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迹。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决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砂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括顿时启动,轻微地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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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粘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千古以来未曾有之惨剧!□□大祭之日,出逃皇孙归来设阵,将皇帝、太子全部弑杀于□□山陵,真是震古烁今,大快人心!”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笑声,正是那个青衣人。他虽中了黑烟曼陀罗,但分量不多,更何况这东西他本就熟悉,因此还有余力讥嘲他们。
阿南冷冷地回头瞪他,握起手中臂环:“是你!是你设的计谋,让他们遭此大难!”
“哼,谁叫你不肯帮竺星河,还处处阻拦,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终究助他报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过头,盯着疯狂大笑的青衣人,厉声问:“你呢?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定要让这么多人血染山河,酿成惨剧?!”
“哼,少废话。”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没了,我也没空与你纠缠,赶快把龙凤帝的骨灰交出来,跟你那二叔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转而瞥向左右。
荥国公已经从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满身的雪泥,与顺陵卫们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来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设伏的幕后之力!”胸中愤懑难以抑制,朱聿恒握着日月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竺星河愿意留下我一条命的原因吗?因为还需要我与邯王互相争斗,将天下搅得更加动荡?”
青衣人脸上□□依旧僵硬,衬得他狞笑格外诡异:“只有你们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宁!不过你是活不了几日了,看来你二叔才是最后的胜者,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朱聿恒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沉声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设好了计谋,我二叔怕是也无法坐稳那个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须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第234章 亿万斯年(2)
旁边惨叫声响起,是阿南根本不理会青衣人,率先对荥国公下手。流光倏忽来去,已经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转,瞬间鲜血喷涌,手中刀子落地。
见国公被伤,顺陵卫们顿时围上来,企图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恒冷冷喝道,“荥国公勾结逆贼,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顺陵卫们听皇太孙殿下发话,顿时住了手,但又不敢对自家主帅下手。
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旁边诸葛嘉早已率神机营穿出,将荥国公一把制住,压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头,冲青衣人冷冷问:“看来,当初竺公子回归陆上后,你也是如此谋骗他合作的?”
“回归陆上?”青衣人一声冷笑,“小娃儿,实不相瞒,你家公子与我合作的时间,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转,脱口而出:“难道说……他在海上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蛰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时,他悲痛欲绝发誓要复仇,可他没有回来;他一步步统一海外诸岛,成为了四海之主,但他认为时机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决定,率领海客回归陆上。
她当时还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谋权篡位的那个凶手已经老了,有了可趁之机吗?
可原来,是因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来,是要借着山河社稷图,掀起血雨腥风。
“这么说,在海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得最走错的一步,就是该早点与身边人开诚布公,将自己的真面目袒露出来,尤其是,笼络住你这个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帮他的。”
因为,竺星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只是一个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疯狂的报复欲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计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万民,也要颠覆仇人天下的决心。
所以,他欺瞒了阿南,他知道她虽然爱他,但未必肯为他屠戮无辜,涤荡天下。
可谁知道,命运如此,人生如许。
兜兜转转,竟是她站在了敌人的身旁,来阻拦他最后的舍命一击。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他能接触山河社稷图,能不顾一切渡海归国,能对陆上形势了如指掌……”阿南的目光,猛然转向青衣人,直指他怒喝道,“都是你的功劳,韩广霆!”
听她喝出这一句,青衣人身形陡然一震,微眯的目光中精光显露。
“六十年前,跟随你的母亲傅灵焰远遁海外求生的你,与二十年前因为皇位的倾覆而出海的前朝皇子,肯定有所交集。而轩辕门与九玄门本就是同气连枝,所以我早该想到,教导公子五行决的师父,或许,就是你!”
韩广霆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世间种种,木已成舟,如今皇帝太子俱已亡故,太孙苟延残喘又有何益,还是早点将龙凤皇帝的遗骸交还给我吧。”
“你是说那坛骨灰吗……”阿南转向后方坍塌的四方城,道,“怕是找不到了。”
“那我便守在这里,一点一点将它挖回来。”看着面前狼藉断瓦,韩广霆发狠道,“我定要带父皇回母妃身边安葬,绝不可能让他在这山陵,为当年的下属从葬!”
朱聿恒却毫不留情直视他道:“你挖不到的。因为行宫密室中,根本没有骨灰。”
韩广霆面色陡然变了:“这是……你们设置,要骗我入彀的局?”
