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算怪异,如果事先不知道她是白英,确实会容易被蒙混过去,但是仔细听,的确有那么丝丝让人不舒服的尖利,颜福瑞有点结巴,指了指秦放的房间:“在……在屋里照顾秦放,哦,对……对了……”

他把手机掏出来,调出照片送到苍鸿观主眼前:“观主,你上次要的那个,你看。”

他信口胡诌,简直是恨不得把照片粘在苍鸿观主眼球上。

苍鸿观主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颜福瑞假作没看见,又滑屏换了一张,还是外墙墙面,另一个角度的:“你看啊,观主,我们只找到这些,你看还对吗?”

苍鸿观主咳嗽起来,反正也看的够久了,颜福瑞赶紧帮他拍背,又说:“老观主你先歇会,我看……能不能请司藤小姐出来。”

他尽量自然地往卧室走,先作势敲了两下,然后贴门上听了听,像是听到什么似的,还应了句:“好,就进来。”

说完了,回头冲苍鸿观主抱歉似的笑,指指屋内又指指自己,那意思是:司藤小姐叫我进去呢。

***

一进卧房,身后掩上门,简直是如释重负,同时腿也软了,倚着门板往下瘫滑,滑下去的时候,才发觉后背都已经湿了。

回想刚才,简直跟做了场梦似的,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气息还没喘匀,守在屋里的王乾坤已经拖着他衣领把他拽过来,脸色有点发白:“外头那个,就是?”

难怪跟苍鸿观主对答了那么久,王乾坤都没有关心则乱地冲出去,看来是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样也好,省得费口舌了,颜福瑞有气无力地点头。

王乾坤揪他的衣领:“白英是妖怪,她是变成我太师父,还是……害了我太师父?”

问话的时候,胳膊不自觉的发抖加劲,颜福瑞心里咯噔了一声。

影视剧里的妖怪确实是神通广大千变万化,但是和司藤小姐接触以来,他才发现妖怪是没那么万能的,至少除了打回原形之外,司藤小姐从来没法随心所欲的变这变那,有幻术之如赤伞,也只是让人产生幻觉,而不是真的外观改变。

复活的白英只剩骨架,当然更没可能变这变那,可是,如果告诉王乾坤苍鸿观主已经死了,他会不会气急攻心,一头冲出去跟白英拼个你死我活呢?

颜福瑞顾左右而言它:“这个不好说,可能是变的,不要被她骗了。”

王乾坤似乎松了口气了,傻傻笑着说:“我想也是。”

颜福瑞看了他一眼,心里怪难受的,同时又觉得,王乾坤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些数了,只是固执地不愿相信而已。

***

两人商定已毕,同时长吸一口气,对视一眼之后,王乾坤伸手打开了门。

和颜福瑞核计了之后,他觉得,司藤小姐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

首先,用幻术困住白英,这样,在白英的眼里,他就是“司藤”,白英的妖力不敌司藤,只能出其不意偷袭,所以她才会变成苍鸿观主的样子,自以为瞒天过海。

既然这样,他就配合一下,装成一个对一切毫无察觉的司藤,白英掉以轻心之后,一定会悍然出手,这个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司藤小姐忽然出现,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门打开的时候,他止不住地去咽唾沫:希望司藤小姐动作够快,在白英对付他的时候能出现及时,要知道有时候生死只是一线之间,万一迟个一两秒,他可就双眼一闭两腿一蹬了。

门开了,颜福瑞的喉咙也干的厉害:也不知道手机里拍出来的墙面会不会有效果上的打折,万一,万一不行呢?

听到门响,苍鸿观主勉强止住了咳嗽,向这头看过来,王乾坤往前先走了两步,高跟鞋蹬蹬的,两只手还优雅地在腹部打了个叠,颜福瑞脑子里噌的冒出个念头来:这几天的女性节目没白看啊。

他屏住了呼吸等苍鸿观主的反应,苍鸿观主轻咳着站起来,神色很客气:“司藤小姐。”

有那么一瞬间,王乾坤和颜福瑞都被这一声喊傻了:天哪,这是怎样的狗屎运啊,居然成功了!

