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心下一震,抬眼盯着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难办到吧?”司霖见其余人虽面露犹疑之色,却并无人出声反对,对阿南说话的声音更提高了三分,“这样,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们手里也有最后的筹码,可以确保公子安全无虞地回到我们的身边!”

  阿南盯着他的目光犀利冰冷,与她的声音一样锋利:“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我?”

  因她这锐利的目光,司霖头皮忽然一麻。

  他终于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谁。想起了她当年在海上踏浪屠戮、凶光掩日的模样。

  他脖子梗住,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发声。

  阿南回头,缓缓扫过身后的人,又问:“你们呢?信不信我?”

  司鹫第一个摇头,大声道:“阿南,我明天在三天竺等你!”

  冯胜大声附和,魏乐安也恳切道:“南姑娘公子就交给你了,我等静候佳音。”

  阿南神情稍霁,冷冷瞥了司霖一眼,手中流光闪动,身影早已跃出了这颓败的所在。

  渐暗的夜色之中,只传来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一切我自会安排好,你们只要等着迎接公子就行!”

  朱聿恒从府衙出来时,沁凉的风夹杂着零星的小雨,已笼罩住整个杭州城。

  阿南的预测很准确,大风雨已经登陆杭州了。

  他再次询问杭州都司,是否已经做好应对大风雨的准备。

  皇太孙一再示警,所有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布政司已派遣人手加固海塘及城墙,检查各处危房,堵水、排水通道亦已彻底检查。城内城外有危险的百姓皆已防范转移。”

  朱聿恒微微点头,抬头见雨丝稀疏,但风势渐大,街上行人寥寥。

  此时正有一骑快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直冲向灯火通明的大门。

  朱聿恒在上马车之前,拿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这封飞鸽书。

  为防止官方飞鸽传书被误扰,江浙一带历来禁止民间私人放飞,还在各通衢之处设了拦截,专门射杀、抓捕单飞鸽鸟,以免有人偷偷犯禁。一旦循踪发现主人,严惩不贷。

  此次被拦截下来的鸽子早已被射死,只有一卷被雨水和鸽血染得模糊的纸条,传递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纸条上排列着几行怪异的数字,写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陆申之类的混乱数字,前后全无落款。

  唯一特别的,是右上标注着“三拾贰”三个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处,印着一个以眉黛画出的标记,寥寥三抹新月形,似是一朵青莲。

  朱聿恒在灯下转侧这朵青莲,看到了黑黛内暗暗隐现的青色微光。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回身示意杭州知府给自己找寻几个懂得密信格律的人。

  很快,浙江布政司的人便赶到了,接过朱聿恒列出的那几个数字研讨一阵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提督大人,这混杂相用的数字体例,应该是循影格的密信。”

  “循影格?”

  “这是民间一种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面上通行的书作为‘本’,然后按照数字,去寻‘影’即可。”一个吏员指着第一个数字三拾贰说,“三拾贰,这三个字的写法不一样,我估计,这个‘三’应该是一套书,‘拾贰’是指书的第十二本。坊间带三字的书,唔……《三车一览》?《诗三百》?但这几本书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十二本……”

  另一个人思忖道:“《三国》?是《三国志》还是《演义》?”

  众人皆以为然:“坊间流行的就那几种,都拿过来对照翻看,必有所得。”

  当下有人跑去寻书,剩下的人继续研讨:“再看这个,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种写法,那么应该是第二十七页,肆是另一种写法,应该是第四行。后面的天干地支该用来表示列。第二个数字里有申字,大概是因为天干不够,只能往下续数地支数列。”

  不多久,市面上通行的三国刊刻本都已送到。这两部书都很厚,且版本也多,但超过十册的刻本,唯有松鹤堂的《三国演义》。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字被翻了出来,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朱聿恒盯着那上面的内容,一贯沉静的面容也被难以抑制的阴霾所笼罩。

  他回到下榻处,立即铺纸修书。但匆匆写了几笔,却又因为心底涌上来的惶惑与恐惧,而将纸狠狠撕掉。

  他死死盯着翻出来的内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笔。

  那上面标注的,是一个人的特征——

  肥胖而有腿疾,镇守应天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员不在少数,上面也并未写明身份。可纵然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绝不敢去赌。

  因为,那是他二十年来敬重依赖的人,是他这世上至亲之人。

  几日前的行宫已潜伏了诡异隐现的刺客,如今再度出现这般描述,他如何能只送一封信去应天,然后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风雨将至,这一夜必定是艰难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应天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霍然而起。

  没有带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骑换了油绢衣,他在疾风中上马,沿着官道向应天飞驰而去。

第80章 琉璃业火(2)

  零星落了一夜的雨,到凌晨反而停了。只是风越发大了,在杭州城内疾卷而过,隐隐有山呼海啸的气势。

  街上唯有零散几个摊子支在背风巷口,卖着包子馒头。

  阿南一早就到楚元知家中,敲开了门:“楚先生,吃了吗?我路上买了早点。”

  楚元知接过她递来的荷叶包,打开来看,是两个红糖豆沙包,顿时喜不自胜。旁边他儿子楚北淮正在背书,一眼瞅见,立即不满道:“爹,你昨晚还牙痛得一夜没睡,今天还敢吃甜的!”

