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结论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说,他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藤条,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检测到这种物质的存在,既然没检测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他当时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来的。

颜福瑞不同意,说那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很肯定的说:是催眠。当时我其实站在地上,但是我以为我在天上荡了半宿。

颜福瑞又问: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为你看见我被绑到天上,其实我当时站在地上,这是一种视觉混淆。

颜福瑞叹了口气,他觉得王道长是书读的太多了,看来书读的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个24小时就要到了。

两个小时后,颜福瑞拖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现在武当山白云观门口,王乾坤的道友们蜂拥过来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又有人把颜福瑞领进道观里,去见王乾坤的师父,也就是老观主。

老观主道号苍鸿,年七十许,须发皆白,很有些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范儿,颜福瑞见到他的时候,苍鸿观主正在练字,字如青松,力透纸背,书曰:上善若水,柔弱不争。

引领的小道士示意颜福瑞噤声,等老观主落完款再进入正题不迟,颜福瑞等不及,瞅着老观主的手去摸印章时大叫:“是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她说她会找上门来的,老观主你得管管啊!”

引领的小道士羞的满脸通红:颜福瑞说有急事要见观主,还以为是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这里说什么妖怪,你以为拍电视么?

他上前揪住颜福瑞的衣领就想往外拖,忽然咣啷一声,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正停在脚边,红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个字金钩铁划:苍鸿印鉴。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拖还是不该拖,停了一会,见苍鸿僵僵的没动静,心里有点忐忑,怯怯叫了句:“师祖?”

苍鸿不受控地开始咳嗽,小道士赶紧过去给他捶背,又手忙脚乱地抽开抽屉找药,苍鸿咳的喉头都有腥甜味了,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百结的手。

当年他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还小,八岁还是九岁?遵从师父李正元道长的命令,紧紧抱着百子千孙红绣袄里头的婴孩,那个床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却一直被围床一匝的镇魔符火烧的惨叫,李正元、丘山,还有黄家门的黄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几乎是每一次断喝之时,那个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咒的声音终于歇息下来,符火的焰头渐渐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居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她撑着手臂往外爬,过符火的时候,皮肉被火头烧的兹兹作响,发出焦臭的味道,她没有躲闪,一直爬到了苍鸿脚边,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亮,紧紧盯住苍鸿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扯。

苍鸿吓的往后缩,他跟那个女人对扯,那时他的手白胖粗短,浑然不是现在垂皮老肉的模样,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说:“给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红袄掀开,露出那个婴孩憋的青紫的脸,他抱的太紧,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给闷死了。

那个女人嗬嗬的笑,她没有哭,喉咙里发出兽受伤似的声音,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忽然癫狂一样笑起来,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记着,我司藤这一生,从无败绩,誓重如山,我一定会回来的。”

苍鸿还小,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惊梦日日啼哭,那女人刻毒的脸如镌刻一般在脑子里拂之不去,后来李正元特意安排道友给他做了法,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已经死了,你丘山伯伯和黄姨把她烧的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转星移,无灾无病到暮年光景,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

☆、第⑥章

吹糖,箍桶匠,绞脸,茅山号子,制线香,多少街头寻常见的老行当现下都已经难觅踪迹,当年如雷贯耳的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连人都凑不齐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四大道门有名山道庙支撑,尚有蓬勃气象,崆峒、紫阳、云霄、麻姑、桃源、白鹤、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应,原本紫阳洞的后人也周周折折打听到了,电话拨过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着嗓子问:“找我老头吗?去广州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门,当年都是闲云野鹤的道长真人带两三徒弟三两近仆在山清水秀远离人境之处结庐立观,后来历经战乱、运动、改革、开发,后人或弃衣钵或返红尘,继续持道者少之又少,听到电话里问的是道洞,那人老婆气不打一处来:“道道道!摆弄那玩意儿能吃饭睡觉?我老头说了,那都封建迷信!”