“不错,一石三鸟。你、竺星河、邯王,果然竞相投入罗网,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怎么,你为了设置罗网……”韩广霆一指坍塌的四方城,嘲讽问,“结果让自己祖父和父亲,全都死于非命?”
“谁说朕与太子出事了?”
随着一声喝问,在全副武装的侍卫护卫下,一行人绕过坍塌的碑亭,出现在神道之前。
领头的人,正是皇帝,身上虽有尘垢,但威仪丝毫未减。
而身后的太子身体肥胖,虽需太监扶持,但神情也算镇定,只是目光紧紧关注朱聿恒,见他身上衣服虽有破损,但并无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韩广霆在震惊之中,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耳边风声,阿南已向他袭来。
韩广霆如今失去竺星河的春风之助,又中了黑烟曼陀罗,知道自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干脆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将自己压制于地。
阿南冷冷问:“你以为阿琰勘察神道的时候,会察觉不到总控的自毁发动处在碑亭下吗?”
而皇帝已在护卫之下,走到韩广霆的面前,垂眼看了他一眼。
韩广霆与他四目相望,口中下意识地喃喃道:“陛下……”
皇帝一言不发,只示意顺陵卫们清理神道。眼看原定上山祭祀的时辰已延误,他倒也不急了,吩咐人手去擒拿邯王,便带着众人进了大金门,暂避风雪。
太监们在殿中设下交椅暖炉,小桌小几,四周点亮灯火,便在皇帝的示意下全部退避。
亭中只剩了皇帝、太子、朱聿恒、阿南与韩广霆、荥国公六人。
皇帝端起热茶,连喝了两盏,才强压怒气,喝问荥国公:“邯王果真大逆不道,竟敢在山陵大祭之日,设下如此恶阵,要置朕、太子与太孙于死地?”
荥国公体若筛糠,匍匐于地不敢说话。
见他如此,皇帝更是暴怒,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任他滚翻撞上身后柱子:“袁岫!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当年在燕子矶投降后,如今已是国公,女儿不是太子才人便是王妃,你还敢串通邯王刺王杀驾,你还有何求!”
荥国公爬起来连连叩头,涕泗横流:“陛下!求陛下饶恕臣死罪,罪臣……罪臣实是被迫!因小女被太子所杀,邯王蛊惑罪臣,说若不助他对太子下手,日后太子登位,我等定然死无葬身之地!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接受了授意,但也绝不敢对陛下动手!是邯王信誓旦旦说,此次在神道设伏,陛下龙体康健定然无碍,只有太子这等行动不便之人才会落入罗网,罪臣实在不知竟是如此可怕阵仗,不然罪臣宁可自尽,也绝不敢听邯王指使啊……”
皇帝目光冷冽,转向太子:“袁才人之死,果有如此内幕?”
太子慌忙起身,说道:“袁才人死于青莲宗刺客之手,人尽皆知,儿臣不知荥国公从何听说谣言,竟有此成见。”
荥国公目眦欲裂,吼道:“我女儿聪慧柔顺,自入东宫之后一心伺候太子殿下,只因偶尔知晓了皇太孙身上恶疾,为殿下分忧而询问当年事情,因此惹祸上身,竟被你们下手清除……”
听到皇太孙三字,皇帝眉头一皱,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袁岫,你养的好女儿,僭越本分,妄议皇家之事,死得其所,你有何怨言?”
荥国公虎目圆睁,握拳咬牙许久,才终于重重叩头在地砖之上,哽咽道:“罪臣……不敢!”
皇帝轻易揭过袁才人之事,看看被制服的韩广霆,将问话又落在关节处:“这个韩广霆,不是海外归来吗?邯王为何鬼迷心窍,竟与前朝余孽勾结,听信此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南自然而然道:“其实,不但邯王与他相熟、傅准听他调令、竺星河与他联手,当年陛下不也在他的筹划下,发动了靖难之役吗?”
皇帝霍然起身,瞪大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广霆,许久,渐渐从他身上看出了熟悉的身影,失声问:“道衍……法师?”
“简直胡言乱语。”韩广霆面不变色,从容道,“道衍法师早已圆寂,如今金身尚在大报恩寺,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你说被我们挖出的那具金身吗?”阿南冷冷道,“那不过是你知道山河社稷图发作在即,因此与傅准一样,借助了一个特定的手法,死遁而已。”
韩广霆冷笑道:“满口胡言!当年道衍法师之死,旁边目击者众不说,太子太师李景龙便在当场,难道他神经错乱,把没死的人硬说成是死了?”
