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保存你小主人的影像吗?”那位传说中脾气不好,看起来也十分冷淡的男人开口说话。
九百觉得如果自己是人类, 面对这位凶名赫赫, 临渊峙岳一般气势强大的黑衣男人,一定会被吓得瑟瑟发抖。幸好, 它只是一只傀儡, 体内只有既定的程序,没有属于害怕这个设定。
“有的, 有的。”它打开了自己有些生锈的胸腔,伸出安装在体内的小型明灯海蜃台,海蜃台不太稳定的光芒亮起。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院子中。
“娘亲唤我进去端就好,何必自己出来。”小男孩这样说着话。
显然九百在它主人面说话的声音和语调, 都是模仿至这个孩子。
岑千山问他, “你真的愿意, 以后顶着这个男孩的外貌生活?”
“啊, 您的意思是说?”九百扶了扶快要掉出来的眼球,又搓了搓手臂上缝缝补补的肌肤,觉得自己快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
它急忙回复:“当然,哪怕只有脑袋能够像一点, 我就不用每次在主人想要摸我的时候都躲开, 让她难过了。”
随后它貌似沮丧地耷拉下头, “可是我们付不起维修的费用,甚至连一块完整的皮肤材料都买不起。”
九百面对大家说话的时候,用得是傀儡特有的机械声调, 哪怕叙述着最为悲伤的故事时,也显得平淡无波, 毫无感情。
音调没有感情,但在话语之下的每一份心意都带着温度。
岑千山没有再说话,他把摆在自己面前的碗筷移开,手掌在桌面一抹,桌面上便整整齐齐出现了一排排的维修设备。
各种型号的改锥,镊子,钳子……以及林林总总的零配件。分门别类,依照大小整齐排列。摆在最后的是一叠柔软细腻、质地优良的人造皮肤。
岑千山开始着手维修九百。
他工作的时候很专注,低垂着纤长的睫毛,眸光澄彻。衣袖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小臂。那手指修长而灵动,带着一种千钧不移的稳定。
九百身躯上缝缝补补的肌肤被剥落,生锈了的零配件被一个个拆卸下来,翻新,涂上机油,重新组装。
认真工作的男人往往是赏心悦目的。餐桌上的大家边吃着饭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改造傀儡。
“岑大家看起来不太爱说话,其实是一个挺温柔的人啊。”丁兰兰靠近林尹,悄悄说道。
“一个人性格温不温柔,和他爱不爱说话没有关系吧。”林尹掰着热乎乎的烤饼,伸着脖子张望,“而且我觉得他在张小雪的面前还是会说话的,只因为和我们还不熟吧。”
说到张小雪,两人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双双转头看去。
此时的张小雪正坐在岑千山的身边,给他打打下手。她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那种掩饰不住的契合感,不经意地就从种种细微处流淌出来。
岑千山只要伸出手,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张小雪便能准确无误地把他需要的工具摆在他手心里。
“这里,”岑千山指着被拆开的傀儡胸腔内部询问,“是不是强化一下,对传感比较好?”