王乾坤没敢说话,他毕竟只是外形像,一开口就会露馅,好在颜福瑞帮他打圆场:“秦放受了很重的伤,司藤小姐一直在帮他……续命,元气伤的很厉害。”

苍鸿观主露出关心的神色:“那秦放怎么样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往这边过来,走的气喘吁吁的,颜福瑞不得不过去扶他,苍鸿观主在床边站了会,见秦放全然的无知无觉气息微弱,止不住摇头叹息,颜福瑞在心里骂他:还不都是你害的!

王乾坤没跟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白英下一刻就要动手了”,后脊背一阵一阵的发凉,过了会苍鸿观主出来,似乎气喘不匀的样子,说了句:“屋子里可真闷啊。”

又说:“司藤小姐,关于你交代我的事情,换个地方讲话吧。”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见通往后院小花园的门开着,顺势就往那走,同时也示意颜福瑞不要跟过来,看起来,是想跟司藤小姐单独聊聊,本来嘛,贵为观主,跟司藤谈事,是确实不需要不相干的阿猫阿狗。

颜福瑞心里喜忧掺半的,不跟就不跟着吧,去小花园也好,离司藤小姐近些,也方便司藤小姐动手。

王乾坤有些忐忑,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一横心跟了出去。

***

太阳已经往下走了,暖融融地照的人很舒服,苍鸿观主的精神似乎好一些了,饶有性质地打量着花园的花花草草,又回头看王乾坤:“帮要死的人续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人是人,妖是妖,人不能接收妖力,生硬的损耗妖力只能让人多活几天罢了,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司藤小姐这又是何必呢?”

说这话时,他慢慢地移动步子,鼻翼轻微翕动着。

王乾坤不好开口,只能硬挤出一个笑容,目光不自觉地向那簇被颜福瑞加工“掩饰”过的地方飘:司藤小姐,你倒是突袭啊?你倒是突袭啊!

好像有些不对劲,苍鸿观主忽然停下来了,停的位置,正是那几根藤条隐藏的地方。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王乾坤暗暗叫苦,过了会,苍鸿观主转过身来,朝他笑了一下。

王乾坤只好继续笑,苍鸿观主说了句:“其实,请司藤小姐出来,只不过想问一句话。”

看来还没露馅,王乾坤轻舒了口气,做了个“请说”的表情。

“你穿的这样不男不女的,真以为能骗到我吗?”

……

毫不夸张,王乾坤在刹那间几乎是吓的魂飞魄散,眼前的苍鸿观主表情瞬间狰狞,五指成爪,转身狠狠抓向那簇藤条,谢天谢地,他的双腿居然没僵掉,连滚带爬逃回屋里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听了都近乎陌生的尖叫:“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颜福瑞一直伸着脑袋张望,又不敢过去听,忽然见到王乾坤跌跌撞撞的进来,叫的又极其骇人,原先硬撑起来的那点小胆子瞬间烟消云散,抬脚就往这头冲,大叫:“关门!关门!”

既然已经鱼死网破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司藤小姐厉害,你们就在外头决斗好了。

王乾坤原本是往里冲的,听到“关门”两个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眼前一花,颜福瑞简直是飞身扑过来的,推着防盗门就往外撞,眼见门就要撞合的时候……

一只橘皮百结的老手,噌的从门缝中挤了进来,距离颜福瑞的鼻尖不过几毫米,吓的他险些就尿了,尖叫:“王道长,王道长,帮忙啊!”

王乾坤也扑过来,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帮颜福瑞一起抵门,两腿抵着旁边的墙壁借力,想到那手骨就在门缝里被夹,瘆的头皮都发毛,有那么一瞬间,推门抵门似乎进入了僵局,又似乎忽然很安静。

颜福瑞和王乾坤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难道,白英被司藤小姐制住了?

