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稚雅……”阿南脸色铁青,愤恨咬牙道,“罗浮山葛家和葛岭葛家同出一脉,必定会互通有无!”
她一句话提醒了朱聿恒,他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才缓缓道:“看来,我们不需要搜寻娄万了。”
“嗯……只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点了点头,想起萍娘之死,又是伤感又是难过,低低道,“我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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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种办法可制取白磷。
第46章 旧游如梦(4)
楚元知怕纸灰飞散,想用竹签子将纸灰重新拨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差点把纸灰弄碎。
阿南便接过竹筒,将它利落地拨了进去。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着手套问:“姑娘这双手套如此厚实,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这是拿来制备火药的。”这双手套给阿南略小,便脱下来放在了一边。
见楚元知点头不语,朱聿恒便问:“火浣布所制手套,能隔绝火焰,想必给王恭厂更好?”
“这可不行。”楚元知说道,“火浣布虽可隔火,但存放炸药的地方,却绝不适合。”
见朱聿恒不解,阿南对楚元知说道:“他非行内人,不懂这个。”说着,她拔下头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罗衣袖上摩擦了几下,然后将头发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头发。
还没等簪子挨到她的发丝,那乌黑柔软的青丝便在朱聿恒的注视下,一根根地飘飞起来,被簪子给吸了过去,轻轻缠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飘飞的发丝上,竭力隐住眼中惊异之色。
他仿佛看见了,在十二根龙柱喷火之前,他的发丝与衣服下摆,也是被这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上轻扯飞起,诡异莫名。
“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厂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说道,“王充《论衡》中有‘顿牟掇芥,磁石引针’的说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类细小的东西,磁石能吸引铁针。《博物志》中也写到过,‘今人梳头、脱著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这世上有一种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能产生一种力量,让两个东西互相牵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倾听楚元知的话,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他只觉手背仿佛被针一刺,不由得缩了一下手。
原来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让他被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这么胆小,看你吓得。”阿南把簪子插回头上,见朱聿恒惊诧地抚摸手背的模样,笑道,“别担心,刚刚刺你的那个东西啊,也就像针刺一样,有点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与铁针相吸引一样,虽然谁也看不见,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只不过只有一点点。不过我怀疑,如果有办法将它们增强的话,这将会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毕竟,谁有办法阻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呢?”
确实如此。朱聿恒听着她的话,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时,那十二根喷火的盘龙柱,仿佛地狱业火般可怖的场景。
这世上,谁能对抗这诡异莫名的力量?
“天气干燥如秋冬时,火浣布、丝缎与皮毛这种衣服偶尔会有火星蹦出,虽然不会灼伤人体,但一旦碰到王恭厂那堆积如山的火、药,便会酿成大祸。换成棉布的话,便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朱聿恒恍然点头道:“难怪王恭厂的人,不允许穿丝绸衣物,铜器铁器也是严控之物……”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告别楚家,上马离开时,朱聿恒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南催马赶上他,趴在马背向上仰视他低垂的面容,笑问:“阿言,有心事老憋着多不好啊,跟我说一说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惊觉,面对着她盈盈的笑脸,他欲言又止,一时却又下不定决心。
阿南打量着他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道:“妖风~”
朱聿恒心口一震,没想到她已经察觉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为什么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着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飘飞的头发和衣服,和杭州驿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飞扬。而这两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点都是——雷雨将来,天空蕴满雷电。”
“所以……那种可以将轻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与雷电肯定有相似之处?”
“对,但毕竟我们现在所想的,都只是猜测而已。”阿南抬头看看天色,说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气,我们就知道这猜想是否正确了。”
朱聿恒默然点头,却见阿南又说道:“从我的火折子被烧融时、还有你刚看着手套的诧异表情都说明,三大殿的火灾绝不简单。来吧,原原本本跟我讲一遍。”
朱聿恒抓紧了手中青丝缰绳,缄默不语。
“你可要考虑清楚哦,楚元知身负嫌疑无法帮你探查,唯一能帮你的,就只有我了。可你要是连具体状况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帮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让长久以来筑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间开始崩塌动摇。
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诡谲的、生死攸关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黄河滩头将他从激流中捞起的阿南;是冲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际与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确实有诸多诡异之处。”
卓家如今正办丧事,自然已经不适合朱聿恒居住了。
韦杭之早已命人将阿南所用的东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岛屿,由白堤、苏堤与西湖两岸相接。
阿南与朱聿恒打马过长堤,前方殿宇楼阁在烟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当年白居易所写的孤山,“蓬莱宫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宫遗址之上,重建了规模不大的精巧园林,沿级而上便是孤山顶麓,西湖最高处。
在寂寂无人的山顶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将当日在殿内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略过了自己身上出现的怪病。
“这么说,你当时回头看到,那些火是从柱子上的龙口中喷出的?三大殿的柱子是怎么样的?”阿南一下子就抓住了这桩事件中最大的疑点。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盘鎏金云龙柱,”朱聿恒让韦杭之取了纸笔来,详细画给她看。
他先画的是屋檐,边画边道:“柱子削金丝楠木为底,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层麻、三层灰,施以红漆。柱子高三丈三,盘绕着铜制十八盘镀金云龙,周身是堆漆五彩云水纹。”
他于绘画十分精通,金龙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惊。
阿南端详着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说被三层麻三层灰包裹的金丝楠木,是很难烧起来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烧完了里面也燃不起来。”
“所以,看到楚家那个铁网罩能烧毁你的火折时,我觉得,或许只有那样的火,才能让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间燃烧。”
阿南点点头,思考片刻又摇摇头:“就算那些铜龙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烧,可要将它们烧到足以让金丝楠木柱燃烧喷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会被灼伤,哪能不被察觉?”