道街就更难了,九道街全称九道街巷,取东南西北坊间市肆的九户人家,对外是寻常行当,关上门就能点水画朱符。吃五谷杂粮听家长里短,从来市居难守道,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多出路多诱惑也多,年轻一辈鲜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联系上了两家,一家在天津王顶堤红旗路,出租车司机,据说祖业还没撂下,听说道门齐聚,收拾了行李即刻南来,还有一家在南京东箭道近总统府,人在高校当老师,专业据说和祖业极相近,难得的传统和现代接轨,实践和理论挂钩。

九家都聚齐,已经是六天后的事了,可怜王乾坤一天一折腾,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躺床上奄奄一息都快没进的气了,仅有的力气都在问颜福瑞同一句话。

“那些人到了没有?”

颜福瑞不忍心打击他,不过他真心觉得,来的那一个又一个,不管穿不穿道士服,里头都没有真神,尤其是跟班过来的小道士们,一个个兴奋地跟出国旅游似的,聚在一起红光满面的讨论:——“听说出了个妖怪?”

——“是真妖怪吗?长几个鼻子几个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来,发网上去。”

那头是卧薪尝胆枕戈待旦要复仇的妖怪,这头是松弛懒散马放南山几十年的道门,这可怎么办才好?

***

第七天,众人于苍鸿观主的房间里济济一堂,家具靠边,摆了桌子椅子,俨然会议室模样,颜福瑞扶着王乾坤过来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场,果然科技时代,正前方居然还摆了个笔记本接投影仪。

会议议程第一项是自我介绍,青城山张少华真人,龙虎山马丘阳道长,齐云山刘鹤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顶,麻姑洞沈银灯,桃源洞潘祈年,还有天津的出租车师父丁大成,南京的师大教授白金。

颜福瑞记不住脸,一圈下来,只对麻姑洞的沈银灯和师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银灯是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边上,年轻漂亮,媚眼如丝,居然是个女居士,不去当妖精可惜了。至于白金,人家是师大教授,文化人,颜福瑞那是打心底里肃然起敬。

自我介绍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话里话外的,颜福瑞咂摸出点意思,这些人说的是:长久以来,就没有谁听过见过真的妖怪——妖怪就跟 “不听话会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纯吓小孩儿,这么多年了,不听话的人常有,被公安抓走的不少,谁见着真被狼叼走了?

会议议程第二项是分析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呈倍数放大被打到白墙上,人也被请上台做展示,王乾坤的道兄代表苍鸿观主慷慨陈词,那意思是大家务必正视,妖怪的法术惊人,X光显示这是一个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实际上,藤杀三日后就要攻心,可怜的王道士已经危在旦夕了!

众人一阵唏嘘,然后龙虎山的马丘阳道长发言,马道长四十多岁,白白胖胖,一张脸被脂肪撑的饱满圆润,一丝皱纹都没有,他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假设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么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干什么?都几十年了,当年镇杀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在场的这些人和她无怨无仇的,她要一个个“上门打招呼”,这不是明显的不讲道理、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吗?

尽整这些没用的,王乾坤听的简直心灰意冷了,司藤是妖怪,妖怪当然是不讲道理反社会的,这还得着你强调吗?她要是助人为乐她还能叫妖怪吗?那就是菩萨了。

交头接耳声中,那个叫白金的师大教授忽然站起来,说:“我准备了一些资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妖怪的看法。”

居然还做了PPT,第一页打出来,硕大的一个“妖”字,白金问,谁能给我讲讲什么是妖?

他说,我跟大家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鬼,但是这里我要把妖和鬼拿出来做一个比较,我们一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鬼没有实体,是一种灵魂的精神存在,但是我对妖做过研究,发现一个你们可能都不大注意的共同点:从来没有人说人死了会变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种物体转变而来的,比如狐妖,本体是狐狸,《倩女幽魂》里的树姥姥,那是树妖,还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贞,那是蛇妖,你们发现没有,或是动物变来的,或是植物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的很清楚,妖是来源于异于人的另一种存在。

那么,我一直在想,摒除落后的那种对妖的迷信认知,有没有一种科学的解释,来合理说明妖的存在呢。

听到“科学”两个字,王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PPT转到第二页,硕大的一个英文单词,“Evolution”。

颜福瑞不认识,但下意识知道是英语,偷偷捣了捣王乾坤,问他:“什么意思啊?”

