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黑,他想,伸手去摸自己的长剑,那是他睡觉时也要放在手边的宝贝。
什么也没有,他有点着急,好像突然发现手臂短了一截,摸索的动作加快,显得有些慌乱。
长剑自动进入手里,初南屏一惊,身边就站着人,他居然早没有察觉到,如果对方是敌人,他这时已经死了。
左手把鞘,右手握柄,初南屏心里踏实了一点,可他越来越感到奇怪,这天黑得不太正常,白茫茫、雾蒙蒙,缺少纯正黑夜该有的透彻。
有一团颜色稍深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初南屏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可他做不到,并非力气不足,而是没有出剑的自信。
作为一名剑客,他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乱刺,每一剑必有目的,武功高强的对手当然可以避开,可是围绕着这个目的,他才能使出完整的无情剑法,现在,他找不到目的,与其茫手忙脚乱地随便出剑,他宁愿坐着不动。
慢慢地,他记起来了,自己正准备与龙王比武,灯光突然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变黑了,再睁开眼就是这个混沌的景象。
“我去叫龙王,他刚回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
初南屏点点头,握剑的手稍稍放松,上半身挺得笔直,克制而礼貌,一个维持这个姿势,直到龙王的声音响起,“你终于起来了。”
初南屏再次点头,好像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小事,“有人撒出迷药,有人掷来暗器。”
“嗯,他们全都落网了,掷暗器的人被杀,撒迷药的人被关在这里。”
“还有第三个人。”
沉默了一会,龙王的声音问:“第三个人?”
“迷药扑来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当时也还来得及拔剑格开暗器,可是第三个人出现了,他要刺向我的心口,我能感觉到,非常强烈的感觉,我以为是龙王,可马上知道那不可能。”
初南屏还是缺了一点临敌应变的能力,他被那股杀气吸引住了,凝神以待,结果敌人使出的却是虚招,攻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初南屏没能及时变招,结果被两名刺客得手。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会把事情查清楚。”
“嗯。”初南屏相信龙王。
眼前的白雾又散去一点,他能分辨龙王离去的动作,甚至能隐约看清另一团影子的轮廓,“我的眼睛怎么了?”
“孙神医说你中了好几种毒药,其中一种对眼睛有害,恢复得可能会比较慢。”
“也可能永远恢复不了。”
“孙神医没这么说。”
初南屏竟然露出一丝微笑,“没关系,我受得了。”
铁玲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初南屏越是冷静平淡,她就越伤心,接着她忍住了,也露出笑容,忘记了他已经看不到,“你的内功也受到影响,不过孙神医说过一段时间很可能会恢复。”
“怪不得。”初南屏恍然,“我握住剑却无法出招,而且…”
“而且什么?”铁玲珑没听清。
“没什么,谢谢你照顾我。”
“那你可就谢错人了,天天照顾你的是孙神医和护军府的仆人,我今天凑巧过来看看。”
“嗯。”初南屏的语气还是那平淡。
“有时候你就像个女孩子。”
“从小就有人这么说。”初南屏已经习惯别人的看法,寻思片刻,“我握剑的时候也像吗?”
铁玲珑笑出声来,“不像,你握剑的时候…挺吓人的。”
接着,两人都找不出话来,安静地享受沉默,铁玲珑的身影突然移动,“我得走了,待会孙神医就要来了,他能回答你所有问题。”
初南屏点下头,像雕像一样坐着,茫然的目光令铁玲珑心痛如绞。
“你…还会来吗?”初南屏问。
已经走到门口的铁玲珑转过身,轻轻地嗯了一声。
孙神医很快就到了,看到坐起来的初南屏,一点也不意外,“哟,你睡醒啦,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我睡了多长时间?”
“还行,不算太长,两天两夜多一点吧,正好,今天晚上还有一场比武。”
“谁对谁?”
