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看着围绕自己的灿烂光环,怔了一怔,猛然抬头向光芒的来处看去。
在溃散的船队中,一只小舟飞快切入战圈,站在船头的人颀长而矫健,朱红罗衣上金色团龙熠然生辉,正是朱聿恒。
“阿言?”阿南脱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朱聿恒那双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紧握着她送给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辉的手指,操纵着莲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钢丝,控制所有在空中飞旋的玉片。
他来不及与阿南搭话,只紧盯着手上纷乱飞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离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让彼端光华此消彼长,纷繁交错,一波波在海上扩散至最远处。
精钢丝牵系的玉片轨迹怪异,却又在朱聿恒的控制下避开了一切缠绕打结的角度。玉片于混乱的旋转中再度聚拢,如一片旋涡光环绕着阿南飞舞蓄力,然后再次相互敲击震荡,转瞬间如烟火向外再次炸开。
这世间唯有棋九步能操控的巨量计算,六十六片薄刃各自攻击已是巨大的变数,六十六片珠玉相互撞击借力又叠出亿万计算,目标的移动是天量变数,而所有施加的力量穿梭来去自由回转,更是恒河沙数之计。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击声中,它们层层借力互相叠加攻势,将这波光华推向了最外层。
神鬼莫测的旋转轨迹,万难逃脱的攻击范围。日月凌空,无人可避,势不可挡。
转瞬之间,三波光芒如一朵更胜一朵的巨大烟花闪耀消逝。周围所有船只上的士兵连同水手已无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罗网缠住惨呼,就是趴在船上握着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恒的手骤然一停,所有绚烂收束于他的掌心,空灵的碎玉敲击声被他一握而停。
唯余他掌心莲萼之上,碧绿弯月绕着莹白的明珠旋转不已,绚烂如初。
傅准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阴晴不定。
邯王又惊又怒,狠狠一拍座船栏杆,向下看去。
朱聿恒的小舟横拦在阿南身前,他抬起头,朝着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别来无恙?”
第118章 怒海鸣鸾(1)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堂堂王爷夤夜在海上率众混战,杀敌争功,怕是会成笑谈?”
他身后的韦杭之闻言,不由得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孙,又为什么要率众暗夜出海,一往无前呢?
“渤海并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混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于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笑着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满朝皆知,相信圣上也定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你先忙这边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而我考虑失当,用了更易获取的精钢丝……等回去后,你以冰蚕丝替换,携带更轻便,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赶紧去救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安装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将送来的公文翻阅了一遍。
南直隶这一拨的赈灾物资已安全运至下游灾区,各地以工代赈发动民伕排涝筑堤后,秋播正有条不紊进行。
在这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目前修补堤坝的过程进展颇为顺利。青莲宗如今元气大伤,登莱一带被裹挟的民众大多返乡安居。目前此次洪灾已基本得到恢复,只要后续没有其他变故,山东地区已趋向平稳。
后续变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隐藏的那一处水城,究竟会不会是关先生布下的又一个杀阵呢?
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缩在睡榻上的阿南身边。
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划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稍安勿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
心里记挂着绮霞,阿南稳定心神,竭力抛开所有低落思绪,奔到甲板上。
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她看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涟的船,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门帘,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混乱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哄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抹掉下巴的血,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荡,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荡,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荡,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阿南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花冲天而起。
激流直扑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荡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挤压倾轧,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椎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荡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但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花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躯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心口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起,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荡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第119章 怒海鸣鸾(2)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颈上跳动的血脉诡异无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动的那一点上,感觉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左冲右突,意欲从血脉中冲破而出。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环中薄刃弹出,利落地划过那截正在诡异跳动的血脉,一刺一转间,一片薄薄的血雾顿时喷出,弥漫于海水之中。