王乾坤的英语词汇有限,还没复杂到这个水准,又不能在颜福瑞面前掉份儿,只能瞪他:“你肃静!”

白金解释:“这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进化,我认为,妖是物体的一种进化。”

“举个简单的例子,人类当中有一些比一般人拥有更强的意念控制能力,常人说是会气功或者特异功能,我认为,这样的人就属于人类中的先期进化者。同理,动植物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进化,动物本来就跟人接近,有喜怒哀乐,要吃饭喝水,甚至有同类沟通的语言。科学家也对植物的叶片进行通电研究,证明了植物同样具有情绪。古人讲,万物有灵,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极少数例子上,这种‘灵’量变产生质变,促成了动植物的忽然进化,而进化的标志是,他们可以适应更为先进的人类社会,拥有人的形体和思想,并且同时,本身的特性被进一步放大。”

“譬如司藤,丘山道长留下的册子里说,司藤擅‘绞杀’,要知道,绞本来就是藤的本性,另外,藤属木,助火,善抽长,如果她可以利用这些害人,那都是她本身的特性被放大的结果,但是这个放大有一个限度,怎么样都不可能翻江倒海,所以古代典籍里,也有很多妖怪被道士甚至是百姓给收伏的例子,比如白素贞,修炼了上千年的蛇精,端午节的雄黄酒还是让她现了形。”

“所以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不用把司藤想的太可怕,就算她是妖怪,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席话讲完,屋子里的人都没吭声,顿了半晌,颜福瑞怔怔问了句:“那可怕在哪呢?”

边上的沈银灯侧过脸来嫣然一笑:“可怕在她那颗心啊。”

***

秦放觉得司藤这个人挺捉摸不透的,以前吃不吃饭都那么掩饰,现在行事装扮堪称高调,在囊谦时一副为了报仇分秒必争的姿态,到了青城,居然如此沉得住性子避居小院日日读书。

眼见十日之期越来越近,秦放是真的为王乾坤担心,可他找不到什么由头去跟司藤讲话,司藤很少理会他,尤其看书的时候,除了偶尔使个眼色请他加个茶水,其它时候,但凡走的近了些,她的眼角眉梢写的都是生人勿近。

没想到的是,瓦房帮了这个忙了。

瓦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熊孩子行径,估计心里头一直记恨司藤,不晓得瞅了个什么空子,在司藤的茶水里加了两大勺盐进去,司藤杯盖一掀就闻出什么味儿了,知道秦放不会这么幼稚,也不动怒,和颜悦色示意瓦房过来一下。

瓦房心花怒放的,小孩儿头脑简单,也不去考虑什么后果,就想看她狠呛一口解气,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马脚了,还分外礼貌催她:“阿姨你喝茶啊。”

司藤先还对他笑,笑着笑着脸色一变,一手摁住了瓦房下颚拖过来,端起茶壶就往他嘴里灌,秦放听到响动出来的时候,瓦房挣扎着四下踢腾,就是挣脱不了司藤的手,水已经灌不进去了,顺着嘴巴往脖子里流,连鼻子里都呛出来了。

再让她这么灌下去估计就活生生呛死了,秦放也顾不上其它,赶紧过去把瓦房给救了下来,搞清来龙去脉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打发走哭哭啼啼的瓦房之后,忍不住说了句:“小孩子不懂事,何苦跟他计较。”

司藤像是没听到,随手拿起了书,才刚翻开又阖上,若有所思问秦放:“第几天了?”

“第九天。”

居然已经第九天了,司藤缓缓把手边的书放回桌上,沉吟着说了句:“那是快了,这清闲的日子,眼看就到头了。”

又吩咐秦放:“道门的人过来拜山,你记得嘴巴把的牢一点,我妖力损毁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这也太自信了,就这么笃定道门的人拿她没办法只能过来拜山?万一人家那儿也有高人,解了王乾坤的藤杀呢?秦放忍住了泼她凉水的冲动,顺口说了句:“妖力不是恢复了一些吗?”

