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牙切齿地骂了一会之后,忽然想到始作俑者就躺在附近,气势汹汹过去要踹他给秦放出气,脚刚抬起来,周万东喉咙里呻吟了一声,颜福瑞吓的一激灵,又跑回来了。

气势汹汹,虎形猫胆,秦放觉得好笑,颜福瑞讪讪地:“那是人呢,不像赤伞是妖怪……我下不去脚。”

解了手脚的缚捆之后,见秦放手上受伤不得力,又拿浸了水的毛巾帮秦放擦脸,擦着擦着再次义愤填膺:“怎么能打人呢?这还有没有人权了?当时就是我不在,我要是在的话,揍不死他!”

明知道他是个大马后炮,秦放却感觉心里头暖的很,颜福瑞,还有司藤,都是萍水相逢,初见时谈不上一见如故,连好感都欠缺,可是现在,都觉得分外温暖亲近。

有个词形容的挺好:自己人。

拾掇完了,无处可去,司藤和贾桂芝的“聊聊”似乎永无止境,屏息去听,也不知道是屋子的隔音好还是本就悄静无声,叫人止不住心慌忐忑。

过了会,颜福瑞百无聊赖,抬头看天:“秦放,你看这星啊,你说那边那个是不是北斗七星啊,就是像个勺子的那个?”

秦放没好气:“两个大男人,看什么星星。”

真是没劲,还不是看他被打的可怜,好心拉他说话解闷,居然还嫌东嫌西的,颜福瑞懒得再理睬他了,但深更半夜的,没人说话又特容易犯困——颜福瑞撑不了多久就开始打呵欠,再过了会,脑袋点吧点吧歪着歪着,靠到秦放肩膀上去了。

秦放无比嫌弃地拿肩膀一顶,把他的脑袋搡开了。

场景像是突然间进了死循环,犯困、靠肩膀、被搡开、惊醒打呵欠、继续犯困、靠肩膀、被搡开……秦放起过偷偷挪远些的念头,想想还是算了,颜福瑞要是一头栽在地上就不好了,到底是……自己人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都有些困了,上下眼皮疲惫地阖到了一起,直到……吱呀一声门响。

秦放浑身一震,顷刻间清醒抬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蒙蒙亮了,早晨萧瑟的凉意浸入骨髓,想挪挪脚,这才发现双脚都冻的麻木了。

贾桂芝站在门口,比起之前,多了束手束脚的畏缩:“秦放,白英小姐让你进去呢。”

白英?贾桂芝为什么一直管司藤叫白英呢?

***

屋里高处的煤油灯已经灭了,藤条的焰头也小了很多,地面上相对应的位置落了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灰烬,天光一点点透进来,屋子里却更显死寂。

司藤背对着他站着,正仰头看墙上的一幅画。

这画,先前是没有的,四角都是藤梢入墙,应该是司藤自己挂上去的。

画上的女人,不就是司藤吗?

旗袍、鞋面缀了珍珠的高跟鞋、眼波带嗔,似笑而非笑,薄唇微挑,有情处还无情,不不不,容貌是像她,但从未在司藤脸上见过这种神情,更何况,画里的女人,盘的是嫁了人的发髻。

电光火石间,秦放脱口而出:“白英?”

司藤回头看他:“你也知道白英?”

知道啊,太爷留下的那些东西,照片也好,日记也好,都提过这个女人。

——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秦放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和我太爷认识的这个白英,跟你长的一模一样?就是她嫁给了邵琰宽做二姨太?她是你什么人?孪生姐妹吗?”

司藤哈哈大笑:“孪生姐妹?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孪生姐妹。”

“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半妖?”