穆雪嗯了一声,一份已经预处理过的青晶石岩液,便在灵力的控制下,顺着岑千山手指的方向钻进傀儡的胸腔。
天光透过圆弧形的穹顶洒下来,给挨在一起专注工作的两个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对待萍水相逢的破旧小傀儡,俩人都没有态度马虎,而是显得严谨又认真,没有一丝轻忽随意。
有时候穆雪说了一句什么,岑千山轻轻嗯了一声。
又有时候岑千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露出一个问询的神色,穆雪思索片刻,对他点点头。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一副凝滞不前的画卷,卷面中的两个人已经彼此羁绊了无数漫长的岁月,方才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令人舒服的契合无间。
餐桌边的同伴们在这样的氛围下,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不忍让过分的喧哗搅扰了这样精致,专注而认真的工作。便是年叔都停下了酒杯,沉默地眯起了一双小眼睛。
经过岑千山的手修复的九百焕然一新。
从外貌上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小男孩。柔软细密的长发,黝黑充满健康光泽的肌肤,灵动漂亮的双目。
只有那有些僵硬的表情和带着机械音调的发音,暴露出它属于人工制造之物。
“啊,太好了,和小主人石头一模一样。”
九百反复摸着自己的脸,拉着千机的小手在地面转起了圈圈。
“实在是太感谢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它冲着岑千山和穆雪深深鞠躬,“能得到您这位,穆大家的唯一传人亲手为我改造,我的傀生算是完美了。”
它突然想起什么,弹了起来,跑进屋去。不多时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密包裹好的油纸包。
它当着岑千山的面小心揭开一层层油纸,露出里面一本泛黄了的笔记本。
本子的质地很普通,里面写的文字也很随意,显然只是一个人顺手发书写的手记。
“这是穆大家的一本手记。我无意中在一位修士的遗物中发现,一直无人认领。因为心里崇拜穆大家,我把它小心收藏到今日,是我唯一的珍藏。”它带着点慎重把那本小本子向前递了递,“我想把它送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是否需要。”
穆雪翻开看了看,发现竟然是自己某段时间工作的手记。不过是些随手乱写,胡乱涂鸦的“草稿本”。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是人家小傀儡小心翼翼收藏的宝物,何必要夺人所好。于是她忍不住说道,“这就不用了吧……”
话音还没落,岑千山已经把那本笔记一把接了过来,收进怀中,“很好,我很喜欢。谢谢。”
穆雪:啊,小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为什么总喜欢抢小朋友的玩具。
在里站稍事休息,用过午食之后。一行人继续准备向浮罔城的方向出发,这里离浮罔城的距离已经不远了。
九百和他那位瞎了眼的主人一起送客人到大门处。
千机难得交了个朋友,还拉着九百的手,和他相约将来一起玩耍。
那位妇人听见了千机独特的傀儡腔调,笑着弯下腰,面对着千机的方向出声询问,“这是傀儡小人吧?真是怀念啊,我们家以前也有一位傀儡小人,名叫九百。”
所有人听见了这句话,陷入了沉默之中,齐齐看向就在她身边扶着她的九百。
妇人却毫无所察,还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九百是一个好孩子呢。刚来家里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经常闹些笑话,后来渐渐变得越来越聪明。他在我们家待了很多很多年,就和我的家人一样呢。是不是,石头?”
“石头”用男孩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那位双目失明的妇人突然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奇怪,九百呢?九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娘亲,您又忘记了,不是您告诉我的,九百出去了外面,不小心被魔物毁坏了吗?”
“喔,嗯,是这样么,九百已经不在了啊。”妇人觉得自己的意识迷糊了。
送走客人之后,九百小心关好里站的大门。反身回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主人正蹲在院子的角落,一圈圈垒着一堆小石块,把它们垒成一个尖尖的塔形――这是魔灵界这里制作坟墓的形态。
“娘亲,您这是在做什么呢?”九百不解地问道。
“我想给那孩子做一个墓。里面是他从前喜欢的玩具。”双目失明的女子摸索着堆积石块,“总觉得好舍不得他,以后想他了,还可以到这里来看一看。”
“石头,你帮娘亲一下。”
