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弯刀像突然冒出来的草尖，密密麻麻地刺向天空。
顾慎为催动马匹，日影王叫道：“我的随从…”
顾慎为没有减速，身后很快传来惨叫声。
成片的弯刀砍过来，顾慎为格开最近的几柄，双腿用力，迫使坐骑跑得更快些，逃避死亡正在合拢的刀剑巨齿。
在场面完全失控之前，顾慎为终于跟阿哲巴等人汇合。
向东部逃亡的军官已经引起士兵们的注意，顾慎为稍稍调整方向，朝北部疾驰，阿哲巴很快跟上来，替龙王引路，绕开一顶顶帐篷，避让成群结队的士兵。
士兵们放弃沉默，一边追杀军官，一边大叫着什么，全是北庭语，顾慎为听不懂。
一行人只比毁灭性的“飓风”早一步。
顾慎为扭头回望，只见蚂蚁般的士兵正以神奇的速度吞噬到手的猎物，出于某种他不知晓的目的，士兵们每杀一个人，都要将头颅斩下来，奋力抛向天空。
数不尽的头颅此起彼落，恐怖之余又带有一丝喜气，士兵好像在欢庆节日，头颅就是他们的玩具。
上官飞也回头望了一眼，所见的场面让他后悔了一辈子。
向东逃跑的军官们遇到阻碍也转向北部，与龙王一行人正好遇见，没人询问也没人质疑，所有逃亡者都自觉地跟在龙王后面。
箭矢划破空气的嗖嗖响声越来越多，近侍军结束默哀，重新装上了弓弦。
顾慎为全身低伏，左手执缰，右手握刀，全身紧绷，格开每一支射来的箭。
北门近在眼前，一个声音喊道：“龙王，我们在这里！”
方闻是又蹦又跳，向龙王挥手求救。他们早就偷偷来到北门附近，一直没找到出去的机会，这时正被数十名士兵包围。
莲青怒目圆睁，像一只正在保护雏鸟的母鹅，脚步不停地绕着方闻是、红蝠等人转圈，偶尔出手击退一名士兵，用的正是非相般若掌。
顾慎为带领着二百多名军官冲散士兵，立刻有人将被包围者拉上马匹，无主的马早已奔散，大家只能共乘一骑。
北营门紧闭，就算二百人同时用力也得花一阵时间才能打开，阿哲巴当先向右边的小门奔去。
离安全逃离，只差一步，还差一个人——
银雕没有走远，正守在小门之前，一人一柄刀，却足以将逃亡者拦下片刻，让后面的追兵赶上来。
顾慎为曾经许诺饶翼卫三次，饶了两次还差一次，但现在没办法遵守了，他紧紧握着五峰刀，不去想自己将要施展哪一套刀法，只知道此击必中。
银雕也准备好了，却是准备还龙王一命。
龙王第一次放过的是翼卫红鸢，银雕没有算在自己头上，但龙王饶过他一次，成百上千人都看到了，他不想欠账。
银雕拉开小门，纵身一跃，在栅墙上连续借力跳到望楼之上，然后俯身看着龙王等人通过，一声未发，再然后抬头眺望整座近侍军营地，越发显得沉默。
在顾慎为看来，银雕的行为有些怪异，但他没时间考虑这些，生死关头，能够避免与这样的高手过招实在是一大幸事。
没有士兵追出来，他们依赖于团体的力量，谁也不想离开军营。
即使这样，众人也一直跑出二十余里才停在一处小丘上，转身遥望军营恍如隔世，杀戮的呐喊似乎仍充盈耳间。
不远处就是王宫，老汗王才死去不到十天，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帐篷仍在，却不见一道人影。
心中稍感放松，顾慎为马上感觉到，身后的日影王软绵绵的不太对劲。
日影王后背中了一箭，一直强忍没有开口，军官们将他扶下马匹，他已经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艰难地喘气，好一会才抬起头，“你救了大家。”
顾慎为四下扫了一眼，二百多名军官逃亡，只有一百五十余人跟了出来，他没有救人的喜悦，他跟王爷们一样，进入军营是要分一怀羹的，结果只是侥幸逃得性命，“每个人都是自救。”
日影王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闻是惊魂甫定，走过来说：“这离王爷的营地不远，赶过去还来得及。”
日影王深吸一口气，他能坚持到现在已属奇迹，缓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把它…交给…”
方闻是接过来，递给龙王，这是柄精致的匕首，漆黑的鞘上镶嵌着数十枚大大小小的宝石，“交给舒利图。”
日影王微笑着点点头，用最后一点力气说：“原来龙王也知道他，那我就放心了。”
顾慎为与方闻是互望一眼，什么都没说，事实上，这个舒利图才是他们真正要结盟的对象，日影王的死虽然令人遗憾，却因此少了一道障碍。
日影王垂下头，坐在地上死了。
离曼将尸体放倒，“舒利图是日影王的儿子，好像才十二岁。”
顾慎为点点头，抬高声音对所有人说道：“眼前有两条路，一条路回你们各自的家族；一条路跟我去投奔新的日影王，他今年十二岁，因此，将由我保证大家的安全。”
龙王的意思非常明显，十二岁的孩子将是一名傀儡，唯一的价值是提供汗王血统。
数百年来第一次，一名外族人向北庭贵族要求效忠。
军官们陷入沉默，沉默得让方闻是忐忑不安，觉得龙王选错了时机。
终于有一名军官大声说：“我选择回家，但我不会忘恩负义，龙王的恩情我一定会回报。”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与部落，拍马离去。
效仿者一个接一个，到第十位的时候，离曼站到众人前面，拔出自己的刀，双手托举过头顶，向龙王单膝跪下。
阿哲巴在犹豫，最后目光落在日影王的尸体上，拔出刀，模仿离曼的样子，也向龙王跪下。
