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的刀尖沿着羽翼划开,下方果然露出了拼接裂隙。
这云母青鸾制作得极为精巧,只破开了翅下一拳大小的空洞,体内被彻底掏空,里面全是极为复杂的机括,立体纵横,勾连于一起,层叠繁复。
机括内部的棘轮、扭杠、钮钉……许是考虑到洞中弥漫的水汽会影响到金属,一应零件全由硬玉制成,被天蚕丝牵引着,一个个搭连相扣,转的速度或快或慢,有条不紊。
阿南俯身看向机括中心,目光在上面迅速驱巡,随即确定了中心点,顺着青鸾的心脏部位,向外追溯而去。
玉刺的关节,正悬系于心脏之上,与双翼及尾部紧紧相连,所有天蚕丝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阿琰,怕是有点麻烦。”
朱聿恒看着她,静待她的下文。
“这青鸾内的机括层层,全都相系于那一枚母玉之上。若是我们阻止机关时有一处阻滞,导致任何零件运转紊乱,那么,玉刺必将立即粉碎。到时候……你身上的子玉也必将相应而碎!”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决绝道:“总得先试试,尽力制止机关。若实在没有办法将它完整取下,那……碎便碎了!反正我身上已有这么多条血脉崩裂,再多一条,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南凝望着他在火光下坚毅的神情,如叹息般道:“可我们这一路奔波,不就是为了阻止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让你身上的血脉,不至于崩裂吗?”
“虽说如此,但,龙勒水决定敦煌存亡,也决定西北这大片防线,甚至是整个北方的安危。”朱聿恒毫不迟疑道,“阿南,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我在进来之时便已经确定,相信你一定也与我一样。”
一路行来,阿南是这世上最知道他身负何等痛苦之人。可事到临头,他的抉择如此毫不迟疑,让她只觉双眼一热。
“我们先努力试试,务求将母玉完整取出。”不知怎么的,心口那些梗塞的怨愤似消融了许多,她忍不住牵起他的手,五指相交用力握了握,说,“可是阿琰,这些构件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手若进去拆解,稍有差池便将被卷入其中,你……切切小心。”
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点了一下头,看着内部那些锐利且坚硬的机括,心知只要自己一个疏忽,他的整只手便会立即被卷进去,瞬间绞成肉泥。
可时间已经不等人,他只与她十指交缠,静静地贴着她的体温一瞬,便定了定神放开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鸾。
他的声音郑重而从容:“若有万一,阿南,你定要尽快击毁玉刺,无论如何,确保地下机括不要启动。”
阿南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叮嘱道:“这洞口只有拳头大,你的手伸进去后,便看不见里面的一切,只能凭着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个机括的用处了。切记……务必要避开关节,务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将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进去。
阿南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的手探入了云母锋利的洞口,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不敢移动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绚烂晶羽簇拥的洞口,只能靠手掌的转侧与五指的伸展,在里面无比艰难地动弹着。
阿南盯着他的手,正在急切关注之际,忽然之间眼前一花,青鸾的羽翼微动,锋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绞旋,鲜血直涌而出。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仓促抬手,要将他的手立即拉出。
但,就在她手刚握住他的右手腕之际,他的左手已经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阿南,别动。”
他的声音让阿南猛然惊醒,晕眩中眼前鲜血淋漓的手已经消失,那只是,她眼前的又一场幻觉。
幻觉是最能找到人心弱点的东西,关心则乱,多思成真。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执着紧张他的手,否则,只会叠加更多幻象。
朱聿恒亦是如此,越是担心自己的手会出事,越是在这诡异气氛下眼前幻象百出,耳边尽是汩汩的血脉行走之声。
面前的阿南幻化成了千个万个,雨声在耳边簌簌敲打,面前弥漫的水雾中尽是她转身离去的身影。
西湖暴风雨那一日,在他的噩梦中曾一再出现的那一刻,骤然间再度降临。
山河社稷图的血脉在身上汩汩跳动,而他被她抛在暴风雨之中,如坠冰河,万箭穿心……
祖父的逼问再度在耳边响起——
你力保她,并且答应朕会驯服控制她。可如今,究竟是你试图掌控她,还是她已经掌控了你?