  “没事,爹吃完好好漱口。”楚元知扯着儿子衣袖,示意他给自己留点面子。

  “来,小北吃肉包子,长得壮壮的。”阿南笑着把另一个荷叶包递给楚北淮,又打发他给金璧儿送红枣糕,才对楚元知道:“我看今天天气还不错,来取上次说的东西了,楚先生应该制备好了吧?”

  “今天这天气……”楚元知看着空中的旋风苦笑,心说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没谁了,“南姑娘你上次吩咐过后,我当然尽快弄好了。只是东西不少,好拿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和朋友约好了,他过会儿就会推车来,咱们先准备好。”

  转眼司鹫就来了,阿南招呼他将东西搬走,又对楚元知笑道:“麻烦楚先生啦,下次我请你吃饭!”

  “哪里,多谢南姑娘和提督大人的关照,我现在都有官家饭吃了,这些东西——”他说着指了指司鹫的独轮推车,说道,“也是奉命行事,本是我分内事。”

  阿南笑着朝他挥挥手,带着司鹫出了街巷,前往西湖。

  楚元知站在门口,看着那些被运走的东西,只觉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不安,总觉得她会惹出什么大事。

  但看着阿南闲散的步履与笑微微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哪有人去办大事的时候,会是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棠木舟早已靠在西湖南岸,阿南回到吴山园子内,换了水靠和一身红衣,开门招呼司鹫给自己提一壶热水来。

  她将卓晏给自己抓的“玄霜”丢在茶碗内,吹了吹凉后,一口喝掉。

  司鹫打量她一身绯色衣裳,有些迟疑:“阿南,这衣服在水上……会不会太显目?”

  “显目些好,不然颜色在水里分辨不清。”阿南朝他一笑,取出怀里一双银色精钢手套戴上,握了握五指。

  这双手套十分厚重,骨节处由精钢打制,每只手背上扇形排列着三根细长铁管,刚好就卡在骨节的凹处,不太引人注目。

  手套略微大了一些,毕竟,这原本是她为公子所制。她调整了一下大小,又试着握住双拳,骨节的精钢中立即弹出刀锋,不过两寸长短,但那锋利刃口闪出的寒芒,足以令人胆寒。

  收回寸芒后,阿南垂下双手,一拂艳红衣摆,转身就出了院门:“每个人都按计划行事,切勿延迟拖沓。”

  众人站在近水平台上,目送她离开,就连司霖也不敢再吭声。

  阿南一身红衣,独自驾着棠木舟穿出湖边垂柳。

  大风将她绯红的裙角与发带高高扬起,夹杂在万条柳丝之间,那抹红色忽现忽失,越发灼眼。

  一年四季都烟波蒙蒙的西子湖,此时因疾风而水波粼粼。波浪四下相激,大大阻遏了阿南的小船去势。

  她的船上看似空无一物,可经过改造的船舱内暗藏不少东西,使得她速度更缓慢。

  但阿南并不急躁,她慢慢撑着小船,在动荡不安的水面上,向东北方向慢慢而去。

  她身上红衣如此显目,尚未接近放生池五十丈内,湖上围巡的船只便立即发现了她,有几艘船围拢过来,向她喝道:“快走,官府在此巡逻,不得靠近!”

  大风雨将至,水风激荡,波浪拍击之下船身颠簸不已。对方船上的士兵都要按住船舷,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但阿南本就在海边长大,立在船头轻捷平稳,混若无事。

  对面船上的人见她没搭理问话,便伸出几根篙杆抵在她的小舟上,企图驱离她的小舟。

  阿南将船身一侧,篙杆吃不住力,就从船身上滑到了水里。握杆的人在船上一个趔趄,差点栽在水中,狼狈中恼羞成怒,忿忿呵斥道:“哪来的刁民,赶快离开,不然有得你好看!”

  阿南抬头看高船上的众人,眉宇微扬,朗声问:“西湖是天地所生,放生池是古人所设,怎么你们能在此处停留,我就不行?”