“我查过了,那十二条龙都是实心的,中间绝没有任何可供倒入火油的空隙。”
“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线索,妖风。只能在雷电天气出现的妖风,是否与大殿之火有关?雷电劈击虽然会引起大火,但若让十二根柱子同时着火,除非是当时天上能同时降下十二道雷电来适配?”
朱聿恒道:“我估计问题必定出在建造大殿的人身上,或许,他们能有机会在柱子上动手脚,利用我们所不知道的手法,让十二根柱子同时起火。”
阿南赞赏道:“这想法很对,三大殿主要负责人是谁?”
“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主掌一切工地事务,因此,我确实想过要咨询他。”朱聿恒凝视着她,慎重道,“可惜,他已经死在了奉天殿那场大火之中。”
“死了?”阿南挑一挑眉,“这倒好,与自己监造的宫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且他的死状,非常奇特。”朱聿恒将蓟承明当时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因为现场情形诡异,他又持笔画出了蓟承明活活跪着烧死在地龙中的诡异状况。
阿南这个古怪女人,听到此等惨剧,眼睛都亮了:“既已接近生机,却不肯进入,难道前方有比被烈火活活烧死更可怕的事情?”
朱聿恒摇头道:“想象不出。而且事发之后,地龙被仔细搜寻过,并没有任何阻挡他前进的障碍存在。”
“但我觉得他这个选择还有个更有趣的地方。”阿南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用玉山子砸开地面,肯定要比砸开门窗更难吧?普通人的话肯定不会想到钻地下去的。”
“这被砸开的地龙薄弱处,自然就是蓟承明在一开始,给自己留好的后路。”朱聿恒皱眉,沉吟道,“现在想来,当时雷震不绝,也是蓟承明进言,建议我们进入奉天殿避雷的。”
“所以,你肯定已经彻查过蓟承明吧?有没有什么发现?”
朱聿恒摇摇头,让韦杭之去取来蓟承明的档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给阿南看。
阿南一看见这么多本,头都大了,说道:“你翻几个重要的地方给我看看,这里怕不有几万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蓟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给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着,朱聿恒记得第三本中有关于他与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将第三本翻开,寻找那处地方。
翻书之时,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忽然飘了出来。朱聿恒抬手按住,见上面是不明究竟的几行无序数字,便扫了一眼那东西的来历。
是蓟承明死后,他的干儿子在他床头暗格发现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聿恒见上面写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这是一个渐多又渐少的数字,若排列起来的话,那个可以旋转的东西,大概类似于一个菱形,或者说……一个圆形。
一个圆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转的弹丸。
他瞥了正皱眉看着蓟承明档案的阿南一眼,不动声色地竖起书册,将那张纸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将书翻到蜉蝣那一页,摊开放在阿南面前,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亭外的韦杭之,问:“什么事?”
韦杭之自然会意,立即禀报道:“大人,公务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画,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内,他问韦杭之:“从司鹫那里拿到的铁弹丸呢?”
韦杭之立即从抽屉里取出给他。
他拿在手里,等韦杭之出去了,看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气,按照蓟承明那张纸上的数字,按住第一层凹凸,向左略一旋转。
第一层旋了细微的一格,轻微一顿,停了下来。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层,向左旋了三个小格。
第三层,向右旋了四个小格……
无声无息之中,他慢慢开到最后一层,左旋一。
旋转到位之后,毫无声息。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弹丸,须臾,试着按住上下两端,往下轻轻一按。
铁弹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开,就如一朵莲花绽放于他的掌心,露出里面一个小纸卷。
在纸卷的周围,是极薄的一层琉璃,里面盛着绿矾油(注1)。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此时才微觉后怕。
若是他不知这个开启的数字,按错了次序,恐怕早已击破琉璃,绿矾油溅射而出,不仅毁了里面的纸卷,也会让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他托着这朵冉冉开放的铁莲花,脸上渐渐蒙上寒意。
三大殿纵火案的重要嫌犯蓟承明,与阿南他们一群海客,究竟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会出现在蓟承明床头的暗格之中?