***

记得。

秦放的记忆中,关于半妖,司藤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囊谦坠崖的谷底,她尝试着想飞出崖顶却最终坠地,那时候,她惆怅似的自语了一句:“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还有一次,是在金马大酒店,她成功说服自己做她的帮手,解释为什么他的外形会产生异变时,她伸手带翻了一杯水,食指蘸着水迹在木头桌面上写下了“半妖”两个字。

她说她血气双亏,秦放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半妖的意思,就是她妖力损毁到几乎不能被称为妖,后来,他还上网搜索过,网上说,半妖,指的是妖怪和人类的混血,代表人物是犬夜叉,当然了,那只是个动画片罢了。

为什么她现在,重提半妖这件事?

秦放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噼啪一个火花,亮光却经久不灭,甚至慢慢框画出一个轮廓……

司藤又问他:“那还记不记得那一次在机场,我看的那部电影?”

记得,在她提及之前,他刚刚也想到了,那时候,她对影片里的所谓“十重人格”刨根问底,秦放记得自己当时很不耐烦,说:你们妖也人格分裂的?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说:“非常少,很罕见的……会有。但是,最多也就两重人格……不是,两重妖格。”

秦放的脸色渐渐变了。

司藤笑起来:“当时,我说的有些不尽不实,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告诉你,你们人,两种人格也好,二十种人格也好,肉身只能有一个。动物断了一条腿,只会变瘸,但我不一样,我脱胎藤木,断枝亦可成荫。那个时候,我分体了。”

秦放的喉结滚了一下,垂在腿侧的双手不受控地轻颤,明明想说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司藤接下来的话,飘飘的,那么清晰,却又那么远。

“我和白英,谁也不是真正的司藤。我们都只是那个叫司藤的妖怪的……一半。”

***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个矛盾的小人,向东,又想向西,抓起,又想放下,左拥,又想右抱。

因为做不到,因为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所以要克制、收敛*、内外煎熬,尔后迈出艰难的一步。

在这一点上,也许妖真的是更低等,针锋相对到走投无路时,没什么顿悟取舍,只是简单粗暴的……悍然分体。

1910年精变,唯丘山马首是瞻二十余年,到邵琰宽教她读书识字初开混沌,再到一路东逃遍阅典籍,及至后来的百乐门舞池重逢,如梦似幻乍醒还迷,内心天人交战,从无止休。

这种挣扎,在邵琰宽戏园求婚的那一夜达到了极致。

那时候,她住在霞飞路上法兰西大饭店的套房,依稀记得,事情发生时,她正在对镜卸妆。

西式的化妆台,雕花繁复,线条流畅典雅地像欧洲乡村的田园女郎,镜子边缘镌刻着秀气的洋文,镜面映出的却是中式的美人,手边一块素白绢帕,裹着玫瑰香枝,是怕尖刺扎了美人手,还是怕泄了包藏的祸心?

她抽出绢帕,放在嘴唇中央轻抿,又随手弃在一边。

无意间再看,印下的那枚胭脂唇印,像是突然幻化成了上下翕动的一张嘴,绢面上诡异地凸起耳眼唇鼻,细碎的絮语声像是虫子,从天花板、门缝、窗下蠕蠕不断爬进来,喋喋不休劝她:嫁给邵琰宽,不要再做妖怪,妖怪有什么好,被道门追杀,被众人嫌恶,活到千年万年,不如一世红尘及时行乐,老话里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陡然抬头,镜面里又是另一个愤怒的自己:妖怪就是妖怪,白素贞怎么样,千年道行,只为一晌贪欢,永镇雷峰塔,人和妖,本就天定殊途,妖怪就是妖怪,学什么谈情说爱?再说了,邵琰宽这个人究竟怎么样,青城现形那一次,你看的还不够清楚吗?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你迷了心性昏了头?

