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祝嫣红心中暗暗失悔,叶风一意与明将军为敌,说不定便是身负血海深仇。这几日与他交往更密,观他行事,闻他支言片语中,少年时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何以从小长于荒野,又去做大户人家的下人…
祝嫣红心中涌起怜意,见他鬓发被山风吹乱,直想用手帮他抚平,却又不敢,只听得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忽又惊觉,莫不是已然倾心于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与他这一路行来,仍是情不自禁地为他风神所动。
念起自己已为人妇人母,明明不该如此动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闺中的少女般难以自持,若是日后与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这二十余年尚还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这份滋味当真是令人永难忘怀…
胡思乱想间,祝嫣红一张脸立时通红,心中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忐忑难平。
叶风忽然立定脚步,祝嫣红不虞有此,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叶风一把兜住,强拉了回来,一时心中大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却听得叶风冷然的声音飘入耳中:“出来!”
草林间一阵簌簌乱响,一人钻了出来,却是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宝贝儿子散复来。
散复来身上满是残枝败叶,狼狈不堪,想是在山腰上远远发现了叶风,急忙躲了起来,却不料还是被叶风发现。
祝嫣红此时方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低哼一声,觉得面上火般燃烧起来,幸好夜色已沉,料想别人看不到。
散复来先是躬身一礼,虽是努力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惊,那有平日的半分潇洒,嗫嚅道:“散复来见过叶大侠、雷夫人。”
叶风冷哼一声:“你来此做什么?”
散复来眼珠乱转:“晚辈奉水总管之命,前来拜见刀王。”也亏他能对着年纪相差不大的叶风自称晚辈。
叶风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祝嫣红,问道:“雷盟主呢?”
偏偏此时祝嫣红亦在问:“沈姑娘呢?”
两人皆是一怔,目光对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散复来如何不知叶风的狠辣作风,见两人一笑,气氛一松,连忙打蛇随棍上,谦恭答道:“老大战死当场,沈姑娘与雷盟主都被水总管擒下,此刻仍在苏州城。”他此语不尽不实,却是希望叶风为救沈千千与雷怒可以令自己带路去救,至不济也可以当他是人质用来交换,总好过被碎空刀当场劈死。
叶风听得散复来语意不诚,加上心中早想过会是如何的结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赌赌我劈你几刀才能听到实话?”
散复来大震,膝下一软,几乎跪了下来,心里尚存一丝侥幸,颤声道:“沈姑娘被擒是实,雷盟主已遭横祸…”
祝嫣红“啊”得一声惊呼,叶风想要伸手扶她,却见她虽是浑身巨震,却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只是娇躯微微地不停颤抖着。
叶风心中犹豫,散复来到此来见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误打误撞中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杀之,水知寒见之不归也必会知道是自己来此,于事无补;更何况见了祝嫣红心神俱碎的样子,心头怜惜暗生,再无杀意。冷然喝道:“滚吧!”
散复来绝未想到这般轻易就可脱身,心中犹在怀疑,出言试探道:“刀王应水总管之约,正要出山找叶大侠的麻烦,叶大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叶风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来此,祝嫣红就算托与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随口应道:“我自有主张,散兄此时还不走,不怕我改变主意吗?”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峰上传了下来:“叶风既然来了,我就决不会放他走。麻烦散公子回禀水总管,十日之后,再来给叶风收尸吧!”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刀王别来无恙?!”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隆隆作响:“来来来,这一次且让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叶风一整衣襟,也不理会散复来,带着祝嫣红向山上走去。一路扬声长啸,啸声直震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也不散去!
四、一击一节奏
穹隆山的顶峰阔达百丈,树高草长,迎风飘摇,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响。凭远望处,太湖壮澜平波尽现眼前,却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叶风与祝嫣红刚刚踏上顶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消褪在湖面上,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着绿水青山,缓缓起伏。
山顶上并无寺庙,只是简单地结了一座茅庐,庐前却是无人,唯听得倦鸟低鸣归巢、水泉潺潺作响,更有清芬的草气悠扬扑面。
整个峰顶就若是一个首次被打开的桃源洞府般寂无人声,令人疑真疑幻。
叶风环目四射,忽然一震。
山崖边一人背朝山顶,散发而立,背负长刀,凝望着苍茫暮色,虽是身材瘦小,却立若亭渊,就像已在那里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刀王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过头来,正正接住叶风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雾晴空般豪情尽露:“你来了!”
叶风示意祝嫣红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点头:“我来了!”
山风劲吹,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刀王满头白发随风而荡,洒脱飘然至极。
叶风全无顾忌地走到刀王身边,并肩而立,立时大讶,原来面前看似绝壁的山崖边竟然有一条铁链横空而去,直伸入迷雾笼罩的虚无中,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
刀王目光随着那条不知所向的铁链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叶风恭谨答道:“晚辈不知。”
刀王目光一凛,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与坏刀,没有前辈与晚辈。”
叶风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风亮节,亦并没有前辈!”
刀王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此处虽是名为忘心峰,却非忘心之地!”
叶风不解:“何处才是忘心之地?”
刀王再目视铁链的去处:“那里才是。”
叶风恍然大悟,此链定是通往对面一处险峰,听秦空的语气,那里应该是一代刀王练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向往,嘴上犹道:“秦兄错了,何处不可忘心!?”
