  原还怕她会被人欺负的,现下看来,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这姑娘嘴儿厉害着呢,往人心里头捅刀子都不见血的。

  顾长晋放下茶盏,缓步出了临江楼。

  常吉与横平来接,以为他是要直接回梧桐巷,便也没问,等顾长晋上了车,常吉便乐不可支道:

  “那蒋家大公子胆儿忒小,我不过是在画舫那儿放了把烟,他便慌里慌张跑下画舫了。啧,就他这点儿起子,承安侯府的人也好意思拿他来同主子相提并论。”

  顾长晋却没听,望了望窗,淡淡吩咐道:“回刑部,最近我都宿在刑部,一会你便回去书房给我取些用物。”

  常吉一怔:“现,现下便要回刑部?”

  “嗯,司寇大人给我分了两桩新案子,眼下正是考课的关键期,这两桩案子我要尽早办好。再者,”顾长晋半阖下眼,淡淡道:“马上便要到会试。”

  常吉一听便有些恍然。

  会试三年一度,十二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嘉佑帝的雷霆手段,上京百姓至今犹心有余悸。

  是以每回一到会试,各部衙门都会严阵以待。

  陆司寇眼下越发器重主子,这对主子来说是好事。许鹂儿案与杨旭案,主子都立了功,想来今岁的考课至少能升到五品。

  若是幸运,从四品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常吉也不再多问,把顾长晋送到刑部便回了梧桐巷取日常用物。

  刑部值房此时空空荡荡的,年节刚过,大多数臣公心里还疏懒着,到点下值便归了家。

  这会整个衙门就只得顾长晋一人。

  顾长晋伏案看判牍,强逼着自己将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些公文里。

  可看着看着,脑中又会猝不及防地想起方才容涴、容舒的对话。

  徐馥与承安侯府走完了五礼后方知会他,两个月后要与承安侯的嫡长女成亲,那时他连容舒是谁都不知晓,只当她是徐馥往他身边安插的一枚棋子。

  便也不知,曾经这姑娘被训斥、被禁足、被取笑,就是为了要嫁他,要到他身边来。

  那时,她是当真喜欢极了他的吧。

  只如今,那些喜欢都没了。

  也好。

  成婚时他远着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死心么?

  如今她终于死心了,又有甚不好的?

  是以,没有必要觉着难受,心痛便更不必了。

  便是他对她有些动心,可也不过是成亲了半年而已,怎可能会放不下?

  只为何……

  心仍是冷飕飕的,似有风雪侵袭,端的是苍凉无状。

  顾长晋简直是要为自己这番愁肠万千的模样笑出声了。

  顾允直,有甚好苍凉好心痛的?

  唇角勾起一丝哂笑,男人掷笔,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了窗。

  寒风猎猎,树影婆娑,雪光迤逦在廊下。

  他按着胸膛,缓缓垂下了眼。

  不过是一场情动而已,等她离开了梧桐巷,一切就又能回到原点了。

  ……

  时间一晃便到了二月,几场大雪过后,上京那片阴沉沉的天终是见了晴。

  顾长晋在刑部夙夜不懈地忙着,几乎是不着家。

  容舒隐约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他不曾这般忙碌过的。对他如今日日宿在刑部的事,她虽有些困惑,但也并未多想。

  容涴定在二月廿八那日出嫁,阿娘马上便要回去侯府,她自然也要跟着回去。

  顾长晋在刑部忙,她便在松思院忙,当初嫁入顾家时,她带来了不少嫁妆,这些个东西她都打算搬回鸣鹿院去。

  倒不是她舍不得这点东西,实在是这都是些极私密的物什。

  便说那拔步床,那是她睡过的床,日后顾长晋与闻姑娘成亲了,总不好让他们继续睡在这床上罢?

