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如今一下子要弥补历年亏空,这……这如何能补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掼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过是避了些赋税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晓?朝廷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要对我下手了?”

  长史面如土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您此次进宫,看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样,神情不定。

  长史察言观色,知晓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将众人屏退,悄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兰玉的下场么?”

  这一桩大案,谁能不记得?

  □□知晓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将兰玉功高权重,因担心弱主受强臣所压,□□皇帝晚年大肆屠戮兰玉及朋党一万五千人,将其势力连根拔起,替幼主铺好道路,才安心离去。

  邯王悚然惊怒,一掌重击于桌上:“这么说,他开始替心爱的孙子铺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长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又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当年的简文小儿,不也号称仁厚吗?”邯王想到皇帝发病时那岌岌可危的模样,越想越觉可怖,问:“荥国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当时父皇受伤时的情形!”

  荥国公护送邯王至应天后,便趁着雨雪稍停的间隙,改换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阔朗处,袁才人的墓园造得十分气派,显然太子对她的身后事还是上心了。

  邯王来到墓前时,却见墓前不仅有荥国公,还有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姑娘,虽然打扮简素,却越显清丽绝伦,风姿绰约,十足从诗词中走出来的江南美人。

  虽然气急败坏心绪难安,邯王还是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岳丈大人,这位是?”

  荥国公神情复杂,道:“我过来时,这位姑娘正巧来祭拜袁才人。”

  美人儿也不慌乱,朝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邯王殿下。”

  荥国公抬手,让所有人退离墓园,问她:“你说,当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时,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听闻是自己上次兴师问罪过的东宫之事,邯王也来了兴趣:“本王听说,袁才人死于潜入行宫的青莲宗刺客之手,只是真凶遁逃后至今未曾缉捕归案,你当日既然在旁边,可见到了真凶?”

  她抬头望着他们,泫然欲泣,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方碧眠,便是当日潜入行宫的那个青莲宗刺客。”

  两人顿时错愕,荥国公正要大喝来人,将她拿下,却听她又道:“但,袁才人并不是丧生于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与太子妃所为,然后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

  荥国公暴怒,喝道:“大胆,杀人凶手还敢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国公明鉴,若小女子真是杀人凶手,又如何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国公行踪,候您来此祭奠时,舍命相告实情呢?”

  荥国公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邯王则迫不及待问:“你说是太子和太子妃杀害了袁才人,可有证据?”

  “王爷与国公可以略加追索,谁能从袁才人之死之中获利?”方碧眠并不明说,只低低反问,“比如说,袁才人来了之后,东宫后院的势力,有何变化?”

  荥国公冷冷道:“我儿寄信回来时常有提及,太子妃对她一向关照有加,你不必挑拨离间!”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举,那么,国公可曾注意过其中的内容?比如说,里面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孙的内容?”

  “我儿一贯识大体,如何会将这些机密之事传播于外?”

  方碧眠轻声细语道:“国公爷息怒,焉知这些机密,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些极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着为太子及东宫排忧解难的想法,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一些自己认为并无关紧要,可其实却是动摇东宫根本的东西呢?”

  荥国公正要呵斥,但忽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件事,猛然间如遭雷殛,顿时脸色大变。

  旁边邯王一见他此种脸色,心中大喜过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种内情,赶快从实招来!若真能揭发东宫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届时本王与荥国公,定然重重赏你!”

  方碧眠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满意地垂首敛衽,道:“王爷不必急躁,小女子此来,一来是解释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不忍国公爷被蒙在鼓中,三来么……我这边有人想要与王爷、国公见一面,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本王身份贵重,岂是你们这些逆乱匪徒想见便能见的?”

  “世间种种,历来不过成王败寇。小女子听说,圣上伤病之后性情越发酷烈,如今还查到王爷藩属之地的钱粮上了……”

  她曼声轻语,而邯王却只觉背后冷汗连同寒毛一起竖了起来:“你……你们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线?”

  “此事何须安插眼线,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识倾听的力量。

  “当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爷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孙都身存危难,岌岌可危,他又怎会允许旧事重演,留下您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悍王爷呢?”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邯王与荥国公都是大惊失色,回头一看,一个丰朗俊雅的白衣公子与另一个面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墓园之中。

  他们身法太过惊人,外面众人竟全无察觉。

  二人正在惊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们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来找二位谈一桩合伙大买卖。”

  荥国公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你便是当日伤了圣上与太孙的那个刺客!”

