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子,但已经不哭了,眨巴着眼睛左看右看的,邢太太问她:“西西,房间好看吗?”

 

西西下巴搁在秦放肩膀上,手指都要含到嘴里去了:“好看。”

 

秦放在心里叹气:死土豪,就是这样拼命砸钱赢得无知的少女心的。

 

还不止这些,下楼的时候,邢太太对秦放说:“小孩儿嘛,到了陌生地方,玩伴是最重要的。”

 

走到楼下,她拍拍客厅旁边关着的房间的门:“能出来了,见小妹妹。”

 

又冲秦放眨眨眼:“两小魔头可憋坏了,我早晨说了,不老实的话,不准见妹妹的。”

 

门几乎是被从里面撞开的,两个六七岁的小男生从里头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叫:“妹妹,妹妹。”

 

另一个手里攥着花,也不知道从哪个花瓶里临时抽来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又仰着脸看西竹:“西西,你下来呗,哥哥带你玩儿。”

 

邢家的基因可真不赖,说是两小魔头,长的都是小王子的模子,秦放还没来得及去看西西的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她的声音:“噫!”

 

秦放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心说:完了。

 

这就是西西对他的喜欢,没架得住邢太太的三板斧,尤其是最后那招,可真狠啊。

 

秦放心里,有淡淡的失落,那种前浪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失落。

 

***

 

秦放陪着西竹在邢家住了几天,不过,看起来,是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西西有时候接连一整天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偶尔撞见,都是头也不抬的跟他打个招呼:“秦放!”

 

然后蹬蹬迈着小短腿跟着哥哥们跑的没了影儿了。

 

秦放偶尔会想起刚到邢家那会,把她抱下车时她哭哭啼啼说的话:“秦放,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走的那天,他特意选的西西和邢家小哥俩玩的最热乎的时候,过去先摸摸她脑袋:“西西,我走了啊。”

 

她正低头搭着积木,忙的头也不抬,只顾指挥她的小哥哥:“那块!三角形的,递给我!”

 

秦放笑了笑,低头亲亲她发顶,手里握了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她一缕头发,偷偷藏在掌心。

 

小家伙是一点没注意,倒是她的小哥哥发觉了,指着秦放叫:“哎,哎,你剪西西的……”

 

秦放看着他笑,食指轻轻竖在唇边。

 

“嘘……”

 

***

 

吃晚饭的时候,西竹才注意到平时坐满的餐桌少了个人,她挨个数,邢家妈妈在,爸爸在,小哥哥也在。

 

“咦,秦放呢?”

 

邢太太正给她夹肉片,闻言紧张了一下,含糊地说:“秦叔叔……他有事走了哎。”

 

说完了,紧张地看西西,小家伙似乎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脑袋歪了半天,说:“噢。”

 

吃完饭,邢先生回房处理公务,邢太太在厨房洗碗,忙完了出来,看到哥俩在客厅里看电视,问他们:“妹妹呢?”

 

他们比她还奇怪:“咦,刚还一起看电视的啊?”

 

这叫什么哥哥,太没责任心了,邢太太瞪了他们一眼,打开门出去。

 

一开门就看见她了,她站在车道上,看着车道往外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时不时抬起胳膊,偷偷擦一下脸。

 

邢太太的眼睛也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西转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蹬蹬蹬地向她跑过来。

 

邢太太笑起来,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她:“西西,慢点跑。”

 

***

 

时值半夜,秦放的车子在山脚慢慢停下来。

 

车灯一熄,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山,中国地图里,喜欢笼统的点出山系山脉的名称,昆仑秦岭山系,阿尔泰祁连山系,殊不知每一山系,万千山形,行经不同的地,不同的河,都会有不同的名字的。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山,当地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哦,你要进深山老林啊。”

 

深山老林,没有具体的指代,但每个人都了解它隐含的意思,传奇话本里,无数诡异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连小孩子都知道,深山有鬼,老林藏妖。

 

山风凛冽,遥遥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声响,仰头望过去,巨大的山形遮住了大半天空,高处的树影都像是野兽身上附着的皮毛,飘摇的肉眼几不可查。

 

秦放先想去掏打火机,忽然又觉得似乎与此情此景不符,他摸出车前屉里备着的防潮火柴,哧啦一声划着。

 

轻微的硫磺气泛起,细长的火柴梗头上,冒起一簇小小的焰头,秦放另一只手笼了罩住,慢慢把燃着的火柴梗移向了什么点着。

 

八卦黄泥灯。

 

灯点燃了,直直的一脉火焰向天,风再大都移动不了分毫,只在秦放把手中的细密发丝凑过去时,才忽然跃动了几下,然后火焰慢慢的分成了两脉。

 

一脉意料之中地向外,另一脉则遥遥指向了面前的深山。

 

***

 

秦放走的很辛苦,这山上少有人来,坑洼不平,地上的落枝积了半尺多厚,又有绕足的藤蔓、露出地面的枝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一个跟头。

 

走到半山腰时,甚至看到了几座清朝时的土坟。

 

足够破落,也足够寂寞,的确像是司藤会来的地方。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路,这一片应该被雷击火烧过,到处都是拦腰横断的树,有互相倒在一处的,也有斜搭着靠在临近树上的,经年累月,都是荒草疯长绿苔横生,最底下不是积水就是烂泥,感觉连脚都迈不下去。

 

八卦黄泥灯的两脉火焰,一脉依然向外,另一脉不再指向,颤颤巍巍左右晃动,像极了指南针被磁场干扰,漫步目的的四下乱转。

 

秦放叫了一声:“司藤?”