莲花已经彻底绽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里面的纸卷,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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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绿矾油,即硫酸。
第47章 灼灼其华(1)
映入眼帘的,是竺星河那令人见之难忘的一手清隽好字: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这是李贺《雁门太守行》中的颔联,这诗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更有名,分别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提携玉龙为君死”。
看来,这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法子。
有两个可能,一是竺星河在放生池悄悄传递出了消息,二是这句诗早已写好,危急时刻拿来召唤阿南。
朱聿恒又检查了一遍,确定字条上没有其他手脚后,原样卷好放回了弹丸内。
他用极厚的锦袱包住弹丸,又将一本厚重字帖放在面前以防绿矾油喷溅,再将如同莲花般的弹丸合拢。
轻微地咔一声,锦袱内的弹丸恢复了原样。
确定它没有问题后,他隔着锦缎,艰难地按照相反的次序,将它一点一点拨回原位。
等一切完成,他将弹丸收到抽屉中,打开熏香炉,将自己刚刚的画在其中烧毁,又拨散了灰,才起身出门。
回到山顶亭中,阿南连第三本册子都还没看完,她揉揉太阳穴,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正看见朱聿恒拾级而上,在夏日光晕之中,越显清隽脱俗。
她托腮望着他,等他走过自己身边时,笑道:“阿言,你身上好香。”
朱聿恒淡淡扫了她一眼,声音波澜不惊:“专心看书。”
“是是是。”阿南应付着,继续看蓟承明的生平。
而他坐在她的对面,解着那个“十二天宫”岐中易。
夏日清风徐来,头顶鸟雀啾啁,西湖波光尽在身边。偶尔岐中易轻微敲击相撞,清脆的叮一声,更显静谧闲适。
阿南将最后一册看完,丢在桌上,说道:“蓟承明发现蜉蝣而大笑那里,必定也是他注意到葛家的开始。葛家所有人被流放云南,他可利用的,只有葛稚雅了。”
“但我不太明白的是,”朱聿恒略略前倾,看着她问,“当今圣上待蓟承明不薄,一再提拔擢升,直至掌印太监。这已经是一个宦官所能达到的最巅峰了,他为何还要犯下如此事端?”
“可能太监身体残缺后,心态扭曲吧。”阿南说着,又“呃”了一声,补充道,“不过阿言你不一样,你高大伟岸,还有喉结,前天我好像看到你还长了点胡子,你是年纪比较大才净身的吗?我听说童贯也有胡子……”
说到这儿,她一看朱聿恒的脸色特别难看,忙改口道:“当然了阿言你和童贯那个大奸臣肯定不一样!”
朱聿恒冷冷道:“废话少说。”
阿南吐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靠在后方亭柱上,揉着自己的脖子道:“咱们已经将这几起纵火案大致了解清楚了,案情也拼凑完整,现在只差一个证实。希望赶紧来个雷雨天,我好找楚元知做一下当时火情的还原。”
朱聿恒微觉诧异,问:“你已经全部清楚了?”
“差不多了。毕竟这事儿拖不起,我家公子还蒙冤不白呢,再说……”她又对着他一笑,“你的性命也悬在这个案子上啊,我怎么能松懈呢?”
明明她笑容明灿,可知道自己只是顺带的“也”,朱聿恒的心中,还是涌起了难言的郁闷烦躁。
似乎,还有一些自己并不愿承认的酸涩。
阿南是个急性子,用过午饭后,当即就要找楚元知探讨纵火手段的可能性。
朱聿恒命人送她到楚元知那边,阿南诧异问:“你不一起去吗?”