对不起,皇爷爷,可能聿儿要令你失望了……
他一直没有勇气回答,或许他永远也驯服不了阿南了。
他绝望咬牙,在扑面而来的暴风雨中狠狠闭上了眼睛。
黑暗掺杂着幻象,让他的触觉更为敏感。他的指尖缓缓穿过各式冰冷的机括,向着阿南所说的、机关的正中心而去,那里,是掌控青鸾的心脏所在。
倏忽间,他的指尖捕捉到了一缕飘过去的、流动的风,从他的肌肤上一掠而过,像一根蜘蛛丝一样隐约浮现。
他略显迟疑,阿南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怎么了?”
“在机括中,有一缕极轻又极薄,很细微的东西……”
“是天蚕丝,既然轻软,那应该不是牵系住机括的,而是松弛的……”阿南沉吟着,然后眉梢忽然一扬,问,“你再仔细探一探,它的连接处,是否是棘轮的中端,另一头牵系着紧绷的天蚕丝!”
朱聿恒勉强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努力照着她的指点,指尖前伸试探。
在密闭运行了六十年的机括中,他目不能视,唯一可以凭借的,便是那机关牵引时,极为微弱的几丝振动、甚至是风声。
“是……有一个十六齿棘轮,大约一文钱大小,牵引出一条两寸多长的天蚕丝。”
“阿琰,或许这机关是可逆转的!”阿南惊喜的声音立即在他耳畔响起,“只要你能准确定位到心脏与喉舌的连接处,将上面的天蚕丝反接,便能将玉刺往前探伸的力道转为回缩!而且莲房、青鸾配合如此缜密,它们很可能是上下连通,那么青鸾退却之时,这莲房也大有可能会合拢退回,消弭下方阵法!”
她声音如此笃定,朱聿恒的心也稍稍放了一些下来,睁开眼望向青鸾口中的玉刺。
玉刺距离莲子,已经只有一寸不到。
他转头垂眼,正专心试探机括中的天蚕丝,眼前的世界却忽然如水波动荡,身上的玄衣晕染出大片深浓的黑色,那上面夭矫飞舞的赤龙蠕蠕而动,喷吐火焰,盘旋飞舞着挣脱了锦绣束缚,向他猛扑而来。
龙,赤红殷朱的龙。暴烈而慈爱,跋扈而温柔。
它围绕着他呼啸而旋跃,俯头紧紧盯着他,威严的声音携带着风雷之声,在这洞中不断回荡——
聿儿,为了天下、为了朕与你的父王母妃、为了苍生社稷,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第178章 乾坤万象(4)
他只觉得心口剧痛,如受重击的身躯向后一倾,下意识便要举起双手去阻挡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就在他的手抽动之际,一双手死死压住了他的右臂,厉声喝道:“阿琰!不能动!”
朱聿恒悚然而惊,面前的龙骤然向他猛扑而来,就在穿胸而过的一刻,散为猩红血海,在他与阿南的周身久久震荡。
他一贯心志坚定,立即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幻觉,差点亲手引动青鸾内的机括。
抬头看洞中已是波谲云诡,满池云母莲华在风雨中倾斜招摇,神光离合,形状虚妄,如鬼影幢幢。
风雨大作,化为怒涛,幻象席卷而来的是阿南驾船离去的身影,化成狰狞黑影扑头盖脸向他猛扑而下。
他紧闭起双眼,却遮不住眼前晃动的影影绰绰,只能下意识地急促低唤:“阿南,阿南……”
“我在。”她紧紧按着他的手,企图拉他回到真实中。
他声音微颤,问:“阿南,我们灭掉火,闭上眼,能对抗幻觉吗?”
“估计没用,我们是整个神智被侵蚀了,黑暗只会让我们更加无法控制……”
阿南的声音也虚浮起来,面前整座溶洞骤然旋转,满池的莲花青鸾扭曲颠倒,与头顶水帘一起幻化出无数异彩魑魅。
她一咬牙,眼睁睁看着它们冲自己呼啸而来,不躲亦不闪,只牢牢按紧朱聿恒的手臂,说:“玄霜的效果怕是已经过去了,如今幻象已抵不住了。我们只能横下一条心,无论看见什么,只当做不存在。阿琰,你万万不可分心,这洞中,绝无任何可怖的东西,就算有,全部交给我!”
朱聿恒一点头,竭力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倾注于指尖,继续去摸索那至关重要的一条天蚕丝。
可面前那些摇曳的影踪,此时如同被旋涡卷入,在不断扭曲闪烁。他的耳边尽是暴雨怒涛,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自己全部心神倾注在手指之上。
波涛向下倾泻,整个天地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身躯失重地向下坠落,他明明没有动,五脏六腑却几乎要从喉口挤压出来。
“阿南……抱一抱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颤抖,“拉住我!”