  她不觉膈应,他们都要觉着膈应了。

  容舒这点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管是顾长晋还是那位素未谋面的闻姑娘,都不会希望在松思院看到任何她留下的旧物。

  是以,该带走的物什她是一件都不会留,最好将她在松思院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方才好。

  如此忙碌一番,二月初十那日,沈氏派人来递消息,说她回了顾府。

  容舒当即便回了清蘅院。

  这一日恰巧也是会试开始之日,国子监给所有监生都放了三日假,容家大郎容泽自也回了承安侯府。

  容舒自出嫁后便不曾见过容泽,她与这位兄长的关系一惯来好,回到清蘅院后不必沈氏催促,便提着裙裾便匆匆往沉茵院去。

  府里的弟弟妹妹都喜欢这位待人温和的兄长,容舒到的时候,二郎、三郎、四郎还有三妹妹都在,容家的小辈就差容涴一人没来。

  容舒坐下没多久便听容淇道:“上趟大姐姐将二姐姐送回来侯府后,二姐姐闭门不出足有两日呢,谁都不肯见。大姐姐,你们那日究竟是去了哪里啊?”

  过了年,容淇已经十二岁了,可性子还是那般天真,该问的不该问的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容舒笑笑道:“去临江楼看江上的花灯呀,二妹妹大抵是那日吹了江风犯头疾罢了。再者,这不是马上便到迎亲的日子了么,二妹妹兴许也是紧张。”

  三两拨千金地便将这话题岔开了去。

  容舒猜那日临江楼的事,容涴大抵连裴姨娘都不曾说,怕裴姨娘会去蒋家要个说法。她惯来是个极好强的性子,怎肯让旁人看笑话?

  今个之所以不来沉茵院,大抵是不想见着她吧。

  容舒倒是无甚所谓的,她来这是为了见大堂兄,不是为了见容涴。

  同容淇有一搭没一搭地叙了几句话,见几个弟弟终于走开了,容舒忙拿起个木匣子,走过去递与容泽,笑意盈然道:“这是昭昭给阿兄补的生辰礼。”

  容泽的生辰就在除夕那日,因着沈氏不在侯府,除夕的家宴容舒自然是没来,也就没得机会给容泽送生辰礼了。

  容泽笑着道谢:“还以为你连阿兄也气,这才不肯来见我。”

  “怎会?”容舒笑道:“我气谁都不会气你与大伯母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阿兄今岁怎地没去参加会试?”

  容泽去岁便中了举,本以为他今年会下场参加会试。

  容泽道:“老师说我积累不够,今岁不适宜下场。不仅仅是我,国子监不少过了乡试的监生今岁都没有下场。”

  容舒有些诧异,竟是国子监的先生不让大堂兄下场的?

  这还真是瞎猫撞上死老鼠了。

  嘉佑二十一年的会试有一场大风波,没有参加会试的举子都因此逃过了一劫。

  容舒当时十分庆幸大堂兄并未下场,现下听大堂兄的意思,国子监大部分监生今岁竟都没有下场?

  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她心中隐约觉着有些蹊跷。

  只她到底是个困囿于内宅的闺阁女子,官场之事离她太远,便是觉得蹊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按下心中的困惑不再提。

  容泽细细打量容舒的面色,温和道:“顾大人待昭昭可好?若是不好,你别藏在心里,尽可同阿兄说。”

  容泽与顾长晋只在迎亲那日见过一面,可他对顾长晋之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未及冠便能蟾宫摘桂,未入仕便敢以命相拼,告倒济南府一大片贪官污吏,当了官后又能不畏强权匡扶正义,从厂卫手里救下许鹂儿的命。

  世间文臣之楷模当如是。

  难怪先生一再感叹,说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后生。

  也难怪当日祖母与三叔再□□对昭昭嫁与顾长晋时,阿娘要感叹他们是鼠目寸光。

  容泽对顾长晋自是由衷敬佩的,但敬佩归敬佩,他若是对昭昭不好,作为兄长,他又岂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