下一刻,防盗门强烈一震,铁门的门面上,硬生生凹进来一个手印,颜福瑞还没来得及叫“搬沙发抵”,又是一股大力震来,两个人连人带门被撞进来,亏得落地的时候滚开的快,否则百十斤的铁门砸下来,谁受得了?

苍鸿观主,不,白英,一步步走了进来。

这具老迈的躯体不再佝偻,面皮的表情有跟骨架还不怎么契合的怪异,但更显狰狞,她的左臂被门夹住的地方明显陷下去一块,而右手……

她的右手,拖着几缕头发,头发很长,以至于从她的手里直拖到地上。

颜福瑞和王乾坤骇地心都要跳出来了,爬也爬不起来,哆嗦着往后挪着身体,白英的影子映到他们身上的时候,王乾坤甚至闭上了眼睛……

白英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进了卧室,颜福瑞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手脚并用爬到门边的时候,白英的手已经搭在了秦放的脖子上。

她看着颜福瑞,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根本活不成的人,司藤耗费元气给他续命,她很在乎这个男人吗?”

——“这屋里,只有三口活气,司藤去哪了?她元气伤的很厉害吗?她躲到哪里去了?”

颜福瑞一下子懵了。

那几根藤条不是司藤小姐吗?她不是说会待在附近吗?原来她根本不在吗?

他嗫嚅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白英说:“你不肯说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眸光一阴,眼见下一刻就要去掐秦放的脖子,颜福瑞失声尖叫:“别,别!”

白英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司藤呢?在哪?”

在哪?他怎么会知道呢,颜福瑞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的目光在白英和秦放身上不住逡巡,哆嗦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搪塞,再然后,也不知道是逡巡到第几次时,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到,秦放,缓缓睁开了眼睛。

88、第⑦章

秦放,怎么就……醒了?

颜福瑞吓了一跳,这一瞬间的慌张没能躲过白英的眼睛,她下意识就想回头,就在这将回未回的关口,颜福瑞看到秦放几乎是刹那间就坐了起来,与此同时,伴随着“扑”的一声轻响,三根尖桩分别从心口和左右肋下硬生生刺穿了白英的身体。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又太血腥,以至于颜福瑞每次去回想的时候,都有些不寒而栗。

他先是听见了白英的嘶声惨叫,紧接着血光满目,一副焦黑的骨架破皮而出,骨头根根带血,眼洞深陷的骷髅头明明没有表情,却似乎比任何一张狰狞的脸都要骇人三分,颜福瑞和王乾坤两个吓的头皮发麻,双腿颤的筛子一样迈不了步。

但是秦放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腾空而起,翻身起来的时候就势抽出垫在身下的床单,说床单又不像床单,因为半空中抖开,像个缝制好的麻袋,兜头就把白英的骨架罩了进去,收口处卷成一攥,脸色铁青,毫不犹豫,抡大锤一样,将麻袋狠狠撞向边墙。

一下,两下,三下。

撞力极其之大,整幢小楼似乎都在颤动了,颜福瑞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骨头散架的声音,他呆呆地反应不过来:秦放这是怎么了,难道之前的奄奄一息都是装的?都是他跟司藤小姐设计好的?

正胡思乱想,秦放已经停下动作,两手一抖,就听哧拉一声,布袋应声而裂,白英的骨架从中跌落,果不其然,有一些骨头已经散架了,零零落落横七竖八,但主体还在的,秦放踏住她一条腿骨,俯身下去膝盖压住胸腔的一圈肋骨,伸手就摁住了她头颈处的脊柱,白英的头颅四下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

这就……结束了?