本就光线恍惚的水下,掺杂着血色,此时显得更为诡异。
朱聿恒的伤口被海水所激,整个人顿时痉挛起来。
阿南一手按住他的肩,低头凑到他的伤口处,用力吸吮。
与上次的淤血不同,她的唇明显碰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她立即张口,模糊间看见自己吐出了细长的一根粉色东西,在水中飘荡。
朱聿恒意识昏迷,因为疼痛与呛咳,在水中抽搐不已。
她一把抱住他,匆忙地将那根东西抓在掌心,便立即带着朱聿恒向上游去。
可上面的动荡尚未停止,他们刚要冒头,只见水面波动,一条船橹忽然坠下,在距离他们不到半尺的地方直插入水,差点砸到朱聿恒头上。
阿南无奈,只能转身拼命打水,带着窒息的朱聿恒向旁边水域游去。
渤海水质黄浑,她向那边游去时,依稀看见身旁另一对游动的人影,模糊辨出是刚刚掉下来的江白涟与绮霞。
绮霞并不会水,此时显然已经呛到了,江白涟亦带着她竭力往平静海面游去,想将她托举上去换口气。
阿南跟在江白涟身后,带着朱聿恒一起向前。
就在他们即将逃离混乱船舶、冒出水面之时,忽觉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动再次袭来。
阿南低头一看,深水之中有无数道纵横乱波向他们袭来,那碧绿的波光似是扑面飞来的青鸾,挟着万千气泡与尖锐啸叫,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要将他们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伸出双臂用力勾住朱聿恒肩膀,带着他竭力向上方游去。
江白涟也带着绮霞,拼命打水企图冲出水面。
可就在他们距离海面只有数寸之遥时,那青鸾终于还是与尖锐啸声一起赶上了他们。
在这无比仓皇紧急之刻,阿南抓住最后的机会,摊开自己那一直紧握着的手掌,看向那根她从朱聿恒体内吸出的东西。
细细的、长约半寸,在他的体内大概已经很久了,上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粉色血肉。
水波激荡,将她掌中东西冲走,她仓促间抬手抓去,指尖一捻,血肉化在水中,露出里面青绿色的、一端粗一端细的刺状物。
青蚨玉。
它莹润地折射着波光,那点青碧光芒仿佛针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让她在一瞬间隐约窥见了朱聿恒身上那山河社稷图的秘密。
仅只容她一闪念,那铺天盖地的青鸾,已将他们彻底吞没。
他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对方,锋利的水波在他们身上划出无数伤痕,周身顿时被淡淡的血色包围。
随即,青鸾的尾羽与翅膀在水中搅起巨大浪潮,涌动的暗流在水下疯狂冲击。他们来不及做任何挣扎,便被水波卷在当中,在疯狂如水龙翻卷的涡旋之中,向前冲去,再也没有机会冒出水面。
肩上传来阵阵尖锐抽痛,朱聿恒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眼睛。
湿漉漉的身体很冷,眼皮很沉重。他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最终却只能让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周围水声潺潺,耳边传来轻微的悉悉索索声音,还有一声低低的轻唤:“阿言?”
那是阿南的声音。即使沉在这样的黑暗中,浸在无边寒冷中,但因为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便觉得安心起来。
她俯下身贴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面颊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向他,轻轻贴了贴他冰凉的额头。
似是被那点暖意激醒,他用力睁开眼,眼前是另一片黑暗。
许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寻到一点亮光,是阿南手中举着的一束微光,碧光幽荧,照亮了他们周身。
“醒啦?”她俯身专注地望着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灿亮如昔,里面饱含的关切驱散了周围的暗寂,将沉在黑暗阴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见他只茫然望着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图发作,又呛水昏迷,便轻轻将他上半身扶起靠着,让他舒服一点。
失去意识前的一切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那湍急的水涡中,紧紧抱住他、也被他所紧紧抱住的,确实是阿南。
心口弥漫着安心的暖意,借着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艰难转动眼睛,终于看清了身处的世界。
他们在一个狭长的潮湿洞穴中,周围全都是水,唯有中间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给阿南与他提供了栖身之所。
“猜猜这是哪儿?”阿南问他。
他缓慢转动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让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对面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着两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旁边是小小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对他描绘过的情形,愕然问:“我们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鸾自此而出,机括有如此巨力将它推出,也必有强悍的后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涡,将我们卷回了此处。”阿南若有所思道,“关先生天纵奇才,必定是借助了这里的地势力量,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制造出这般震天撼海的机关?”
朱聿恒对机关阵法之学涉猎尚浅,见阿南都推断不出是何手段,便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目光看着那支骨笛,艰难道:“不知江白涟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来了?”
“应该是的,我当时看到他们了。只是和我以前猜测的一样,地下洞窟似乎并非只这一处,如今不知他们被卷入了哪里,希望他们也能和我们一般幸运才好。”阿南担忧道。
朱聿恒勉强振作精神,道:“江白涟身手不凡,水性更是万里无一,我相信他会护好绮霞的。”
阿南叹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说:“只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阴湿,他们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冷让他们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两人肩膀相抵,让这湿冷的洞窟仿佛也温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着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一手举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伤处。
朱聿恒也恍惚记起自己落水后身上血脉剧痛的那一刻,借着阿南手中的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颈肩与胸外侧。
幽荧碧光之下,他们看见那条血色浅淡的阳跷脉,一时面面相觑。
想象中的可怖血线并未出现,他的阳跷脉只显出浅浅红痕,反倒是他锁骨旁被阿南剜过的痕迹,因为泡了海水而伤口翻白,看着更为可怕。
他艰难抬手覆住这针刺般疼痛的伤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却看到她脸上渐显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