  见她这样发问,官府那艘船上有个锦衣卫总旗服色的人觉得不对劲,便站起身走到船头,居高临下打量她。

  见只是一个女子孤身前来,他顿时放了心,不屑道:“此处禁止通行,擅入者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湖面水风回荡,阿南红衣猎猎,一两绺未曾盘起的发丝散在颊边,让她双眼微眯,竟似显出一丝慵懒来:“可本姑娘今日就要来玩赏放生池,你们若是不放我进去的话,岂不是让我空跑一趟,无颜见人吗?”

  那总旗手下也有百来个兵卒,脾气自是不小。见她夹杂不清要闯进他把守的放生池,顿时冷笑一声,抓过旁边一个士卒的弓箭,拉弓满弦,将箭头直指向她:“大胆!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话音未落,后面一个“看”字,已经变成惨叫声。

  流光在船头一闪即逝,那总旗的手上血箭迸射。他手中弓箭掉落甲板,只挥舞着血肉模糊的两只手,惨叫不已。

  在叫声中,阿南抬脚勾住船头一个铁把,拨开后重重蹬下去。

  船身忽然一轻,猛然向上升了几寸。她鼻中闻到了淡淡的硫磺和油脂的气味,低眼一瞥,小舟下方舱中泄出无数浅棕色的油脂,此时迅速蔓延向四方水面,又被水浪拍击着,涌送到各座船只下方。

  她不由得心花怒放,楚元知做的东西还真实诚,分量十足。

  还没等船上众人发现异样,阿南右臂疾挥,臂环中白光飞射,勾住上方官船船头,整个人借势向上翻起,红衣招展间已经站在了对方船头。

  船上人还在查看那个总旗的伤势,根本未及回神,更不可能察觉到水面的异样。

  而阿南一落在他们船上便即动手,虚幻的光线乍现,与风中粼粼波光混合在一起,似真似幻间只见流光所到之处鲜血横飞,与她艳红的衣裳交织闪耀,飞散在水风之中。

  先下手为强,流光迅疾如飞,片刻间已血洗了半条船。

  在一片哀声中,有一两点温热的鲜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抬手去擦,脸颊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是她的手套遐迩,铁与血混合,淡淡的腥味。

  只这短短一瞬间,便有两三个人欺到她身后,挥刀向她砍来。

  距离太近,阿南的流光无法出手。她仗着手套的力量,硬生生抓住向自己砍下来的刀刃,迅疾攻击对方手肘回手反推。

  那一往无前的刀势被阻拦,对方手中钢刀立即脱手飞出,连身体都因为此时船身的颠簸而站立不住,翻了两个跟斗,重重坠入湖中。

  水花四溅之时,阿南纵身踢飞了第二个欺上来的人。

  那迅疾的大风与起伏的湖面,成了她最好的帮手。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之下,她几乎无人可敌。

  片刻之间,倒下了一船哀叫的伤患,躺倒在斑斑血迹之中。

  但,跌入湖中的人,已经发现了湖面的怪异之处,大喊了出来。

  旁边船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抓起了自己的刀剑,有的向这边船上跳来,阻击阿南的攻势,更多的人张弓搭箭,箭如飞蝗向着阿南射来。

  臂环中精钢丝网飞舞而出,阿南招手斜拖,挡下第一轮飞箭,转瞬间第二轮又射到。

  她飞速撤了丝网,手撑在船舷上,身体凌空跃起,如一朵红云重新落回小船上。

  她放矮身子,用船舷挡住身子,然后扳动机括。

  船舱内的草蓬竖起,暗藏在内的铁板遮住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

  趁着箭头叮叮当当敲打在船身之际,阿南低头观察了一下水面。那些淡淡的棕褐色油膜自船下涌出后,已迅速湮开覆盖了水面,在粘稠地随着水面起伏,拥住了围拢来的所有船只。

  但此时湖上哀声一片,混乱局面之下,大多人只注意着攻击或防备,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湖面已经变了颜色。

  阿南抬头看向放生池,思忖着火油是否已经足够覆盖这些船只。

  正当此时,一艘细窄的黑船破浪而来,毕阳辉站在高翘的船头,居高临下俯视着小舟上的她。

  他的肩膀上,站着那只傲首翘望的孔雀吉祥天,湖绿色与艳蓝色交织的羽翼,在晦暗的天色中绚丽逼人,如神鸟临世,摄人心魄。

  他振臂抬手,一拨肩上孔雀,那绚烂的大鸟便应着他挥手的姿势,拖着灿烂的长长尾羽扇动翅膀,在空中以阿南的小船为中心盘旋。

  “臭娘们,终于现身了?”毕阳辉居高临下,冷笑看着她,“前几次老子不小心着了你的道,这次你自投罗网,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凭你,还有这只呆板的死孔雀,也想动我?”阿南冷笑着,瞥了空中的孔雀一眼,“痴人说梦!”