从开始到结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颜福瑞觉得脑子的转速都跟不上事情的发生,愣愣盯着秦放看,直到他抬头看他,说了句:“把秦放抬出来。”

秦放说……把秦放抬出来……

混乱了,颜福瑞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这是……司藤小姐的声音。

***

颜福瑞和王乾坤打开壁橱的大门,在里头找到了竖立靠边、用毯子卷成一卷的……秦放。

反正,只要司藤小姐活着,秦放那一口气就不会断绝,不管是躺着、站着,还是……卷着,所以,司藤小姐就这样,把秦放塞到这了?所以,这几天以来,秦放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卷在毯子里……

颜福瑞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仔细想想,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一切了。

——那天晚上,司藤小姐在墙外作画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作完画的第二天一早,他和王乾坤争先恐后去看画,然后王乾坤气急败坏的表示自己照镜子根本没有分别,如果司藤小姐的幻术,根本不是用于王乾坤,而是用于她自己呢?她让所有人看她,都如同是看秦放,再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

——再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司藤跟他讲话,但是屋里太黑,没看见她的样子,打开灯之后,他仔细注意了所有外间的门,确认是锁好的。起初,他以为是司藤小姐可以穿墙过户,现在明白了,她只是从卧房出来,借着夜色的遮掩和他说了话,又回到卧房去了。

——自始至终,她都在,看到了他试点八卦黄泥灯,也看到了他和王乾坤吓的屁滚尿流的模样,但她不动声色,冷冷旁观,只等那个一击即破的大好时机。

——白英说,屋里有三声口气,是因为秦放和司藤用的是同一口气,所以司藤小姐那么顺利的取而代之……屋外的藤条只是幌子,而他和王乾坤甚至幌子都不是,插科打诨混淆耳目的道具罢了。

依着司藤的吩咐,他和王乾坤轻手轻脚把秦放放到了地上,和白英头顶相对,呈一字直线。

起身的时候,王乾坤忍不住朝床上那瘫软的血肉看过去,声音颤抖着问了句:“司藤小姐,白英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她变的形怎么还不变回去呢?”

没人回答他,王乾坤的面色渐渐从怀疑变成了惊惧,两腿突然就站不住了,颜福瑞赶紧过来扶他,就在这个时候,白英忽然咯咯咯笑起来。

她说:“那个小道士吗?我认得他。”

颜福瑞纵使没念过很多书,也知道人若没有了舌头、没有了声带,是不能讲话的——这可能不适用于妖怪吧,他不知道白英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像是从咽喉和颌骨的位置,又像是从每根骨头。

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才七八岁,这么多年,老的像树皮了,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我过去同他说,你还认得我吗?”

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和迷惑,苍鸿观主在那一瞬间就认出她了,或者说,认出了她的声音。

童年时代的噩梦有着根深蒂固的记忆,即便大半辈子不曾去想,幕布轻轻一掀,还是瞬间身临其境,这个有着丑陋奸猾笑容的老太婆,刹那间就和那个挣扎着爬过火圈披头散发的女人影像重合,嘴唇一翕一动,好像在对他说:“看,我说的吧,我回来了。”

王乾坤的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似的惨痛呜咽,司藤面不改色,右手微垂,五根手指慢慢藤化,有细弱的藤条顺着指尖的方向渐渐往下抽伸,一圈一圈围匝过白英的半个头颅,又一圈一圈往外围匝了秦放的半个脑袋。

白英似乎有些不安:“你要做什么……”

她话到中途戛然而止,伴随着凄厉尖叫,全身骨架过电一样迅速打颤,与此同时,对面的秦放也痉挛般颤抖起来,司藤显然很顾及秦放,只过了几秒钟就马上停下:“秦放怎么样?”

怎么样?浑身赤红,看上去很烫,颜福瑞觉得浇上水都能哧哧冒白烟,司藤沉吟了一下,吩咐颜福瑞去接盆凉水,拿毛巾浸了拧干帮秦放降温,等他身体恢复到正常体温再继续。

终于缓过来的白英声音都嘶哑了,但恨意还是森冷彻骨:“你把我的妖力给他?”