  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

  ……第201章 蓬莱此去(4)

  眼看这边就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商谋,方碧眠朝他们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墓园在郊外山中,面前只有两条僻静道路在野树间延伸。

  旷野风大,随同他们前来的海客与青莲宗一干人都静静候在风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与青莲宗谈判完成。

  虽然局势艰难,但他们都相信,只要竺星河与那人出面办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唐月娘见方碧眠紧张得身体微颤,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背风处,抚慰道:“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何这等紧张?”

  “毕竟,这是咱们能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颤声问,“阿娘,你说咱们这回……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碧眠,你还年轻,未曾见过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只能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最终青莲老母自会替咱们成就。”唐月娘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当日咱们刺杀狗皇帝,我被司南困于月牙泉下,冻得身体大损,怕是已无法继续撑起宗内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杀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们如今只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将青莲宗延续下去……”

  方碧眠郑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心跟随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而咱们是朝廷通缉的乱匪,哪有资本与他并行?”唐月娘轻抚她的鬓发,道,“但碧眠,你不一样。你出身忠良名门,若是青莲宗由你率领,到时你与他结了婚姻,才足以让竺星河接纳兄弟们,走出青莲宗的生路!”

  方碧眠转头看向墓园,可面前的荆棘野树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怎么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摇头,惶惑低声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对他而言,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样的……他可能对我们包容,待我们和善,但我们怎么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萧后人,以后更会是青莲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让跟随他的老人们乐意接受,青莲宗也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郑重问她,“你实话告诉阿娘,你可喜欢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为野风还是因其他,眼圈通红:“是,阿娘,我是很喜欢公子的,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是将他当成了我的命运、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凄惨,我全家覆灭,只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污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脱离污浊的教坊出身,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贵的方家后人,我不是卑微低贱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义子,他应该受万千后人景仰,他不应该是那般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紧搂她的肩,叹息道,“而且,不仅仅为了你们方家,也只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机会带领青莲宗走向更好的处境,你得扛着兄弟们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吗?”

  方碧眠喉口哽咽,郑重点头。

  前方等候的海客们起身,迎向墓园中出来的人。

  竺星河虽不动声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应当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月娘拉着方碧眠,声音已恢复如常:“走,咱们也得与竺公子将此事谈定下来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众人也都轻松起来。

  简单布置安排接下来的事务,竺星河见唐月娘走来,便朝她点头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桩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双。”唐月娘笑得和煦,对他恭贺道,“这些年公子纵横四海,干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铺开了好大的摊子,但,一人奔波劳累毕竟不是办法,若能有个贤内助,相信兄弟们或许会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边老人们催促,此时一看她脸上的笑意,便知晓了来历:“天下未定,谈何成家?”

  “所谓成家立业,安顿好了后方,才能心无旁骛干大事。”唐月娘转头望着方碧眠俏立于寒风中的身影,叹道,“碧眠这孩子,出身名门之后,七八岁上失恃后加入我宗,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论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闻天下的死节忠臣,他的后人若也能为公子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大伙儿的慰藉吧,公子觉得呢?”

  竺星河笑了一笑,颔首不语。

  唐月娘继续道:“论起外貌呢,碧眠这身段容貌、这才情性格,从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见过比她更为出色的人吗?”

  “方姑娘的相貌才华,自是人间第一流。”竺星河轻描淡写道。

  只是,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另一条身影。

  那个人啊……在灼热海风中乘风破浪,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放肆地大力挥手,笑着奔来,一个女子却活得比男人还要肆意……

  与方碧眠相比,何异于天上地下。

  可在这个时刻,听着唐月娘的话,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决定将青莲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后还望公子与碧眠相互扶持,青莲宗和海客亲上加亲……”

  “如此看来,我若与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局面?”

  听他这般说,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对的话,咱们今日便将桩婚事说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说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会与身边老人们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皱眉,问:“竺公子,可是我们碧眠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么?”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相信老人们亦不会反对。”

  他这态度,既不推拒亦不热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还待说什么,却听竺星河又道:“放心,无论方姑娘以后是什么名分,都不影响你我双方合作的诚意。”

  说到此处,他转过了河道,才发现方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后面,一双明眸水盈盈地望着他,里面满是期待与羞怯。

  他顿了一顿,但最终,只朝她点了一下头,大步离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声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经有人了。”

  “是那个司南?”