脑子里轰然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炸掉,狂躁之下,她抓起那块绢帕用力撕扯,一时扯之不动,又随手抓起水杯砸向镜面……

就是在那个时候,眼前陡然一黑。

一明一暗,只是片刻之间,她手臂微微颤抖,双手扶住化妆台的边缘剧烈喘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就在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喘息声。

这陡然间的发现让她心如擂鼓,僵了许久之后,缓缓转头。

与此同时,身旁的那个女人也慢慢侧过了脸。

一样的穿着、妆容、发髻,甚至嘴唇上因为抹拭绢帕而部分脱落的胭脂,都如出一辙。

同样的眼眸,映出的,是同样的面貌。

原来,后来那个女人改了个名字,叫白英。

68、第⑦章

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她提起当年那段往事时,语气、视角和感情都会让人觉得莫名混乱,自己先前还猜测过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倒是有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双胞胎勉强说的上,但是,真的……情逾姐妹吗?

颜福瑞在外头砰砰拍门,语气还挺彬彬有礼的:“司藤小姐,司藤小姐,我能进来吗?”

司藤示意秦放过去开门。

门开的时候,颜福瑞右手还保持着下一拍的动作,左手拎着一袋子土豆奶干,这是刚刚在门外捡的,正好也饿了,藏族人的干粮,什么时候啃都正好。

他探头朝屋里看了看,手指着院子的方向:“刚刚那个女人,司藤小姐,就是你聊聊的那个女人,到山下叫了两个藏族人过来,用担架把你打的那个男人抬走了,说是要送到医院去呢。”

送医院?秦放有些意外,贾桂芝会这么好心救治周万东?

不过,他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司藤显然也一样,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有事启奏没事滚远的架势,颜福瑞吞吞吐吐的:“那个……司藤小姐,我在外面待着也……没事做,我能不能……进来啊?”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他也是脸皮厚,权当是默认,赶紧关上门,走到昨晚的铺位边坐下,拈了块土豆,正要送到嘴里开吃,见秦放看他,又殷勤地递向他地方向:“来一块?”

秦放没有胃口,他看司藤,低声问了句:“接下来呢,怎么样了?”

***

接下来怎么样了?

和白英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她明白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半妖险象”。

这不是丘山教她的,这是她和妖有了接触之后,一点一滴了解到的,身为妖,这是与生俱来的畏惧,血管里天生带出的忌惮。

用人类的话来说,更像是妖的……绝症。

半妖险象,是指妖的个体一分为二,每个半体的妖力都急速衰减,在某种程度上,妖更趋向于动物社会,崇尚“弱肉强食以力制衡”,没有妖力或者妖力平庸,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食物链的最下层、被掠夺、或者被轻易诛杀。

其次,寿命会和人一样,只有区区几十年,容貌也会逐渐老朽——对人来说,几十年已经是漫长的一辈子,但是对于妖,几十年算什么?山川河流,石块藤木,哪一样不比人的寿命长?几十年,修炼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剩几十年的寿命,跟马上就死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幸好,生命总有出路,就好像一种剧毒,总会有对应的解药,所谓的无药可救,只不过因为尚未找到而已——任何分歧在死亡面前会变得不值一提,出于对半妖险象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非常罕见的,如果依然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只能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这也并不困难,因为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只是,武力解决,过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终究不是上策。

司藤的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情势本来就危险,一旦被丘山截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再分体,简直是自寻死路,我愿意做出让步跟白英和谈,谁知道……”

她冷笑两声:“谁知道,跟她怎么都说不通,她觉得邵琰宽明知她是妖,还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更加印证了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还劝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相爱的人逍遥一世来的快活……”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嘴巴里叼着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宽,青城现形之后,我并不记恨他,但对他从来也没有幻想,和白英分体之后,去除了对他的感情迷恋,就越发觉得邵琰宽这个人可疑,所谓的百乐门偶遇,起初还觉得是缘分,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暂时放弃说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宽,我查了很久,终于让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见面。”

***

那是舞厅的后巷,邵琰宽竖起大衣立领,匆匆走向巷尾,巷子头上围了一圈人,奇怪了,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着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着什么,邵琰宽走过的时候,依稀听到一句:“昨天晚上,日本人炸了我们卢沟桥了,我听说,那卢沟桥就在北平城门口啊……”

是吗?邵琰宽这些日子风花雪月的,不怎么关心时事,日本人嘛,听说屯兵在那很久了,总有摩擦的,不至于成什么气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对襟盘扣本地衫,一顶破草帽遮住了道士髻,两只眼睛从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找我吗?”