司藤不理他,凝神看颜福瑞端来了水,又一下下拧着毛巾给秦放擦拭,王乾坤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听到白英说话,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冲过来,司藤站起身给他让位,面无表情看他疯了一样踢打白英,只是在他伸脚去踹白英头颅的时候说了句:“不要碰到秦放。”

白英嗬嗬笑着任王乾坤踢打,有一个瞬间,她似乎想奋力撑起身来,但是司藤面色一凛,藤条内收妖力再次流转,她的全身又不受控地痉挛起来,再停下时,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顿了顿,她虚弱地说了句:“我当初,吩咐贾三,好好藏运你的尸体,要选好的棺木下葬,不要经雨雪,也要远颠簸。”

司藤冷冷看她:“所以呢?”

“我杀你,但不曾侮辱你,也不曾放任谁侮辱你。”

司藤没有说话,过了会,她示意王乾坤住手。

王乾坤也是打累了,白英的骨头根根坚硬如铁,他这样又踢又打,反弄的自己手脚生疼,就坡下驴住了手之后,忽然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倒哽咽地哭起来。

白英盯着司藤看,空洞的深陷眼洞里似乎忽然就有了悲凉的意味。

“他恨我也就算了,我杀了他太师父,可是你为什么恨我?我对不起你吗?”

白英的声音很平静,但咄咄逼人的暗流却四面汹涌,司藤觉得,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回首前事,没有彻底清楚的谁对不起谁,彼此都是权衡利弊,为自己打算罢了。

她垂下眼眸,再一次催动了手中的藤条,这一次,她没有再中途停下了,白英的惨叫在末了变成了绝望的狂笑,甚至在妖力的传送结束收回藤条之后,她都没有停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冷笑。

“你是蠢吗?把我的妖力拿去给一个男人?你明知道,人是承受不了妖力的,给了也是浪费。”

“你舍不得他吗?你对邵琰宽都没有感情,复活之后,反而转了性了?”

司藤没有出声,反而是颜福瑞有些许惊喜:“司藤小姐,秦放的脸上有血色了!”

岂止是有血色,他的身体某些部分,有时候会突然咯噔一声,那是断裂的骨头被妖力迫使着重新接合,类似的细胞重生和器官粘合应该也发生在体内,妖力在这个时候,像是生命力的代名词,将这副无可救药的身体整旧如新。

司藤看向白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半妖的合体,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双方协商达成一致,摒除矛盾之后,重新合体;另一种,是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

她失去了坐在谈判桌前的资格,大势已去,不不不,也许从一开始,司藤就根本没想过和她一团和气的合体。

“在西湖水底,为什么不跟我合体?”

“我想做自己,不想掺了一个你。”

白英的口气异常怪异,声音忽然尖细到刻薄:“自己?”

“那时候,我分了一半妖力给你,事情本来不至于不可收拾,你是你,我是我,但你不该到处害人,还差点杀死了秦放。”

白英嘿嘿冷笑了两声,她依然理解不了:“我杀了个人而已,你那么生气做什么?他是谁?”

司藤没有立刻回答,倒是颜福瑞,既是期待又是紧张:白英如果知道,秦放是她的后代,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悲痛?后悔?还是……

“是你为我留的后路,是你寄养在秦来福家那个孩子的后代。”

有几秒钟的时间,白英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似乎更疑惑了:“既然都已经用完他了,还救他做什么?他跟你又没有关系。”

颜福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藤看了她好久:“当初你爱邵琰宽,爱的死去活来,这份情,但凡还有分毫,都不该对秦放无动于衷。”

白英笑起来:“你也说了是当初了。爱与不爱,差的也就是一个’不’字,一横一撇,一竖一点,当初不会写,谁还一生一世不会写啊。”

如此轻描淡写,与司藤记忆中那个为了邵琰宽孤注一掷的白英简直判若两人,1937到1946,屈指九年,什么事冷了她的心肝肚肠?