见司藤没立刻明白,秦放比划了一下:“上次在山上,你用藤条做了那么多事……”

“那是我原身在,即便精变,和原身还是有感应的,驱使藤条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原身也损毁过半,怎么能去耗它仅剩的元气?当然要好好供养起来休养生息了。”

秦放顿感不妙:“那你现在,能使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秦放的火差一点就出来了,他盯着司藤看:“司藤,你这没什么妖术是几个意思啊?”

“一个意思,没什么妖术。”

真是答的好,自寻死路当然与人无尤,但关键是,他的命和她是连在一起的,她拉上他一起玩命之前,问过他的意思没有?

秦放压住火气,一字一顿的:“你妖术根本也没恢复,还公然招惹什么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我就算每个门派出一个人吧,这四加七加九也二十来号人了。你没什么妖术,还不让我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很本事的样子,你这是诈骗啊还是空手套白狼啊,司藤,你就真不觉得这样太凶险了吗?”

司藤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居然笑起来了。

她说:“觉得啊,可是自古以来,这富贵不都要险中求吗?”

☆、第⑦章

第十天早上,天气晴,温度4-7度,南风微风。

秦放早上起来,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细杆的三枚香头袅袅飘烟,她拇指顶香尾,两手中指食指夹香杆,举香齐眉,拜东西南北四方,冥冥中太多神圣,佛家三宝、关老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龛神座?有哪尊神又会保佑一个妖精?

秦放看了许久,悄悄退回房去,拨了颜福瑞的电话。

这些天两人都有联络,很有默契的只谈瓦房吃饭睡觉,秦放不提司藤,颜福瑞也不说道门,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颜福瑞的声音凄苦哀怨:“这都是命啊,可怜王道长,年轻轻轻的还会英语,谁知道就要死在一个妖精手里了。”

“那些名山来的道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没有人会收妖?”

“没有。”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会武功的倒有几个,有一个说是会一阳指,说他们门派祖上跟王重阳吃过饭的。”

放下电话,颜福瑞喜滋滋问王乾坤:“怎么样?我装的还挺像吧?”

王乾坤身体还虚着,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虽然那小兄弟看着面善,但到底是跟着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以防万一。”

颜福瑞猛点头,顿了顿畅想无限:“咱们道门藏龙卧虎,哪里就能让一个妖怪给制住!你说接下来,观主会不会把司藤给收了,听说妖怪临死前都会现原形,她应该是个万年老藤吧?”

***

好消息是昨儿晚上来的,又联络上了一家,九道街居首,黄姓,原籍徽州,祖祖辈辈出摊,卖梅干菜饼豆腐花。

老话说乱世出妖孽,盖因乱世邪气升,清气降,鬼出洞,妖离巢。相应的,道士也是盛世开法场乱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乱,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才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上吊盏打亮的纸灯笼,摇着摇铃叮铃叮铃一路出街,好事者跟过,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

后续又有传言,说是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常会出现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饼,梅干菜、猪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擀,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层精油,一下烤筒,香气四溢,过不了多久,草丛里窸窣窸窣,忽然就出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中山装或是长马褂,干干净净,还挟一本书,有时是个大姑娘,学生装戴发箍挎包,要么是个碎花衣裳的小媳妇,挎着小包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为不露马脚,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丝、紫菜、虾皮,淋麻酱香油,又加两片饼,吃的志满意得舒心舒肺,黄婆婆就在边上坐着唠嗑,聊家常光景路途颠簸,聊着聊着,突然一声暴喝:“妖孽,还不现形!”

而那对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会突然间腹痛如绞面目狰狞,碗碟一推倒地挣扎,翻滚之间就现了形,有时是个野兔,有时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八门,统统败在黄家的法术之下,道友窥不了天机,众说纷纭,还有人传的煞有介事:你当黄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饼么,非也非也,那张饼就是个阴阳八卦,分双鱼,抹油的手势就是个降妖符呢。

黄家在江浙徽州一带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镇妖,特意去拜会了黄家,请得当时的家主黄玉助阵,后来黄玉随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成都老街安生,道门中人都以为黄家还在旧居,只在老街一带打听,终于联系上才知道,两千年初,黄家后人就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定居了。

黄家这套技法是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幸在黄玉的女儿还在,受衣钵后改回母姓,叫黄翠兰,年近八十,瘫痪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脑子倒还清醒,和苍鸿观主通了话,说的相当确切:“藤杀是可以解的!”