“好的,娘亲,我来帮您。”
……
轩昂壮阔的浮罔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城池的雄伟辽阔所征服。
宽广无垠,荒芜平坦的原野上,驻立着一座占地极为辽阔,绵绵看不见边际的庞然大物。
相比欢喜城废墟的萧瑟荒凉,浮罔城向来至仙灵界的客人彰显了魔灵界第一重镇的繁华热闹。
在那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巨大的魔神雕塑垂目府视,栩栩如生。城门的入口分有水道车道,期间行人往来穿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从荒原外归来的战士,大多风尘仆仆,血染战袍。有些收获颇丰,一脸振奋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有的在战场上失去的同伴,身负重伤,满面悲愤,抑郁难安。
有个十来人的队伍,正互相吆喝着,拖一个巨大的红色鬼头入城。那鬼头虽已身死,却依旧双目怒睁,满脸煞气,头顶一支染着鲜血的尖尖长角。当当一个头颅,就几乎将整个门洞堵满了。
“运气真好,是雷兽的脑袋。”
“啧啧,当那支角就能换数万灵石了吧?还有坚硬的头盖骨,也是炼器的好材料。”
“唉,代价也不小吧。我看他们少了不少人。”
在这样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
穆雪一行人乘坐渡轮沿着水道进城。
船行悠悠,在两侧厚重石雕注视下,沿着内河穿过门洞。
城内城外两重天地。
城墙之外是一望无际,毫无遮挡的荒野。城墙之内,坚实的建筑鳞次栉比,接踵摩肩,拥挤得恨不能利用上每一寸土地。
街边的建筑上,悬挂着五光十色,灯光流转的招牌。一座宏伟的塔型建筑顶上甚至开了大型的明灯海蜃台,海蜃台的光芒内,彩衣飘飘的巨大天女,赤足踩在塔尖,身姿曼妙,飘飘起舞。
半空之中,各种炫酷的飞行法器,在天空来回穿梭飞行。
街道上,沿街商铺林林总总,南北行货,杂耍卖艺,热闹非凡。时有一总角孩童,脚踏着溜车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溜而过,溅起四散泥水,应该沿途的谩骂声不绝。
年叔坐在船上,给他们介绍这里的一些规矩,
“驱动法器飞行的时候,有着各自的飞行区域,不能乱飞。最底下一层是公共飞行法器行驶的位置。中间是多人法器,最高处才是可以随意一些的单人法器。走错位置可是要罚款的。”
“在这里购买东西,只能用灵石,其余你们仙灵界的货币,一律不认。商品的价格,比仙灵界便宜,都可以砍价,砍多少看自己的本事。”
“到了这里,你们就安安分分在城里逛一逛,住上几日,等七天的时间到了,我开一个单向传递法阵,把你们送回欢喜城那里。就算完成空济那个秃头猴子的托付了。”
“都别给我到处乱跑。省得和你们师傅当年那样,一队人过来,死得剩下两个,凄凄惨惨地回去。”
听到年叔提起当年的事,憋了一路的几人忍不住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年叔,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那一次连带队的金丹期前辈都损落在这里?”
“听说当年选出来弟子,是那一届百年难遇的天才。怎么最后全死了,只剩掌门和年叔回去?”
一行人中,只有卓玉知道一些当年的情形,他想起在欢喜殿的黑门之内,那个实力强大,仅仅凭一缕神识,就让他们毫无抵抗之力的天魔,
“是不是徐昆?”他说。
“哼,你也知道徐昆这个人?”年叔嘴角的法令纹拉了下来,“说来也是讽刺,上千年了,我们魔灵界唯一修成天魔的人,竟然是一个从天灵界过来的道修。”
三百年前,如今年迈的年叔还是一位青春洋溢的少年人,居住在如今已经毁灭的大欢喜城。
刚刚出师,成为一名正式医修的他,对修行充满了专注和狂热的激情。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从天灵界偷偷过来的空济。
“你们那位师父空济,虽然脾气臭了点,人傻了些。却有一项合了我的胃口。”年叔坐在船上,看着路边刚刚从城外回来,抱着收获的物资一脸兴奋的年轻人,
“他对于医修,也就是你们那边的炼丹术,和我一样,有着能够忘却一切的狂热兴趣。他把仙灵界传承多年的法决传授给我,我将自己研发的炼药术和他一起讨论。那个时候,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日,但我们……姑且也能算是朋友吧。”
“在他们即将离去的那一天,也不知为什么,数百年没有现过身的欢喜殿黑门突然出现。空济的那位师兄,哼,那个叫徐昆的家伙,弃道成魔,为了接黑门的传承,亲手将自己的同门一并摆上祭台,献祭给魔王。绝情断义,以此入魔。”
穆雪啊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在欢喜殿看到的那些画面和字条,以及捡到的名为徐昆的符玉。“他?他亲手把自己的师兄弟摆上祭台?”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因为徐昆入魔,引来天地魔气动弹,大量妖魔群而聚之,攻击欢喜城。数百年的重镇,就因此毁于一旦,不知有多少城中生灵,死在那场浩劫之中。所以我们这些当年从欢喜城内逃出来的人,是很不喜欢你们这些道修的。”