  “死孔雀?待会儿它就让你死!”毕阳辉狞笑道,“这可是我们阁主特地替你准备的大礼,你还不乖乖投降,叩谢他的恩德?”

  阿南嗤之以鼻,拢好自己在水风中横飞的鲜红裙摆:“是谁死还说不定呢。”

  “今日湖上,就是我替兄弟报仇之日!”毕阳辉从肩上卸下长弓,咬牙切齿道。

  他的话如同号令,四周船上所有士兵弓箭上弦,一起对准了她。那些箭尖闪耀出的点点寒光,如同即将群扑而来的饿狼之眼。

  弥漫的杀意压在整片湖面上,一片寂静。

  唯有阿南昂首站在风中,艳红的裙袂猎猎飞扬,如一朵即将被风吹去的炫目火花。

  毕阳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搭上了二指粗的一支铁箭,对准了阿南。

  周围的弓箭手尽皆等着他,只待他一箭射出,便是万箭齐发。

  但,毕阳辉迟疑了片刻,手中那支箭却迟迟未曾射出。

  看着阿南脸上那绝不似装出来的笑意,他心下清楚,既然她有恃无恐,那么,必定还有杀招。

  只是……让她这么无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不敢动手?”阿南唇角微扬,缓缓举起了双手,做出要击掌的手势,“天色不早,我急着去见我家公子了,可没耐心等你了哦……”

  水风劲疾,湖面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到她口中的数数声:“三——”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只听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击声,空中孔雀翅膀闪动的轻微咔咔声,还有,每个人的胸膛中,心脏急促跳动的怦怦声。

  她的声音,还在湖面响起:“二——”

  风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层的边缘,终于扩散到了最外围的船下。

  “一!”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猛一击掌,毕阳辉手中的铁箭也在同时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备,他的弓弦乍动,她于击掌之前已经卧倒,飞快掷出了火折。

  万箭齐发,如飞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荡。

  湖面上只听得箭头射入船身的夺夺声如暴风骤雨,也有射在船舱铁板上的叮咚作响声。但随即,更为巨大的声响吞噬了这一切——

  是湖面上混合了磷粉与硫磺的火油轰然起火,迅速腾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点在哪里,湖上所有人只感到炽烈的光骤然升腾,周身灼热,才知道已经陷入火海。

  湖面上大大小小所有船只,被升腾而起的火海瞬间淹没。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处,便如猛兽般席卷扑袭,浓烟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那原本盘旋在空中的孔雀吉祥天,立时被烟火撩到,歪斜着被风卷走,不见了踪迹。

  刚刚还搭弓射箭的士兵们,此时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纷纷跃入水中。可水面也有一层火油在燃烧,潜下去的人无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头,绝望地被火海灼烧皮肤头发,发出阵阵哀嚎。

  湖面上烈火熊熊,如人间炼狱。

  朱聿恒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惨烈情形。

  他望着火光耀扬的水面,既惊且怒,寻找阿南的踪迹。

  身后的卓晏吓得脸色惨白,看看阿南的小船又心惊胆战地看看朱聿恒,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不应该跟着皇太孙殿下回应天的,在这边接待拙巧阁那个阁主不好吗?

  可他牵挂绮霞,又觉得跟着皇太孙肯定有好处,便抓住机会跟着去了。

  在暗夜呼啸的大风中,前路黑暗,无星无月,他们跋涉于泥泞山路之上。

  卓晏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汗,望着前方的皇太孙殿下背影——他在马上的脊背笔挺且紧绷,像是有巨大的恐怖即将降临,一刻都不能拖延,也绝不愿被压垮。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经过驿站换马,一行人抓紧时间修整。

  卓晏累得半死,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拿着当地的扎肝让皇太孙尝一尝。被拒绝后他便劝道:“虽然油腻了一点,但阿南姑娘都说了,要多吃点肉,下水才有力气。”

  “不是让她最近不要下水吗?”朱聿恒说着,端茶盏的手忽然顿了一顿。

  卓晏看见皇太孙殿下的目光在摇曳烛火之下忽然变得森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抿唇抬手,示意卓晏不要说话。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不敢说话。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朱聿恒忽然一把抓起搁在桌上的马鞭,大步向外走去。

  卓晏胆战心惊,紧跟了上去,却只能从后方看到他绷紧的下巴与紧抿的唇角。

  驿丞牵着马站在门口,他抓过缰绳翻身上马,却拨转了马头,向着杭州回头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韦杭之反应最快,立即上马急奔追上。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打马重新扎进回杭州的黑暗山路。