邵琰宽有些动气:“怎么没事,两件事。司藤答应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宽烦躁:“道长,不见得真要我娶她过门吧?怎么说都是个妖怪……这万一……道长,你赶紧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啊。”

邵琰宽愣了一下。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对于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脸皮,你不知道,之前在汉口一带,我跟她打过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挟持了几十条人命逼我放她。上海是个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闹市……”

邵琰宽着急:“道长如果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啊。我之前还带过司藤下乡踏青,那种地方偏僻处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脸色一沉:“你听我说完!”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城,还重创了我们麻姑洞的道友,我实在不希望道门再有损伤。司藤居然答应你的求婚,可见她现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窍了,邵公子,如果……”

他凑向邵琰宽耳畔,声音压的极低,邵琰宽听着听着,忽然间怒容满面:“生孩子?妖怪生出来的,能是人吗?”

丘山冷笑:“邵公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一般情况下,妖怪当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愿意,生出来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尽散妖力,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

邵琰宽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欢你,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事对你邵公子来说,很难吗?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简单了,不用伤及无辜,道门也可以全身而退,功德无量啊。”

邵琰宽似乎想说什么,丘山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对了,你说有两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么事?”

邵琰宽语气有些不豫:“道长,想必我们家纺织厂的事,你也听说了。”

先前跟丘山是说好的,在司藤这件事上,他愿意帮忙,但作为回报,丘山许他一大笔钱,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业华美纺织厂,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原以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谁知说倒闭就倒闭了。

丘山笑了笑:“听说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投在厂子里,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实。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到时候想外逃,厂子带不走,丢了又可惜,反而是个累赘。现钞我是没有,但是我们道门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不少,你放心吧,答应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邵琰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长说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来找你。”

丘山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暂时有事,要离开上海,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踪迹,诱她产子,这些都要拜托邵公子了。”

邵琰宽结巴起来:“怎么道……道长要走吗?几……几时回来?”

丘山叹气:“暂时说不清楚,邵公子,你们在上海有吃有喝,不知道内陆疾苦。去年开始,川甘一带大饥荒,买卖人肉、人吃人,听说靖化县的县长都给吓疯了,这种地方戾气横生,为免妖变,各大道门都已经赶过去了……总之,事了之后,我会再回上海,亲自剪除司藤这个妖孽。”

再回上海?这话说的轻巧,他那时当然想不到,前脚离开,后脚就爆发了八一三淞沪会战,三个月后上海即告为日本沦陷区——不过,其实这些,司藤自己也没看到,毕竟,她没有活到八月。

***

现在回想,她还是忍不住面有得色:“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宽和丘山的合谋告诉了她,看着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里控制不了的幸灾乐祸,你以为你一头奔过去的是一世良人终身可付,其实呢,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在终于一头撞了南墙,怪谁呢?

白英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过,想破了脑袋,也很难把负心人变成痴情郎君吧。”

说完了,又写了地址给白英,语气随之柔和:“想通的话,赶紧过来找我,丘山离开上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

三天之后。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哗啦哗啦,旅馆的窗户看出去,屋顶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烟,正烦躁着白英怎么还没消息,外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英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约她今晚见面。

地点选在倒闭的……华美纺织厂。

69、第⑧章

屋子里很安静,借着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巨细的……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

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的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听使唤,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么?何止丢你的脸,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上海滩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着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已经有了动手的打算和杀念,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

司藤笑着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着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跟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

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夫,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

眼前所见让他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想逃出去的时候,大门砰的闭合。

蹬,蹬,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