穆雪等人想起欢喜城内,被冲毁的厚实城墙,白骨累累的城郭,城内匆忙逃离的家庭和无数被拉下的人和生活,不禁一阵唏嘘。
年叔想起年少之时经历的城破人亡,恨恨骂道,“那位徐昆,我倒是见过一面。术法是高强,嘴巴还很能说,整队的人都服他,以他为领袖。哼,一看就是个道貌岸然,虚伪至极,恶毒卑劣之徒。”
渡船很快靠了岸。到了年叔的医馆附近。
河岸的一侧是热闹非凡的街区,曲折的内河对岸,却是一片开阔的坡地,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用细碎的小石头堆砌着一座座尖尖的石塔,石塔边插着白幡,那些漂泊的白色幡带在风雪中飞扬。那里是墓地,埋在所有曾经逝去的英魂。瑟苍凉和一河之隔的热闹生机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丁兰兰等人难抑新奇兴奋,沿着热闹的街区行走,
很快丁兰兰钻进一间售卖傀儡的商铺里,挪不动脚步了。
程宴在出售各类妖兽活体的摊子前,左摸右看,喜不自胜,一边询问一边翻出笔记本抄录个不停。
内伤为愈的卓玉被送到了年叔的医馆,无数小傀儡架着他上了手术台。被强制按在台面上,四肢大开,束带捆绑,限制了行动。
卓玉大吃一惊,想要挣扎,萧长歌一把按住他,
“没事,没事,年叔是用魔灵界的医术给你治疗内伤。”他的双目亮晶晶的,闪着诡异的兴奋之光,口里安慰,“我们在呢,师兄别怕,还有我在,我看着你。”
卓玉还待拒绝,年叔已经封住了他的嘴,取出了手术刀,哼了一声,
“小鬼倒是精明得很,想从我这里偷学开腔治疗的医道,你师傅当年都没有学会呢。”
穿行着在热闹的商铺间,买了大包小包东西的林尹问身边的丁兰兰,“张小雪呢?怎么跑没影了?”
丁兰兰摸着手里新采买的一个最新型号的小傀儡,爱不释手,心不在焉地回答,“嗯,她说要去墓地,祭拜一位前辈。”
“魔灵界能有什么她想祭拜的前辈?真是个怪人。”林尹嘀咕了一句,也就瞥开不管。
第75章
穆雪坐在映天云上, 飘在河对岸。
放眼望去无数大大小小石子堆起来的小小塔尖遍布山野,无边无际,连绵不绝。
有些坟塔坚固整齐, 边上还插着白色的招魂幡, 雪白的幡条迎风飘摇,象征着亲人朋友对死者的想念。有些坟塔已经半崩塌损毁, 显然是许久没有人前来祭拜修缮了。
这样石塔堆成的墓碑很不稳固, 如果几年没人维护,很快就会在风吹日晒中分崩离析, 日渐矮小,直至彻底湮灭。这是魔灵界的习俗,随着魂塔的消亡,也意味着世间不再有人记得这块土地下埋葬之人。这个曾在人世生活过, 存在过的名字, 也就彻底地被人遗忘。
穆雪从那本牛大壮所写的《十妙街记事》中看到过, 自己魂冢就安置在此地。
虽然自己祭拜自己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当她行船经过, 看到这漫天的招魂幡时,免不了心思浮动,回想起百年前自己死去时的情形。为了不使自己心境有所疏漏,她决定去自己的墓地前看看。
今日明明是晴天, 天空中既没有飘雪也没有雷云。但穆雪踏上墓园, 身至成山成海的墓碑之中, 心神依稀回到了那电闪雷鸣的死亡时刻。
那时候,茫茫天地之间,无处求援, 无所遁行。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着来至天道的责罚, 硬抗狰狞恐怖的数百道紫色雷电。
多年苦心积累的法器和符逐一耗尽,就连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千机都被九天神雷劈成了数块,它小小的头颅冒着青烟,滚落在自己脚边,那双小眼睛委屈地眨了眨,小小的嘴巴撅成三角形,发出生锈了一般沙哑的声音,
“对不起了……主人。”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留给小山,至少你还能快快乐乐地活个上百年。
最后一道闪亮紫电劈开黑云迎面而来,灵力枯竭的穆雪不甘地站立着,怒视着这不公的天道之罚。
眼前的天空恢复了宁静,阳光明亮,飘扬着细细白白的魂幡。
穆雪闭了一下眼睛,临死之前,心脏被攥紧的痛苦依稀还萦绕在心头。
岑千山看着那一袭红衣的背影。那人坐在云端,飘行在墓园之上。
“师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那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明明确确是听见了,却再一次地回避了他的称呼,转头驱动缥缈白云,向墓园深处飘去。
蹲在岑千山肩头的千机忍不住喊道:“穆……你为什么不肯,唔唔唔,让我说。”
话没有说完,就被主人封住了口。眼看着那红色的身影飘远,千机一把掰下主人的手掌,着急道:“主人,为什么不问个清楚呢?她明明就是那个人。”
“我总觉得,这就像我的一场梦。”岑千山看着那坐在云端远去的背影,“我有时候觉得,只要真地问出口,这个梦就会突然地碎了。如果她不愿意主动说,那我就不问好了。”
千机气得跺脚,“那怎么能行,你没听说他们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吗?你就这样含含糊糊的,什么都没说清楚,连个名分都没确定。万一人家那啥后就无情,再不来了怎么办?”