剩下的军官们看着这两人，谁也没有动。
第0696章 早慧
舒利图十二岁，比同龄人瘦弱许多，脑袋因此显得很大，嵌着两只早熟的眼睛，很多时候，这种深思与探究的目光不会得大人的喜爱。
按照北庭的标准，他是一名无用的儿童，如果不是出身于王族，很可能早就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成为一小堆白骨。
他刚出生时还是一名正常的儿童，满月那天曾经在老汗王怀里咯咯欢笑，惹来一片赞扬，得到“早慧”的赞誉。作为环绕在老汗王身边的无数句谄媚话之一，这两个字难得地恰如其分。
舒利图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早，但是三岁时的一场大病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场莫名的疾病流传甚广，草原上许多人因此丧命，舒利图的生母就是其中之一。他捱了过来，体质却一落千丈，当同龄孩子开始骑上小马玩弄弓箭的时候，他却裹着厚厚的毯子，躺在保姆怀里，成为一个笑柄。
彼时的日影王是他的爷爷，老王关注着孙子的成长，每次见面时的脸色却越来越阴冷。数年之后，舒利图长到八岁，老王终于忍耐不住，将孙子从保姆和毯子的温暖窝中拎出来，大步走出帐篷，扔到最近的一匹马背上，说：“证明你有汗王血脉，我跟你父亲都丢不起这个人。”
舒利图平生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只觉得寒意阵阵袭来，扭头向保姆和父亲望去，这两个平时最宠爱他的人，此时一个抹泪一个垂头，谁也不敢为他说句话。
八岁的孩子突然领悟，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这副瘦弱的身躯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取决于跨下的这匹马和严厉的祖父。
舒利图从那时起就知道哭泣与求饶没有用处，所以他努力直起身子，模仿骑士的样子，轻轻抖动缰绳。
马匹蹿出的一刹那，他摔了下来，浑身酸痛，头晕目眩，隐隐听到保姆的哭声和祖父的呵斥，没有父亲的声音。
王孙接下来的表现算不上惊艳，但是保住了性命，他不停地追赶马匹，不停地被摔下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终于骑着马兜了一圈，回到爷爷身前。
老日影王依然面带冰霜，没有指责也没有夸赞，哼了一声，大步离去，算是承认这个孙子有资格活下去。
舒利图永远记得那一天，昼夜循环，当时的场景在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每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第一件事都是告诫自己：你得小心，别人活着是为了奋斗，你的奋斗是为了活着。
他学会了骑马，甚至能拉开一般的弓弦，摆脱了对保姆的依赖，但是仍然摇摇晃晃地追在同龄人后面，身后就是收割者的镰刀。
父亲从中原与西域请来了多名学者，舒利图的聪慧无可抑制地爆发，儒生、和尚、道士、神秘教徒，都对这个孩子赞不绝口，离开的时候却又遗憾地摇头：得小王孙生错了地方，在尚武成风的北庭，他即使学冠天下也没有施展余地。
老日影王对此就很不满意，一名软弱的孙子已经够了，要是再变成书呆子，自己颜面何存？
学者都被撵走了，两年的学习生涯在舒利图身上留下明显的印记，他的目光就是那时起多了一份驱散不开的沉思与探究。
同一年，王孙的命运再次发生转变。
舒利图的母亲是日逐王的女儿，据说日逐王曾经跟老汗王轮流抱过婴儿时的他，可奇怪的是，他模糊记得胸膛硬板板的曾祖，对名声显赫、做事张扬的外公却没有任何印象。
日逐王像观赏外邦动物一样盯着外孙，目光冰冷，中间只有片刻柔和，说了一句，“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日逐王走了，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趟，讲述乃杭族的历史与势力，传授为王之道，偶尔也会闲聊两句，比祖父要更亲切一点。
没人透露任何信息，日逐王更不会向一个孩子说真话，可舒利图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有一天，他问父亲：“祖父和外公是不是要立我当汗王？”
父亲大吃一惊，用手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处张望，确定左右无人之后才生气地问：“谁告诉你样的话？”
“没人，事实明摆着。”十岁的舒利图冷静得不像一个孩子。
父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你会是一名好汗王，但是记住，永远不要再说这种话，尤其是在爷爷和外公面前。”
舒利图当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多了一道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