“李景龙当然没有疯,只是他当时酩酊大醉——或者,是被你下了点药物,因此倒在坡下昏昏沉沉,对于时间的掌控,实在不够精确。”
“时间?道衍法师的死,不是在瞬息之间吗?他摔下土坡之后,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的,怎么可能回去后又生还了?”
这般紧张的局势中,阿南却依旧是一副姿态悠闲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当时死的人就是道衍法师呢?”
韩广霆道:“天下人尽皆知,道衍法师是孤身一人进的酒窖,不过滚了个酒坛子,就摔下土坡失足而死,李太师亲眼所见。这片刻之间,还能找个死人假装道衍法师不成?”
“不,你说错了,当时进入屋内的,并不只有道衍法师一人,比如说,没有老板开门引路,法师怎么进酒窖呢?”阿南不慌不忙,娓娓道,“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道衍法师死后,那个老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人都说他是因为害怕所以远走高飞避祸去了,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作为替死鬼,早就消失在了人世间呢?”
“可惜,道衍法师失足的时候,老板就在旁边,李太师也是亲眼看到他将酒坛子推下斜坡的。”韩广霆嗤之以鼻,“你倒是说说,酒坛滚下斜坡的一瞬间,他要如何与老板交换了打扮,还骗过蜂拥而上关心他的人,从而变成酒肆老板逃出生天呢?”
“我说过了,那是因为,他利用了一个与傅准一样的,偷取时间的方法,或者说,让时间缓慢停止的错觉,终于使得自己拥有了死遁的机会。”
阿南显然早有准备,提过放置于亭内的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小球,展示给众人看。
“其实,我最开始注意到的是,傅准与道衍法师在消失之时,都出现了一个滚动的东西,傅准是一个卷轴,而道衍法师是一个酒坛子。”
太子的脸色微变,动了动嘴唇,但却并未出声。
“滚动的东西怎么了?”皇帝则将目光从韩广霆身上收回,端详着她手中小球问,“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一滚动,就能让时间停下来?”
“这自然不可能。但,却可以利用滚动来误导其他人,让他们在错觉中,错估了时间。”阿南说着,将手中的小圆球放在面前小桌,问,“以陛下看来,这圆球从桌子的左边滚到右边,最长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这么一张桌子,两三息时间总该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脸色难看的太子一眼,将手中的球搁在桌面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滚着,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小球并不如众人所料,会在她的推动下飞快向前翻滚,而是缓慢地滚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转回去的痕迹,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调整好向前的姿态,再滚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别说三四息了,就连七八十息都过了,这个小球才缓慢无比地滚到了桌面另一边,从桌面坠下。
阿南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于地。
太子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而朱聿恒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脸上。
显然,这个球也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库房之中,傅准从窗户另一端滚过来的卷轴。
当时太子拿到卷轴后,便立即出声示警,说是有青衣人袭击傅准。因为一般人推断,卷轴从对面滚来不过数息时间,自然会料定傅准是在卷轴滚动的数息时间内出事,然后所有人奔向那边,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了库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与阿南一样的手法呢?
那么,傅准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将卷轴滚过来的时候,从容地消失于库房内。
而明知对面窗口早已无人的太子,却直到这个卷轴缓慢地滚到自己面前,才抬手取过卷轴,出声提示,让众人赶到已经彻底没有了傅准身影的地方——
自然是,注定扑空。
皇帝的目光,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知道这个法子若要实施,唯一的办法,就是太子与傅准串通好一切,并且掩护他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见太子始终不发一言,阿南也只笑了笑,示意朱聿恒将桌子抬起,左边的两只桌脚垫高了三寸左右,使得桌面呈现出一个斜坡的形状。
随即,她便将小球放置于桌面高处:“傅准失踪时,卷轴是滚在平面上。而道衍法师死的时候,当时酒窖是斜坡,这般手法又是否有效呢?”