旋涡般的缤纷色彩在扭曲融合,异样鲜亮的色彩飞溅于面前视野,向着阿南直冲而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片不知是真是幻的世界,听到了巨大雨帘声响中,朱聿恒的呼唤声。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在动荡呼啸的暴风雨中抱紧了他。
竭力收拢的双臂,真实而温热的触感,仿佛扯回了他最后一线神智,让他抓住了一条蛛丝般纤细的绳索,从绚目又诡谲的幻境中抽身而出——
蛛丝垂坠于他的手上,紧绷着,牵引着青鸾的心脏与喉舌。
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竭力控制住,明白自己已经牵引到了那一缕天蚕丝。
他的指尖避过重重叠叠的机括,将这条极短又极细的丝线,从极小又极紧的钮钉之上,摸索着解下来。
阿南自他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鸾口中。
锐利的母刺,还在逐渐地向前伸去,距离那莲子,已经不到半寸距离。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这傅灵焰的阵法,一定要扭转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图,一定要挽救盛大辉煌的沙漠之城……
虚幻风沙呼啸而来,阿南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想要避开那些刺目的炫光,却看见头顶水雾中交织出无数霓虹光圈,托出一条迅速下坠的身影,直扑向她。
她仰头看见这条悬浮于头顶的身影,两人如站在镜子的内外,一个站立仰望,一个下扑俯视,一瞬间她们一起望进了对方的眼中。
那是傅灵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着她的身影,和她残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测的未来。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紧紧抱着阿琰,可她并不觉得欢喜。
眼泪自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涌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绑在木板上化为骷髅的父亲;风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亲;牵着年幼时她的那只残缺右手,化成初次见阿琰时,拆解火铳那双莹然生晕的手。
阿琰,未曾看见他的脸,她便已为他的手而着迷,一路牵牵绊绊至此。
谁知他的手,却在暴风雨中,将木板上的骷髅推向了遥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摇摇欲坠手指残缺的女人……
她迷乱了意识,空中盘旋的傅灵焰化为血雨,笼罩住了她,与她合为了一缕幽魂。
我是我,我是谁……
耳膜处突突跳动,太阳穴的剧痛让阿南在晕眩中抽出了凤翥。她奔赴于暴风骤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挡那双手——
那双要将她的父母推下惊涛骇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凤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只需要一挥斩下,那只手,便消失在这世间,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伤害到母亲和她。
她高举凤翥,向着下方狠狠扎下去。
“阿南!”她听到朱聿恒的声音,在耳边如炸雷响彻。
凤翥已经刺下,可他的手却一动未动,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无法躲避,因为他已经握住了最关键的那条天蚕丝。只要一个无序的动荡,青鸾体内的机括便会立即启动,他的手掌会被碾为粉碎,攸关敦煌的阵法也会瞬间启动,覆水难收。
他盯着阿南,一动不动,目光与他的手一般不闪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双眼,升起于无星无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莲宗围攻的那个暗夜,日月之光照临于她绝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这对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这是与她生死相依、无数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仅存的一线清明如闪电劈过她的心间,那凤翥扎下去之际,终于偏了一偏,从他的手臂上滑了过去,只留下一道血痕。
司南,你要记得,你是你。
轻微的轧轧声,在他们的耳畔响起。她的目光扫向青鸾与莲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经探入了莲子上的小孔中,眼看着便要将它挑起,衔在青鸾口中。
她立即转头去看朱聿恒,却看到他正竭力控制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无焦距地在前面的虚空中驱巡。
幻象来袭,保证会帮他扛下一切的她却动手袭击,他再也控制不住,心神乱了。
可他们一定要清醒过来,从这幻境中抽身!