可是不管它多么着急,主人已经不搭理它了,习惯了它碎碎念的主人在河边坐下,等着穆大家回来。还从怀里取出了九百送了那本小册子,慢慢看了起来。
穆雪按着墓园特殊的索引装置,找到了自己的魂冢所在。署名穆雪的魂塔比这里的任何一座魂塔都齐整,用洁白的石片磊得结结实实的,边上插着好几柄素白的招魂幡。
令人意外的是,魂塔的前面此刻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袭蓝衫,气质沉稳,鬓发有些花白,眼角唇边,都留有清晰的岁月痕迹。
她正伸手往墓塔上添几枚白色的石片。墓塔前的地面上,还摆着几碟冒着热气的糕点。
穆雪的记忆有些恍惚,一时之间,难以将这位鬓发斑驳,神情肃穆的女子和当年青春正盛,容颜艳丽的好友阮红莲联系到一起。
可是脑海里已经响起了当年半开玩笑时候说得话语。
“红莲。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好没来由地说这个。我可是要修成天魔,成千上万年活下去的人。谁有空记得你这么个傻白甜。”
“约好了,若是谁先死了,另一个人管埋。”
“管埋,不仅能埋了你,隔个十年百年想起来了,还带些点心去看看你行了吧。”
穆雪坐在云端,愣愣看着眼前之人。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再世为人。
岁月流过的痕迹是那样地清晰,曾经昭华正好,性情欢脱的朋友,已经变成了稳重成熟的知性女子,斑驳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明晃晃地昭示着时光已经过去了上百年。
修行之人寿数远远高于凡人。一生之中大部分的时日,都会保持着精力最为旺盛、年富力强之时的容貌。
只有到修为停滞不前,寿命接近终点的时候,才会开始逐渐显现出身体衰败,年华老去的模样。
虽然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长生久视之道。但千百年来,得证大道者寥寥无几,大部分人竭尽全力之后,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容颜老去,道终路竭,身死道消,再入轮回。所差不过时日长短而已。
在穆雪发愣的时候,阮红莲已经侧目看来,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你是什么人?”
“我……”穆雪只觉喉咙干涩,“我慕名来看看穆……穆大家。”
阮红莲柳眉微皱,随后又笑了,不再多问,“想不到,还有你这样年轻的小友记得她。”
她转头对着穆雪的魂塔,“看吧,你活着的时候,总担心没人记得你。谁知道死了以后,倒也不算寂寞。”
这句话,像是清晰的磬声,敲在穆雪心头。
曾经的她,厌倦世情,把自己封闭隔离在炼器的世界里。实际上心中隐隐寂寞又惶恐,总觉得自己孤独一人,不曾在世间任何人心中留下痕迹,一旦死了,就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其实那时候,如果不那样蒙着自己的双眼,捂住自己的双耳。愿意多抬头看看,应当发现身边还有许多美好的人,世界还有不少值得自己珍惜情谊。
坐在河边的岑千山小心翼翼翻开穆雪的手记。
只见随手打开的那页书页上龙飞凤舞的字体密密记录了一项法器所需的材料,边上别了一小条采购清单,上面写了明日需要去货街采买的各种材料和设备,在清单的最尾写了一行字“记得买龙骨炖汤,小山爱喝”。
那行字被红笔圈了一圈,提醒自己重视。
岑千山的手在小山爱喝那几个字上来回摸了摸,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画满了阵符,边缘随笔记了一句话。
今日听得柳如烟的洞萧一曲,真得很好听。可惜我对音律不太懂,也不知道他吹得是些什么,早知道该带小山一起去,那孩子好像很喜欢这些。边上画了一个简笔的头像,是一个委委屈屈的小男孩,穆雪善画,虽寥寥几笔,能看出是岑千山少年时期的模样。
岑千山带着笑,翻到最后一页,嘴角的笑容沉了下去。