  难道,昨晚那苦不堪言的暗夜跋涉,那令殿下不顾一切狂奔向应天的骗局……

  卓晏看着面前的西湖,心有余悸地想,全是阿南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第81章 琉璃业火(3)

  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水面上燃烧,烈焰熊熊。

  阿南的棠木舟上却没有一丝火焰,除了扎在船身上的箭已经被焚烧成弯曲的焦黑木杆,未曾受到任何影响。

  朱聿恒指挥岸边仅剩的船只,命令立即前去搜救湖中落难者。

  众人七手八脚从水里拉起被烧得全身燎泡的士兵,在他们的□□声中,朱聿恒终于看见了阿南那艘小船微微一动。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从船舱中伸出,手套上尖锐的寸芒锋利无比,撑在船头闪耀着寒光。然后,一条红色身影从船舱中借力旋身跃出,落在高高翘起的棠木舟船头。

  正是阿南。她稳稳站在这哀鸿遍野的水面之上,目光扫过面前湖面,落在朱聿恒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

  朱聿恒隔着十数丈的距离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身边那几个刚被从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还在燃烧。火油是楚元知与阿南一起研制改进的,燃烧迅速,入水不灭。这些士兵本以为跳进水里能逃出生天,谁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更为惨烈。

  激愤之下,他们个个对着阿南破口大骂:“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众人的唾骂声中,阿南反倒大大方方地朝朱聿恒一笑,高声道:“快走吧,水火无情,待会儿要是伤到磕到了,后悔莫及哦。”

  卓晏知道她这话是特地对皇太孙殿下说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脸色。却见他面沉似水,盯着阿南一瞬不瞬,并无任何避让的意思。

  箭在弦上,阿南撂下话后操起竹篙在水上一点,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时轻巧无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着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仅存的几艘官船立即围拢上去,伸出勾镰,拦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头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撑,小舟以间不容发的速度穿过两艘官船中间的空隙。

  在疾冲过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间流光闪动,两边的舵手齐齐抖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来。

  大风之中,相接的两船无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击在一处。

  巨大的碰撞声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镰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锋利的勾镰交错着无法避让,水面上鲜血迅速洇开,惨叫声连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面上一划,将一切迅速抛到身后,向着放生池闯去。

  然而就在她离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时,一支长箭忽然自后方而来,向着她疾射而去。

  后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霍然起身。却见那支箭来自那艘燃烧的黑船上,极其粗大,显然只有那个膂力过人的毕阳辉才能用他的长弓射出。

  那箭去势骇人,声响极大,阿南听到耳后异常风声,身形立即向旁边一倾,整个人向着水面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着她的胸口飞了出去,去势极为骇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砖缝间,激得碎末纷飞。

  众人皆以为阿南会坠入水中,谁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时腰身一挺,再度飞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扫向后方那艘余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毕阳辉正手持长弓,再度搭箭上弦。

  黑船材质比普通木头坚固,起火缓慢,而他竟在满船扑火的人中,不顾逃生,先要杀了阿南。

  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阿南冷笑一声,身形在风中急晃,闪过他射来的利箭之时,勾住黑船的船头,飞身跃了上去:“正要找你呢!”

  毕阳辉手中长弓无法近战,见她身形诡魅,唯有抡起弓身向她扫去。

  阿南仗着自己手套,抓住抽来的弓身,一个翻身便带着长弓疾转了一圈,臂环中流光疾射,毕阳辉捂住脸,高大的身躯立时倒下。

  旁边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乱,此时见她几个照面就干掉了毕阳辉,吓得只敢在外围持刀作势,不敢上前。

  “臭娘们……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毕阳辉趴在地上,兀自恶狠狠咒骂。

  “你不放过我,我还要找你呢!”阿南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这辈子下不了床,我就让你这辈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声音在她耳畔厉声响起。

  阿南回头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经接近,他站在船头,片刻间就要到来。

  天空闪过一抹灿绿,隐露吉祥天的痕迹。毕阳辉仓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让它下来攻击她。

  她转回头,毫不迟疑地抬手,握紧手套,将寸芒对着毕阳辉的膝盖砸了下去。

  在骨头碎裂声与毕阳辉的惨叫声中,她纵身而起,带着一手淋漓的鲜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飞扬的血珠,有一两滴抛洒在了朱聿恒面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顺着鲜血缓缓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识这么久,她在他的面前总是笑嘻嘻又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在生死一线之时,也还带着三分不正经地和他开玩笑。

  而他从未见过、也没未想过,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