她竭尽最后的力量,往后仰身举起凤翥,朝着自己的左腿腘弯狠狠地刺了下去。
旧伤再度绽裂,剧痛卷袭全身。
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面前一切云蒸霞蔚瞬间退却,虚幻景象刹那截断。
苍白的云母与朦胧的水帘在她面前倾泻而下,将他们扯回了真实之中。
她看到眼前面容骤然惨白的朱聿恒,他左手重重按在胸腹之上,额头的冷汗已颗颗沁了出来。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身上的旧伤,果然会牵动阿琰的山河社稷图。
如今想来,除了顺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黄河决堤,她因为手脚旧伤发作而破阵失败的同时,视察堤坝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图而坠河遇险。
第三次钱塘大风雨时,阿琰发作的同时,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遭遇了玄霜的剧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将他的毒刺剜出后,便被卷入了旋涡失去意识,破阵后又在海岛昏迷,对于自己手脚的旧伤隐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图揪出来的,那个长期潜伏在阿琰身边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惊雷炸在脑中,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阿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强忍住腘弯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只手扯开他胸前的衣襟。
只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淤紫血脉之上,一条脉络狰狞凸起,从小腹劈向胸口,直冲咽喉,正在突突跳动。
幸好的是,它的颜色还未变。
陡然被剧痛从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来意志坚定,此时怕是早已失去意识。但他的手,也已失控痉挛着,差点被青鸾绞进去,只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许他动弹。
他呼吸急促颤抖,胸腹之间的冲脉正在蠕蠕而动,如一条夭矫的巨龙要冲破心口飞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处最为剧烈的震颤。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将发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于他的心口处。
但剧痛,也终于唤回了他的神智,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南,朝这里!”她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们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间,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他要以自己体内的子玉为反振,引动母玉碎裂,阻止莲房上的机括被启动!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从他的面容转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犹豫,不然……来不及了!”
洞内的机括,发出繁杂混乱的怪响。
一池的莲花已摇摇欲坠,云母轻薄脆弱,只见无数花瓣在剧烈摇晃中破碎纷飞,如一池花落,竞相坠于下方迷蒙雾气之中。
阿南仓促扫过朱聿恒心口那狰狞跳动的子玉,又看向青鸾口中那枚尖锐的母玉——它与莲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莲子上那微小的开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锋利无比的凤翥,一刀向着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开表皮肌肤,她的手立即回转,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颗血色毒瘿。
顾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瘿,以刀尖将它狠狠扎在云母莲花之上。
微不可闻的破裂声传来,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鸾口衔的母玉亦应声而碎,散成晶莹的粉末,被水风卷入,瞬间化为无形。
心口的剧痛驱散了朱聿恒面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强行控制指尖前探,立即触碰到了刚刚拈过的天蚕丝。
在这云母溶洞的震荡中,青鸾双翼被机关牵动,开始缓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宫而去。
而他的手指险险掠过已飞速运转的体内机括,指尖轻颤,擦过一根根交错碾压的杠杆、钮钉、天蚕丝,牵住了青鸾心脏与喉舌的两根丝线。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顾忌,五指狠狠一收,将天蚕丝扯断,随后中指卷着极短的那两根天蚕丝在食指上一捻一转——
这是她在海岛上强迫他一再练习的手势,他如今已经熟悉得如同与生俱来,足以将两根最短的线紧紧连接。
喉口与心脏被反向重新联结,在所有机括一卡一顿然后全部反向旋转之际,他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着虚弱的他猛然后退。
青鸾体内的机括扭转绞缠着,浑身发出怪声,那凌悬于莲房之上的身躯往空中缓缓退却,晶灿绚丽的云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转的力道,顿时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莹。