不过也不用多问了,合体之时,骨血相融,记忆相交,自己总会知道的。

司藤深吸一口气,她俯下*身去,额头慢慢贴上了白英的前额骨。

秦放的呼吸慢慢转作平稳,胸口的起伏渐渐有力起来。

全身脱力的颜福瑞忽然间泄了所有的气,他倚着墙壁坐倒在王乾坤身边,疲惫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了,都过去……”

他想说,都过去了。

应该是都……过去了吧。

89、第⑧章

合体的起初,是记忆的交融,如果记忆有温度,那么,白英的记忆是凉的,笼着一层阴郁的淡灰。

司藤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苍凉的大故事里,而整个故事最初发生的地点,她并不陌生。

华美纺织厂。

偌大的废弃厂房,晕黄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红色,当年的自己被捆住脚踝倒吊着,墙壁上映出的影子被拉的怪异而又摇晃,白英背倚着墙壁,两只沾了血的手不受控的哆嗦着,有一两次,她会忽然抬头去看,又受了惊吓似的迅速移开目光,喃喃重复着:“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那个时候,你不是不慌的。

她看到白英匆匆离开,回到旅馆后一遍遍地洗手,烧掉那件沾了血的旗袍,疲惫地上床躺下,将那朵手绢包着的,已经有些蔫的玫瑰花放在枕边,似乎这么做就能安枕一样。

她半弯下腰,看着白英连日噩梦,冷汗涔涔,看着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药片,好像那些西医的玩意儿,能医治一个妖怪似的,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抖抖缩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上火苗泛起,面颊被烧成焦黑,然后从坑坑洼洼慢慢恢复。

她看到白英打扮的鲜妍,穿那年月最时兴的西式衣袍,甚至歪带了巴黎式的软呢帽,玻璃丝袜,系带的皮鞋,挽着邵琰宽的胳膊出入舞场,灯光打向她时,她会仰脸冲着邵琰宽温柔地笑,而一旦灯影背过,她深漆般的眼睛里,就写满了忐忑难安的焦灼。

男人女人,既不能心心相印,叠合的就必然是大块的空洞,要拿猜忌和揣测去填。

她看到寂静的小巷,白英拎了高跟鞋,偷偷撵在邵琰宽的身后,直到他进了一间简陋破落的屋子,灯亮起,糊纸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窃窃私语般的剪影,走近了去听,不知道是不是丘山揶揄邵琰宽当年竟被个妖怪迷了心窍,她听到邵琰宽尴尬地打着哈哈:“谁年少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犯蠢的事……”

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死去活来,痴心不改,原来于他,只是轻飘飘的荒唐犯蠢罢了,司藤的唇角泛起冷笑,侧脸看同样站在边上的白英,看到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着,一只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她看到白英加倍的温存,蓄意的讨好,然后一再的失望,冷了双眸——原以为白英和邵琰宽之间,必然有过撕破面皮歇斯底里的大冲突,原来并没有,只不过谁的情意都不是长久干烧的火,不添柴也就罢了,哪经得起年复一日的水打冰浇?

白英从最初的焦灼不安,终至悔不当初的崩溃,司藤看到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重回华美纺织厂,跌跌撞撞打开被铁链锁起的大门,厂房中央,那摊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白英扑通一声跪下,拼命磕头,泪如雨下,嗓子哭哑了,嘶嚎着瘫倒在地,指甲死死抠着地面,指尖磨秃了,指缝里都是泥灰。

远处天幕上的闪电在厂房的小窗口处一掠而过,轰然而至的雷声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嗫嚅着重复着两个字:“幸好……幸好……”

幸好还留下了司藤的尸体,当日的一念之仁,今时的救命稻草。

她坐直身子,取出了手包里的梳妆镜和口红,在空洞的厂房里用手一下下梳理着头发,又慢慢旋出金属管里胭脂红色的一截,顺着丰润饱满的嘴唇慢慢描画,忽然又一道闪电掠过,镜子里的人脸一片惨白,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样的笑,夺目而慑人。

末了,她站起身,掸了掸旗袍的一角,身形纤细,线条窈窕,在夜色中就这样慢慢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足音蹬蹬,回荡在厂房周遭,最后和黑暗处司藤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融在了一处。

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