刀王再愣,给这差了自己近四十岁的小子不伦不类地喊上一声秦兄,心头大大不是滋味,可刚才有言在先,却也是欲怪无从,加上叶风语意中隐含机锋,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叶风直到现在也不知刀王是敌是友,但总是从心底感觉到此老一片赤诚,一意只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执意唤晚辈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刀王反问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何非要看你的刀?”
叶风思索道:“听前辈那日在快活楼上的语意,似是为人所托,才不得不与我为难。”
刀王微一点头:“此不过是原因之一,却绝非最重要的原因。”
叶风心中略有所感:“请前辈明示。”
刀王却是答非所问:“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纵观现在的江湖,奇兵异器层出不穷,用刀的人虽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几个?”
叶风点头:“或许正是因为刀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兵刃,流派众多,反而让人多方求艺,不能专一,是以才难有大成。”
刀王身体微震:“老夫却没有想过这一点。叶小弟的刀法是来自何人?”
叶风心中赞赏,要知江湖上打探别人师门来历都是大忌,更何况是打探从无人知道来历的碎空刀。刀王如此问分明是对刀成痴,浑然不觉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问话般语出自然,不见丝毫芥蒂。
叶风淡淡一笑,望向云深处:“晚辈来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阳光均是我的师父。”
刀王抚掌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年纪轻轻便能以天地为师,总算不枉老夫那么看好你。”
叶风苦笑道:“不瞒前辈,晚辈自幼身怀血海深仇,想要练成绝技,却是无师可拜。后来意外得遇高人,传我内功,方才重鼓报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长叹一声:“那位高人却坚不允晚辈以师相称,更是不许提及他的名字,还请前辈见谅。”
刀王奇道:“老夫那日在快活楼见你以刚柔之劲碎桌震骷,内力别出蹊径,有如此良师何不求得一项绝艺?老夫更是想不通有什么人能看到你这样好的资质而不动心收徒…”
叶风眼中闪过无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说晚辈若是学他武功,必然会因专志练就某项绝艺而徒然荒费了大好资质,且日后成就也必会限于他之下,是以仅替晚辈打通经脉、传晚辈内功呼吸之法,宁任我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双目涌起一种复杂的神色:“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胸中似有无数言语,却再也说不出来。
叶风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谁,刹那间心中充满了相知相得之情。
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于从不能对人说起自己最尊敬的那个人,数年来的郁情在这一刻被刀王的三个“好”字尽道其中,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对着峭崖绝壁放声大吼,以舒胸臆。
刀王像是知晓叶风所想,拍拍他的肩膀,叶风坦然受之。
山风更烈更冽,二人并肩凭险而立,衣袂迎风飘飘,心中却俱是一片滚烫的火热。
叶风但觉此刻与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来刀王已不用看晚辈的刀了。”
刀王摇摇头:“老夫看你的刀非是为了还一个人情,实是另有目的。叶小弟可愿听老夫细细道来其中缘由吗?”
叶风不语,抬眼望向刀王,静待下文。
刀王思索良久,沉声道:“纵观武林各大用刀名门,五虎门人材不济,点苍派内乱丛生,终南派偏安一隅,神刀会意图治安。其余小的帮派盟会更是不成气候,纵是偶尔冒出个高手,亦不过是昙花一现。老夫一心致力将刀艺发扬光大,面对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叶风心中暗叹,知道眼前这老人已将“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会眼见刀道沦落,唏嘘至此。
刀王眼视远处:“再看江湖上几位大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无语大师的闭口禅功、水知寒的寒浸掌、历轻笙的风雷天动和鬼失惊的摘心揽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暂且不论;龙判官的还梦笔、虫大师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风念钟的飞絮环亦均为奇门神兵,而北雪雪纷飞天纵之材,用的虽非奇兵,却也是名为归心的一把宝剑…”
那夏天雷为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虫大师为专杀贪官的白道杀手,无语大师身为华山掌门,俱是白道上名动一时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对抗明将军的女侠封冰,合称为“夏虫语冰”,与黑道六大宗师分庭抗礼。
鬼失惊却是独来独往被称为百年最为强横的杀手,已然收在明将军府中。
叶风听到了这许多名动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将北雪雪纷飞的归心剑放在最后,话语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为自己打通经脉无私传功的正是北雪雪纷飞。
一念及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叶风心潮澎湃下放声长啸,声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收声。
刀王看着叶风豪情冲天,眼露欣赏之色。
叶风长施一礼:“晚辈一时情难自抑,请前辈继续说下去。”
刀王面含微笑,毫无不悦之色,浑若无事地继续道:“武林中名头稍响的门派中,海南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属于暗器,无双城的成名绝技是为补天针。就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诸如点睛阁的醉欢掌、翩跹楼的折花手、温柔乡的缠思索和英雄冢的霹雳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纵观茫茫江湖上,单以刀而论的英雄,便只有老夫与你了!”
叶风谦然一笑:“能得刀王如此推崇,叶风无悔矣。”
刀王眼见叶风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又是一阵放声长笑:“所以你现在应知老夫为什么要看你的刀了。不管有没有水知寒请老夫出山,这一看迟早都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