  见方碧眠点头,唐月娘冷哼一声,抚着她的背道:“别担心,如今局势,司南怎么可能还回得来?阿娘相信,无论他给你什么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终定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时值中午,雨下得越发大了,应天城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却挡不住朱聿恒前进的疾步。马车从宫城驶到东宫,刚停在门口,他便跳下车向内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内,身后瀚泓替他撑着黄罗伞,一路小跑。

  顺着风雨连廊绕过后方正殿,朱聿恒问上来迎接的东宫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松华堂小憩。今日早间殿下起身,处理了几桩政务后,忽然风炫发作,如今太医已来请过脉,说是……”

  见他语带迟疑,不敢开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当下更加快了脚步,直向后堂而去。

  松华堂前列松如翠,积石如玉,在雨中更显皎皎。侍女侍卫太监们全部被屏退于外,侍立门口,人人垂首肃立。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进门之际,却见父亲正躺在榻上,手中正持着折子,而母亲站在榻前,抬手夺去他手里的折子,并将他枕边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来,重新放回到书案上去,语带愠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听了!你这般硬撑着,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体将养回来!”

  太子个性向来温和,对太子妃又一贯敬爱,抬手捞了几回要抓回折子,但见拦不住她,也只能虚弱低声道:“聿儿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顾朝廷,又要顾咱们,如此沉重的负担,我这个当爹的看着,怎能不心疼儿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肿的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可这也没办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替你分忧呢?”

  “所以,我也想尽量让聿儿的担子能减轻点,至少,不要阻碍他去横断山……”太子抚着胸口,低低问,“邯王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一贯虎视眈眈,如今你风炫倒下,他必定兴风作浪。”太子妃说着,叹了口气,道,“如今东宫内外交困,你不好生关爱自身,如何能捱得过这重重难关?”

  “捱不过也要捱啊,咱们做爹娘的,还能阻拦聿儿吗?毕竟这也关乎他的生死。”太子声音虚弱却坚定,握着太子妃的手道,“唉,这二十年来,咱们不容易,聿儿也不容易,就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应天这边,咱们拼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抚着他的胸替他顺气,正在叹息间,忽然神情大变,抚胸的手加急,对外大喊:“来人,快召太医!”

  听太子妃声音都变了,外面太监宫女急急应了,赶去找太医。

  朱聿恒立即抬脚进内,太子妃正抱着太子顺气,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父亲扶起,见他被痰迷了心窍,眼神发直,意识正在恍惚间。

  “聿儿,这……”一贯冷静的太子妃此时也乱了方寸,看见儿子进来,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

  朱聿恒将父亲抱到床上平卧,松开他的腰带衣领。

  太医片刻赶到,稍一把脉,脸色立即大变,道:“病势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许可,老臣这便为太子殿下施针,只是……”

  只是,针灸毕竟是伤及贵人身体之事,他一时不敢决定。

  太子妃叹道:“既然事情紧急,那么你便动针吧,只是务必要多加谨慎,切勿损害了太子圣体!”

  太医忙不迭答应,取出随身的艾草及银针,替太子施针急救。

  几针下去,太子终于回过气来,只是气息虚弱,目光涣散地望着太子妃与朱聿恒,无法开口。

  太子妃叮嘱太医严守太子病情,让他给太子开药调养。

  等他退下之后,太子妃才紧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边。

  三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急一阵又缓一阵。

  太子妃终于开了口,询问朱聿恒:“此次邯王来应天,他看起来如何?”

  “二皇叔向来体魄康健,孩儿看他如今依旧盛壮。”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祖父曾在长子与二子之间犹豫选择良久,最终因为“好圣孙”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孙。

  而如今,他这个太孙身上被种下诡异的山河社稷图,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顺陵大祭在即,太子却旧疾复发,情况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国本动摇,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这一路走来,东宫风雨飘摇,同样是在朝堂旋涡中挣扎了数十年的太子、太子妃与太孙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晓。

  朱聿恒当即道:“父王身体如此,孩儿自然责无旁贷。”

  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太子的身体状况泄露出去,不然,圣上那边,难免会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点头,又轻轻拍着儿子的肩,低声道:“聿儿,圣上此次西巡遇刺,咱们虽然都期盼着万岁龙体康健,但如今看来,变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届时你若远在西南,你父王身体如此,能不能撑起东宫这片天,谁也说不准!”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等严重后果。

  他握紧双拳,停顿许久,才低低道:“是,孩儿……会留在父王身边,留在应天。南下破阵的事,孩儿会妥善安排,交由他人。”

  ……第202章 蓬莱此去(5)

  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荡,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划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记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花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花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