“北庭人莫林对晓月堂御众师。”孙神医好不容易从晓月堂逃离,对那里的女人尤其是荷女,仍不敢乱说。
初南屏没有问自己的病情,孙神医走到床边,先是把脉,随后检查眼睛、舌头,又在病人身上拍了一通,足足花去半个时辰,“你可以躺下了。”
“躺的时间太长了,我更喜欢坐着,或者下地走走。”
“随你的便。”
初南屏身上穿着睡衣,他不知道外衣在哪,也没有向孙神医询问,光脚踩在地上,慢慢地迈出三小步,停在那里不动,他就像第一次划船的人,满怀恐惧,不敢离岸太远。
孙神医低头在桌上奋笔疾书,好像是在临摹传世字贴,“我重新给你开一副药方,待会让人去拿药,坚持吃,你的视力估计还能再恢复一点,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呢?我说不能,可我是假神仙,不是真神仙,所以也有错的时候,你就抱着希望吧。”
“内功呢?什么时候能恢复。”
孙神医停止书写,抬起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好像被无聊问题弄得很烦,“一到三个月吧,这个不用吃药,你的内功没有消失,只是在全力驱逐脏腑之内残存的毒素,它在救你的命,所以不要强行运功,随其自然就好。”
“我觉有点怪。”初南屏说。
孙神医继续在纸上纵横捭阖,“嗯,很正常,你要是眼睛全瞎了,感觉就更怪了。”
“不是眼睛…”
“你是说内功?那是,从前力大如牛,现在成了小老鼠,能不怪吗?习惯就好,你就当自己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全天下人都能受得了,你也能。”
作为病人,想跟孙神医抢话是很困难的,初南屏只好闭上嘴,又向前走出几步,本能地心生警惕,伸手向前摸索。
孙神医终于写完药方,双手拿起,仔细鉴赏,非常满意,“行了,又从阎王手里抢来一个人,不知道等我死了,老家伙会怎么收拾我。”
“我觉得我修炼的无情剑法全都没了。”初南屏说。
“没就没了呗,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咦,你不是指责我的医术吧?跟你说,我只管驱毒治病,不管什么有情无情…”
“神医误解了,神医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们呐。”孙神医颇不耐烦,“都是贪心太多,活着就挺不容易了,非要练武功,练着练着就要争强夺胜,非得将别人都打败都行,结果半死不活落到我这里,弄得我手忙脚乱。尤其是你跟龙王,练的都是什么玩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会走火入魔,一会觉得自己性格变了。”
孙神医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火,舔舔嘴唇,接着说:“告诉你,人是不会变的,冷酷无情是你,软弱不堪也是你,人人都一样,得意时猖狂,失意时自怨自艾。所以啊,你也用不着想来想去,没用,等你功力恢复,剑法也会恢复,你从前是啥样,到时还是啥样。”
孙神医握着药方,转身出屋,好像初南屏的疑问大大地得罪了他。
初南屏一点也不生气,三天之前他还满腔怒火,需要强大的意志才能压制下去,现在连堆小火苗都没留下。
他继续摸索前行,接连碰到桌椅,脚步变得虚浮不稳。
一双手臂及时伸过来,将他扶住。
重新坐到床上,初南屏出了一层细汗,“谢谢。”
“你这是怎么了?谢字不离口,我都有点害怕了。”铁玲珑说。
“我八岁进入得意楼,开始跟随彭仙人学习无情剑法。”
初南屏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铁玲珑一愣,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下去。
“第一步就是控制感情,一切感情,亲情、师徒之情,都得摒除,哥哥死了,彭仙人死了,我都感觉不到悲伤。”
“那样更好。”铁玲珑小声说,她还记得父母双亡时自己的痛苦。
“可那是无情剑法的反应,不是我。”初南屏的脸抽动了一下,变得有些扭曲,“我想念他们,哥哥对我很好,他曾经带我去贵园偷过桃子,彭仙人也很亲切,他是好人,只是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
铁玲珑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初南屏,心里竟有一丝小小的恐惧,武功对一个人的影响如此之大吗?“你开始痛恨龙王了?”
初南屏摇摇头,“龙王也是好人,他明明可以杀死我,却一直把我留在身边。”
“这是龙王的爱好,他说了,要随时保持警醒。”
“那是借口,有人找借口做坏事,龙王却要找借口做好事,我不恨他,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只是有点糊涂。”
“糊涂什么?”
“现在的我爱着你,功力恢复之后的我却要排斥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当哪一个。”
铁玲珑跟他一样糊涂了,因为她竟然觉得此时的小初不如无情时的他可爱。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床边,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各自想着心事。


第1012章 黄金
莫林将弯刀擦得雪亮,轻轻插入鞘中,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督城官墨出坐在一边观看,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哼哼声,自从被迫回到璧玉城,他就一直在装傻,现在似乎真的有点痴呆了,不过当他开口的时候,条理依然清晰。
“银雕,你真的认为晓月堂是杀死老汗王的真凶?”
在北庭人心目中,莫林永远都是老汗王翼卫银雕,没人会称呼他的真名字。
莫林扭头看了一眼墨出,“确信无疑。”
“呵呵。”墨出连笑声都像是老年人痛苦的呻吟,“果真如此,这是所有北庭人的仇恨,你何必一个人抗在肩上?”
“因为其他北庭人都很忙。”莫林有点奇怪,墨出与自己只是泛泛之交,现在却表显得像是多年挚友。
“忙着选立汗王,你说的没错,可是等汗位一旦稳定,北庭没有仇人都要找几个仇人出来,何况事关老汗王遇刺的大事?所以啊,你根本没有必要着急,区区一个晓月堂…”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的职责是为老汗王报仇,即使我死了,晓月堂也会知道,她们的罪行并非无人追究。”
墨出长叹一声,“银雕,你能相信吗,北庭竟然一夜之间就衰落了,牛羊仍旧成群,骑兵主力也没有损失多少,可是一下子就成为弱国,甚至…”
“只要实力还在,复兴也会很快,请不要提起龙王,那对你很危险。”
墨出讪讪地笑了一声,挣扎着站起身,老态龙钟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跌倒,“我哀叹的是自己,我有六七十名妻妾,子孙数百,亲朋成千上万,一想到他们现在无依无靠,我就痛不欲生啊。”
莫林开始认真打量墨出,家人是他唯一的软肋,为了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费了不少心思,“不如这样,你就用自己的命赌一次,跟我说实话,我或者同意,或者将你交给龙王处置,怎么样?”