一时间,大家简直是欢欣雀跃了,略一合计,马上四下准备开了。

***

黄翠兰说,狐死首丘落叶归根,一根藤的藤条衰败折落,也一定是断在藤身附近,说不定腐蚀入泥护根,也就是说,藤有回根“全尸”的天性。

王乾坤体内的藤丝,司藤当然可以取出来,因为她原身就是藤,所以想解藤杀,要准备一间屋子,四面内外都用土封住,假作“地下”、“藤根”的环境,屋子中央朱砂画出八卦,王乾坤坐在里头,各派在外围围坐,身边各放一香炉,里头盛半炉香灰,必须是长年累月香槽中累积下的,内插藤条,淋火油。

接下来,就要请各门各派各凭技法,以符咒恫吓催动,藤丝离开王乾坤的身体四下奔逃,必然会就近先附藤条,各道门就要抓住这个机会,立刻点火,烧朱砂符纸——这藤丝或许比一般木头耐烧,但说到底还是木质,敌不过道家真火,只要烧尽,王乾坤道士自会安然无恙。

突然之间,齐聚武当变成了“华山论剑”,黄翠兰不是说了要“各凭技法”吗?苍鸿命令观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间挑土折藤的时候,诸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要说这些个符咒,确实是背熟画熟做熟的,平时施展,那就是个热闹的仪式,如今动真格的,自家法术灵不灵,压不压得过别家,就要在此地显真章了。

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灵,也是武当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两三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看个新鲜,众门派中,只有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去,他理论是一堆堆的,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的弟子,就因为没入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武当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又在门外堆泥封土。

***

月上中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隔壁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问询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伸头过去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脸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智商方面真是有硬伤,他连白金的问题都没怎么听懂,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也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攻心,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第九天都还没辙,就让你们去青城求她——如果不来,就用王道长的命祭旗,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一家家一门门,她都要找上来的。”

白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了,大叫说她敢来就让她有去无回,一颗光溜溜的秃头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说话值得翻来覆去的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求”和第三句的“性命威胁”淡化了第一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门的荣誉和未来的身家性命上?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了,他开始去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城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中人一网打尽呢?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一下站起身,问颜福瑞:“武当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愣愣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啊,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啊,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地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武当山都要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就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精……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它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道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中,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谚语,To be,or not to 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身后稍远些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睛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摔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忽然之间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中涌出,像是怕光一样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地上拖下无数黑色涎液。

混乱中,大家还是看的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果然银样镴枪头吗?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的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中,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藤根”的假相,屋内屋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哪,开门哪!”

白金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的方向,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第⑧章

晚上十点多,颜福瑞来电,秦放刚揿下接听,那头就是兜头盖脸怒声斥骂:“你们这样下九流,要脸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秦放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手机听筒里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稳重声音:“颜道长,你冷静一点,让我跟他说。”

秦放有点莫名,那头背景音很乱,像是炸开了锅,有人拼命咳嗽有人惊声尖叫也有人跳脚大骂,那个男人语气倒是镇定,问:“司藤小姐在吗,可不可以跟她讲两句话?”

“王道长没事吧?”

“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秦放一颗心刚要放下,那头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谈个球!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这不像是平安无事的节奏啊,怎么还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了?秦放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末了叹了口气说:“也是一二十条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间了。”

***

秦放把手机递给司藤的时候,说了句:“司藤,得饶人处且饶人。”

司藤像是没听见,也不接手机,只是示意他开扩音,那头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试探似的问了句:“司藤小姐吗?”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乌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说话也愈加客气:“上三代还住乌衣巷,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认识我……祖父?”

“听说过,当年道门中称他玉面书生,据说喜欢穿白,白的长衫马褂,中山装,有时也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摇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写了两句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