我的大劫眼看要到了。唉,此乃命数,避无可避,只能面对。这么多年,没见过谁成功渡过金丹大劫,只怕我也……不论怎么说,认真准备,全力以赴也就是了。只是小山那个孩子,实在令人不放心。还是多多地给他留些东西,希望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穆雪从墓地出来的时候,看见岑千山坐在河边,手持玉萧,孤身照水。
洞萧悠悠,如泣如诉。便是穆雪这般不通音律之人,听了都觉得心中一酸。
“这是怎么了?”穆雪坐在云上,挨到岑千山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岑千山停下洞箫,侧首看来,双眸仿佛穿越了时空,星云璀璨,如梦似幻。他低垂眼睫,面色微红,凑近穆雪的耳边轻轻说,
“我好想你,去你那里好不好?就现在。”
他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动情的时候带着一点暗哑的喉音更是撩人。
没人能拒绝这样撩人的美人。
穆雪的眼睛亮了,咬了咬双唇,“不,我想去你那边。”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那些年轻幼稚的情侣,邀约对方去自己家中私会时说的话。
坐下的映天云漫起白雾,遮蔽了俩人的身躯,将俩人慢慢托起,飘上无人看见的云端。
岑千山的黄庭之中,依旧是黑暗无边的枯井。
这里看起来比上次来的时候好一些,天空离得近了一些,似乎不再那么高远而遥不可及。只是井壁依旧阴冷又潮湿,脚下还是漆黑一片泥泞,那些不知哪来的花斑大蛇时而翻滚出它们恐惧冰冷的身躯。令人身至其中,就觉得压抑而难受,想要尽快离开。
这一次穆雪终于发现,一到了这里身边的岑千山浑身的气势都瞬间绷紧了,他故作镇定地拉着自己的手,在漆黑无光的世界冲自己笑笑,实际上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自己离开这里,到上面熟悉的院子里去,到那棵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忘记了这道明明就存在的黑暗洞穴。
穆雪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抵在那冰冷的井壁上,踮起脚用柔软炙热的唇轻轻吻他。
岑千山的脸上露出了一点震惊的神色,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一点生涩艰难恳求道,
“不要在这里,我们先上去,好不好?”
“不,不上去,我就要在这里吻你。”穆雪在黑暗中把他拉地一点,寻找他的双唇,“以后每一次过来,都先在这里亲你,亲到你不再觉得这个地方可怕为止。”
她刚刚从墓地回来,想起了上辈子自己渡劫失败时惨烈的情形。是不可能让她唯一的徒弟,让自己双修的道侣,带着这样缺漏了心境去渡那金丹大劫的。她可不想承受一遍那种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飞飞湮灭的痛苦。
岑千山的双唇又冰又凉,身躯僵硬,肌肉绷紧,几乎无法对她做出回应。
但穆雪有足够的耐心,细细研磨,慢慢挑逗,直到那人的双唇重新炙热。
直到他微微发出叹息之声,绷紧的肌肉终于慢慢放松了,不再表现出抗拒,把后背的肌肉靠上了坚硬的石壁上,任凭穆雪胡作非为。
这里的光线很暗,可以看见男人脸部漂亮的轮廓线条,和那微微滚动的喉结。他侧过脸去,像是松开了绷紧在心中的弦,放弃了身躯的任何防御,任凭自己在黑暗中被随意摆布。
穆雪轻轻舔他的喉结。他就发出低低的喉音,那声音压抑而低沉,撩人心扉,穆雪忍不住咬他的脖子,让他好更多地发出这样的声音给自己听一听。
渐渐的,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为凝滞,光线更暗了。
泥沼中那些翻滚搅动的声音越发清晰,在这样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令人厌恶的恐怖生物,在四周游动,翻滚,随时都有可能用那冰凉滑腻的身躯顺着你的腿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