墨出惊讶地张大嘴巴,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这、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
莫林不喜欢拐弯抹角,倒不是听不懂对方的意思,而是因为跟老汗王相比,墨出这些人的表演实在幼稚得可笑。
翼卫的严肃表情果然让墨出改变了主意,“为家人着想无可厚非吧?银雕,天天跟黄金屋相伴,你不心动吗?”
“你知道了?”
“瞧中原人的样子就知道了,那个庞靖每次来府邸,都要四处转悠,东瞧西看,特别在意墙面是否有破损,我这双老眼,还没昏花到不识人心的地步。”
“那又能怎么样?府外就是龙王派来的卫兵,再往外是中原人和金鹏杀手,这笔黄金连龙王都运不出去,别人更不能。”
翼卫明显有心动的迹象,墨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顷刻间年轻了十几岁,“不一样不一样,龙王、金鹏堡、中原人互相提防互相监视,恰恰是住在府里的北庭人谁也不当回事,这是衰落的痛苦,也是好处,龙王做不到的事情,咱们没准就能做到。”
“你有七八十岁了吧?”莫林问。
“呵呵,你担心我没寿命花这笔黄金?我说过,这是为了儿孙家族,唉,人老了,国也没了,就剩下这点念想。”
“说说你的计划。”
墨出皱纹丛生的眼窝里露出狡黠的目光,“银雕,你不是在套我的话,转身就告诉龙王吧?我知道,你一直觉得龙王对你有恩,而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知恩图报也得有先后顺序,对我来说,老汗王的恩永远都在龙王前面,我要摧毁的不只是荷女,而是整个晓月堂,这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北庭没人出这笔钱,龙王更不会。”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计划可行我才同意,如果只是你的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墨出急忙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了翼卫,可还是不太保险,“你先以老汗王的名义发誓。”
莫林目光冰冷。
墨出心中一惊,改口道:“那就以你家人的名义发誓。”
“我发誓,绝不会将墨出今晚的话向外泄露半个字,否则,全家人不得好死。”
“够了够了。”墨出很满意,他亲眼见过银雕为了保护家人,在战场上被迫投向多敦王子,这样的誓言足可以相信,“我先说计划最难的一部分吧,今晚的比武——你得输,但不能死。”
此刻,离比武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庞靖今晚来得更早,亲自布置比武场地,对所有物品都一一过目,要求负责的人保证不会出问题。
“今晚的比武,必须顺顺利利。”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几乎对所有人都说了至少一遍。
庞靖还特意下达严令,除了原定的八十七位观众,不再允许任何人混入。
其实对于今晚的比武,关注的人并不多,铁山骚乱、那个女人死里逃生、龙王孤身闯营等奇闻正在璧玉城里发酵,人人都在打听更多细节,并热情地往故事里面添枝加叶,晓月堂与北庭人的比武因此遭到了忽视。
老汗王翼卫在西域声名不著,晓月堂更是少人知晓,即使偶有街谈巷议,争论的焦点也是荷女与莫林到底代表谁的利益。
北庭人莫林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坐在庭院东面的一张椅子上,看着中原人在周围忙来忙去。
看见北庭人还活着,庞靖就已经很高兴了,“暗杀总算是结束了,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一连三场…结束了,结束了,除了天上的神仙,我看谁还能破坏今晚的比武。”
庞靖的这番话不是说给北庭人听的,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骆启康点头同意,但是没有开口说话,目光扫来扫去,仍然非常警惕。
龙王到得也比较早,庞靖亲自迎到大门口,哈哈笑道:“看来还是龙王对比武更感兴趣,场场不落,我总算找到同道中人了。”
跟往常一样,顾慎为带来了一百多名卫兵,负责外围警戒。他走到场地西边,这里放着一张空椅子,是留给荷女的,也是三天前初南屏遇刺的地方。
当时初南屏是站着的,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是观众席,两名刺客藏身其中,初南屏感觉到的第三个人或许就在刺客身边,只是被顾慎为忽略了。
负责下迷药的马大贩又经过一次审问,这回上刑了,胖子抛去一切尊严,赌咒发誓再没有其他人帮忙。
那名想要替得意楼报仇的晓月堂男弟子,根本没有进入督城官府邸,所以不可能是他。
顾慎为站立不动,努力重现那晚的场景,回忆周围观众的脸孔,从中寻找异常线索。
没用,他想起不少脸孔,有几位甚至能叫出名字,但是毫无破绽,即使是以最宽松的目光来看,他们也不像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是虚招就能让初南屏感到紧张,那可不是贾联之类的人所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