话音未落,她松开手,任其从高处向低矮处滚落。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原本应当在斜坡上飞快滚落的小球,居然也如刚刚一样,一滚一停滞,甚至在斜坡上还有向后上方回转的趋势,简直怪异无比。
“是因为,那球里装有什么机括?”皇帝终于开口问。
……第235章 亿万斯年(3)
阿南点了点头,抓起小球,将外面的木头剖开,顿时掉出里面一个稍小的圆瓶。
阿南又打开圆瓶,将里面的东西徐徐倒了一点在外面的木球壳上。
原来,里面装的,是半瓶粘稠的火油。
“陛下请看,这便是遏制滚动速度、甚至让其减速回转的原因。”阿南将圆瓶拿起,缓缓旋转给大家看里面的火油。
火油黏附于球瓶壁上,因为质地粘稠而无法迅速流淌,于是便造成了斜上方的重量比斜下方要更重,力量缓慢稳定在了后方,因类似于不倒翁的原理,甚至可以在滚动时,因为里面的力而带动外面的球实现停滞甚至后退的效果。
“最早我发现这个手法,其实是在勘察当年道衍法师失足而死的现场时。当时我看到了斜坡下那堆被打碎的酒坛碎片,里面应该是有一大一小两个酒坛,其中大的坛子自然已经酒水干尽,可被它碎片遮盖的小坛子,我发现缝隙处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当然了,酒店里的仓库,东西应该都会堆放在里面,所谓的酒窖里,出现一坛香油什么的,自然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为何会一起出现在斜坡下?”
事已至此,韩广霆沉默不语,再不辩解。
“民间有句俗话,说一个人很懒,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因为其他东西流淌很快,即使立刻去抢救,可能也剩不了多少。而油就不一样,因为它流得慢,只要及时将瓶子或坛子扶起,不说全部吧,至少大部分都还在瓶子里。而那日我们在酒窖外面看到的破油罐,只是破了一半而已,只要将它拎起来略微斜放,里面的油就大部分还在,可以顺利拿走。由此就可证明,这坛油并不是进来偷东西时打碎的,而是应该发生在一场混乱中,别人无法注意到它,只能任由它里面的油缓慢流光……”
听到此处,朱聿恒脱口而出:“比如说,道衍法师去世的时候。”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了。”阿南朝他一笑,将自己手中那个装满油的圆瓶搁在桌上,说道,“那就让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日的情形吧。道衍法师当时早已物色好了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酒店老板,并且设定好了杀人伎俩。在和李景龙喝酒时,说要去地窖亲自选美酒。酒店的老板自然大喜,带他们进入酒窖。在斜坡上时,法师略动手脚,让本就醉意深深的李景龙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因此留在了下方,成为了法师之死最好的见证。而老板进酒窖为法师挑选酒水之时,他立即重击老板头部使其死亡,然后将小油坛塞进大酒坛,制作了一个减速酒坛,假装自己喝醉了抱不动,将酒坛滚出地窖。
李景龙迷糊间计算不清时间,以为酒坛滚得很快,其实到他身前时已经过了许久,有足够的时间让道衍法师迅速剃光老板头发,满头满脸涂抹上血污,换上外衣伪装成自己。等那个缓慢的酒坛滚到坡下,将李景龙撞醒之际,道衍法师便将伪装好的酒店老板推出酒窖摔死。早已做好准备的蓟承明此时便可带人从院外跑进来,抱住尸身嚎啕大哭,又制造意外将做过手脚的酒坛打碎,消弭证据。因死者已头破血流满面血污,旁边的人自然不会细究他怀中人的模样,等抬到车中时,蓟承明便可假装替他擦拭血迹,换上伪装面具,自此瞒天过海。
“所以,在李景龙的记忆中,道衍法师只是进去滚出个酒坛的瞬息就死了。其实道衍法师早已戴上假发装成了老板,并且自此后‘畏罪潜逃’再无下落。”
说着,阿南看向韩广霆,问:“怎么样,法师对我的推论还满意吗?有没有其他什么要辩驳的地方?”
韩广霆长出一口气,缄口不言。
“可惜法师百密一疏,在这精彩的死遁一幕中,留下了一个致命的错漏——因为酒窖中有用以除湿杀虫的生石灰,是以,在你挪动坛子时,你身上的青龙遇石灰而变红了。但最后被蓟承明抱在怀中的尸身,身上却并未出现红痕,不但证明了那尸体是伪装的,更揭露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抬起手,手中细密的粉末向他劈头撒去。
韩广霆如今身中黑烟曼陀罗,避无可避,唯有仓促偏过头去,抬起手护住自己的眼睛口鼻。
而他之前被阿南制住时撕扯开的脖颈胸口处,几条已淡不可见的青筋,在碰触到粉末之后,逐渐转变成了殷红色,狰狞地缠缚在他的身上。
“你,道衍法师,就是当年韩凌儿与傅灵焰生下的,那个身负山河社稷图的孩子!”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原本,当年你留下遗言要火化遗体,可以彻底死遁,将一切踪迹消弭。只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赐金身坐缸,以至于在千日之后出缸之时,让我们看出了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