而下方的莲台,那些由云母精雕细镂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转了时间,从盛开的状态缓缓闭拢,渐渐收合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着下方缓缓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过巨大,伴随着洞中的震动,耀目的水帘忽然加大,而莲池花瓣与青鸾飞舞的羽片在剧烈的震动中更是片片乱飞。
炫目的光彩中,他们脚下所踩的莲池剧烈震荡,开始缓缓下沉。
“快走!”阿南看见朝外面延伸的莲叶路径也在振动中摇摇欲坠,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剧痛昏沉,两个伤患在此时的混乱局面之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彼此倚靠着,勉强踩着荷叶往来时的洞窟奔去。
就在阿南跃向最后一片荷叶的刹那,她的四肢旧伤处忽然剧痛袭来。
半空中她那口气一泄,整个身子一歪,脚下的荷叶倾倒,带着她一起坠向下方。
汹涌毒水如翻腾的巨浪,眼看便要将她的身体吞噬。
就在阿南要闭眼的一刻,日月光华映着火光,紧紧束住了她的腰身与四肢。
她抬头看去,阿琰一手紧按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尽成殷红,指缝间鲜血滴滴坠落。他本就整条冲脉都受了损伤,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于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图发作,正值剧痛缠身之际,此时紧抓住下坠的阿南,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带得跌跪于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与双膝的剧痛袭来,他依旧未肯放开阿南,只死死地抓着她,咬紧牙关放开了自己的胸口,紧攥着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将她拉上来。
阿南尽力缩起身躯,不让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头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内这一番出生入死,他面色惨白,鬓发凌乱,早已到了绝境。
但他脸上并无任何迟疑。周围地动剧烈,水帘如注,眼看便要倾覆,可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竭尽全力,固执地将她拼命拉出下方的绝境。
阿南只觉得眼睛灼热,又觉得脸颊上一温。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发现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她用尽全力,强忍腘弯剧痛,抬脚狠狠蹬在池中的荷叶梗上,在它倾覆的同时,用力上跃,紧紧抓住了朱聿恒的手。
……第179章 乾坤万象(5)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下方狠命拉出。
两人都是受伤严重,跌跌撞撞向着洞窟而去。
后方的坍塌,扬起了巨大的水雾,可面前的洞窟,还有漫长曲折的道路。
可之前他们可以配合无间,顺利进来,如今他们都身受重伤,而且一个伤在胸腹,一个在脚上,又都是呼吸凌乱的情况,能再度配合顺利出洞的机会,已经极其渺茫。
但,呆在阵眼中已经只有被活埋一条路了,他们不得不踏上照影归途。
相对望一眼,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勉强站上了第一块青莲石。
两人都是双脚虚浮,而洞中的水雾也在瞬间喷洒了一丝,差点触及他们身躯。
阿南立即调整重心,勉强压住自己足下青莲。
就在二人竭力调试着气息,要一起跃向下一朵青莲石之际,洞外彼端忽传来了裂帛般的羌笛声,直穿过曲折洞穴,传入他们的耳中。
正是一曲《折杨柳》。
外面吹笛之人,显然将这笛曲做了改动,笛声的高低起落极为明显,引得他们紊乱的呼吸不由自主与其相合,形成了一致。
他们相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了,那是外面的人,在吹笛给他们指引归路。
再不迟疑,他们朝着彼此一点头,后方剧烈震动坍塌的同时,在相对蜿蜒的洞穴之中,他们向前尽最大的力量跃起,踏着青莲石冲出这片瑰丽诡异的绝境。
笛声起落,呜咽转侧,洞内的转折与落脚,隐隐竟是按照这曲折杨柳的节拍所设。
在他们竭力拔足之时,正是笛曲高昂之刻,在他们气息随笛曲松懈之时,正是洞窟转折之际。
他们渐行渐远,又渐贴渐近。这一缕笛声,指引着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脚步,配合无间。
在最后一个转弯口,他们看见了云母洞壁透漏出的对方身影。那一刻,胸臆似被笛声所引而剧烈颤抖,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也因为再度看见对方的强烈依恋。
他们踏过最后几朵青莲,扑出这片机关重重的洞窟。
随即,身后的坍塌声接续而来,地动山摇间,后方尘土如巨大的浪潮滚滚而来,推送他们向前面趔趄狂奔,洞中所有一切都恍惚起来。
他们看见了持笛吹奏引路的傅准,也看见了亲自站在洞口翘首期盼的皇帝,还看见了满脸紧张狂喜迎接他们的韦杭之、墨长泽、诸葛嘉……
两人奔出洞窟,一起支撑不住,摔于迎接他们的搀扶怀抱中。
剧烈的振动中,后方照影洞窟彻底坍塌掩埋,洞内灰土弥漫,连同入口石门也在振动中受损倒下,临时炸出来的通道被土石堰塞。
幸好经过勘探,石门后堵塞的通道不到一丈,侍卫们清理一时半刻,确定便可通行。
朱聿恒被众人搀扶到洞内开阔处,解下衣服,包扎伤口。
皇帝亲自喂他喝水吃食,见他精神尚好,才放下心来,慢慢询问着洞内的情形。
阿南靠在壁上坐着,慢慢喝了几口水,正包扎好自己腘弯伤口,抬头便看见了面前似笑非笑的傅准。
“南姑娘受伤了?这番破阵劳苦功高,真是受惊了。”
阿南有气无力地翻他一个白眼,看看他手中的羌笛:“哪比得上傅阁主,不用劳累也立一大功。”
他捂胸轻咳,语带幽怨:“这就是南姑娘对救命恩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