 

起先,并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但是慢慢的,秦放听到了一种声音。

 

类似于抽伸根芽,又像是树木舒展筋骨,磔磔萧萧,听来分外清晰。

 

秦放回过头,夜色里,树影逐渐有了变化,原先拦住了去路堆积靠拥在一起的,缓缓向两边分了开来。

 

秦放笑起来,忽然想起当年在千户苗寨,司藤为了进入沈银灯的老巢,也曾借势周遭的林木,那时候,她额头抵住树身,也不知道喃喃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周围的树和藤蔓,就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弯斜、延伸,几分钟的功夫,就在悬崖之上搭出了一座藤蔓树枝编成的小桥。

 

***

 

这一块林地的深处,原来还藏着一棵几人合围粗的老树,树冠低垂,像是房屋的顶,司藤就坐在树下,正抬起头看他,眼睛亮的像是揉了碎钻的星。

 

犹豫忐忑,却又如释重负,秦放原地站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

 

司藤说:“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

 

秦放在她身边坐下,把那盏八卦黄泥灯放在脚边:“我以为你会想,秦放这么讨厌,又巴巴跟来了。”

 

司藤笑起来,忽然觉得,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挺对不起秦放。

 

——最初见到时,他并不想跟着她,被她半是恐吓半是利诱,留下来帮她办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尽心认真,并不敷衍于她,也没有阳奉阴违。

 

——在千户苗寨,自己怀疑他跟沈银灯之间有猫腻,一怒之下要赶他走,再后来不了了之,如此反覆无常,他也并没有一句抱怨。

 

——及至后来,和白英两败俱伤,心灰意冷之下化形归山,这世上惦记她牵挂她,为了她东奔西走的,也不过只有秦放一个罢了。

 

“西西呢?”

 

“我找了一对心地很好的夫妻,他们收养了西西。”

 

司藤没有说话。

 

秦放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把西西托付给我,一心想让我带着西西,但是……”

 

***

 

那时候,他大致猜到司藤应该是再次分体了,但是孔菁华摇头说:“我也是妖,我知道半妖险象是怎么回事,这并不是半妖分体。”

 

半妖是两难之下,无法抉择,妖的属性使然,悍然分为几乎势均力敌的两部分,倘若和解不成就只能作生死厮杀,譬如司藤和白英。

 

但是这一次,司藤控制了一切。

 

换了是之前的司藤,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重新成为妖,她身上是不会有西竹的。

 

关于西竹,秦放想了很久。

 

西竹到底是谁呢?毫无疑问,她是司藤的一部分,是有了感情之后司藤内心深处苏醒的那一部分,失去的无法弥补的童真年代,干干净净的身世,手上没有沾过洗不掉的血,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

 

秦放,你有理想吗?

 

西竹就是司藤的理想,是她的美好愿望,或许不止是这一世,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被丘山折磨的时候,掩去本心大肆杀戮的时候,西竹已经在她心底萌生了。

 

 

就好像只能站在黑暗里的人,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在白昼的日光下肆意奔跑,到不了的地方,得不到的人,永远弥笃珍贵。

 

她让孔菁华给他带话:“秦放,照顾好西西,西西需要你的。”

 

***

 

秦放说的很慢。

 

“西西没那么需要我的,你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那么好,无忧无虑,应该在最幸福和睦的家庭里长大,跟着我做什么呢,我整天不开心,不是好的榜样,西西跟着我,会长成林黛玉的。”

 

司藤微笑:“那孔菁华呢,她同意你把西西带走?”

 

秦放也笑:“其实你早就料到了吧,孔菁华看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女儿的西竹其实是司藤,哪里还敢继续抚养她,但是你说了要送她一个女儿,她又不敢把西西给扔了。我带走西西,她就差没给我磕头了。”

 

“那西西呢?西西舍得离开你?”

 

秦放叹气:“西西什么都好,就是太没良心了。看到长的周正的小帅哥,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那你呢,怎么又跑来找我了?”

 

“因为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你的梦想是西西,但是你把她留下了。”

 

***

 

司藤没再说话了。

 

秦放说的没错,囊谦复活那一次,她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二三四五,每一件都刻不容缓,但是这一次,留下了西竹之后,忽然觉得天地茫茫,哪都可以去,又无处可去。

 

无欲无求,或许是高人梦寐以求的状态,但对普通人来讲,不啻于一场灾难,有句话说的挺贴切,活着就该操心,无欲无求永无烦恼的,那是死人。

 

秦放说:“你说你不需要我,西西才需要我,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陪在你身边更重要,你把好的都留给西西,自己带了太多负面的东西离开,又跑到这样一个深山老林里,整天这么坐着,长此以往,会精神分裂的,俗称变态。”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

 

秦放权当没看见:“来之前我想过,你又看到我,或许会烦我。可是有我烦着你,你至少还会皱皱眉头,说说话,我要是再迟点来,你大概要在树底下坐化了。”

 

“如果我确实烦你,让你走呢?”

 

秦放一下子愣住了。

 

八卦黄泥灯的灯焰飘忽了几下,就快要燃尽了,火光映在司藤的脸上,她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这么不近人情呢?秦放觉得自己真是憋屈的厉害,不止是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憋屈,从遇到她开始,就很憋屈。

 

秦放看着司藤,胸口起伏的厉害,司藤一直盯着他看,到后来,忽然噗的笑出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说了句:“好了,我不说了,再说,你要哭了。”

 

灯焰就在这一刻,扑的灭掉了。

 

秦放后来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很多很多事情啊,比如司藤为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这里面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吗,再比如必须要去分辩,自己没有想要哭,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动不动就哭呢。

 

但是都没有,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以后,大概也再也用不着这盏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