“我是官府的人,楚元知是嫌疑人。让他帮我们搜查火场本就已与律令有悖,你去找他可以,但我不方便与嫌疑人一起行事。”
“你们官府挺讲究啊。”阿南也不在意,抱怨了一句便纵马离去。
而朱聿恒目送她离去后,则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官船,从孤山一直向南,横穿西湖,再度前往放生池。
知道竺星河那边的人一直在关注放生池,朱聿恒在船上换了锦衣卫的服饰,诸葛嘉亦知道他不愿与竺星河见面,妥帖地递上一个拙巧阁所制的皮面具,戴在脸上如换了一个人。
刚登上绿树掩映的堤岸,便听到一阵飘渺仙音随水风而来,是一个女子在弹琴唱歌,散入此时的烟柳荷风之中,令人忘俗。
朱聿恒走到云光楼上,俯瞰下方天风阁。
竺星河身上依然系着“牵丝”,坐在廊下对着西湖品茶,迟缓的行动因为他举止优雅,反倒令人觉得有种从容韵味。
离他三尺之外,有一个穿浅碧纱衣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之下,弹着一曲《南吕·四块玉》。
她的琴弹得好,歌声更是婉转动人,唱的是关汉卿所做的《四块玉·别情》。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她低垂着头且弹且歌,绿鬓如堆云,皓腕如霜雪。
虽看不见面容,但那纤袅如烟霭的身影,柔婉如云岚的姿态,伴着她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足以想见她惊人的美丽。
见朱聿恒打量那少女,身旁的诸葛嘉低低出声道:“她叫方碧眠,是方汝萧的孙女。”
“方汝萧?”朱聿恒端详着那个光华如月的少女,“没想到他还留下了孙女。”
靖难之后,当今圣上入应天登基。当时方汝萧是朝中文臣领袖,受命撰写登基诏书。但他当庭唾骂燕王是乱臣贼子,宁死不从,因此被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她是遗腹子,在教坊司出生的。应天这边颇有些人同情方家,因此她虽身在教坊,但并未受过垢辱。而且她颇类祖父,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
虽然当今圣上极为痛恨方汝萧,但毕竟十七年过去了,民间对此事也不再讳莫如深,因此诸葛嘉说来随意,朱聿恒听来也并无太大反应。
“方碧眠……”朱聿恒最后再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弹丸中留下的那两句诗,又看着这对相映生辉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适。”
竺星河一杯茶还未喝完,便被带到了云光楼,看见坐于几案之前的一个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该是遮掩了面容。但由那端坐姿态中流露出来的清贵倨傲,让他一眼便可以认出,这就是上次与他交谈的人。
竺星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问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这反客为主的姿态,让朱聿恒微微一哂,说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颇为悠闲自在。”
“是,此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饮食起居,除了行动不便之外,长居于此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抬手取过案上茶壶,斟了两盏茶,推了一杯给他,笑道,“虎跑水龙井茶,堪称天下一绝,我当年在海上可没有这样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几日吧。”朱聿恒闻着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间,外面也有人甚是想念,让我代为慰问。”
“是阿南么?我以为她有了好归宿,已经忘却我们这些旧日伙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并不解释,只问:“上次所问,幽州雷火与黄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种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过了,只不过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尔一写而已。我一介凡人,与如此灾难能有何关联?”
“别再妄图遮掩了,你与这两桩灾祸牵扯甚深,朝廷已经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蓟承明蓟公公的干儿子庞得月,已经出首证明,他曾见你们接触。”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这确是有的。蓟公公营建新都采购颇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会。”
“他是否对你提起过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时,蓟公公便找永泰行订过紫檀、苏木等,账目清晰,阁下一查便知。”
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铁板一块的态度。
朱聿恒垂眼看着手中茶盏,声音更沉了几分:“竺星河,你是海外归客,朝廷念你心系故土,衷心华夏,因此对你礼遇三分。但这是恩典,并非你可恃仗之事。”
竺星河笑容温润,道:“是,多谢朝廷恩典。”
“若你再不识抬举,锦衣卫自有一万种手段从你口中撬出需要的东西来,只怕到时候,你会追悔莫及。”
“锦衣卫的手段我也多有耳闻,只是我确实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费周折?”
“别装糊涂。”朱聿恒缓缓道,“你可记得这些数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面具亦挡不住他的威势:“你以为自己与蓟承明传递消息的途径足够机密,却不知早已被我们截获,你在顺天这场灾变中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了如指掌!”
袅袅茶气飘在他的面前,让竺星河神情有些恍惚不定,难以看清。
“另外,阿南也亲口对我提及,你在黄河决堤之前,准确预测出了该段堤坝坍塌之事,命她前往。我问你,你究竟如何得知天灾发生的时机,从而借助其力量,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阁下何出此诛心之言?”竺星河终于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为祸人间一词,竺某怕是担当不起。”
朱聿恒冷冷地看着他:“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曾在海外习得‘五行决’,可推算山海岛屿走势,行经顺天时,发现山川有异,恐宫内会起灾祸,因此向蓟公公传递了消息。但蓟公公似乎并未在意,我亦不知自己的本事在陆上是否能奏效,因此未敢再多言。”竺星河说到这里,似是十分悔恨,顿了一顿才继续说,“后来宫中大火与我所料不差,因此我急命阿南去黄河边,希望能挽救万一,可惜她毕竟身上有伤,无力回天,最终功亏一篑,真是时也命也!”
“如此说来,阁下倒是怀着为天下黎民的拳拳之心?”
“天日可鉴!”
“那么……”朱聿恒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几案上,缓缓问,“下一次的天劫,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竺星河不假思索道:“不知。”
朱聿恒略眯起眼,盯着他。
“顺天与黄河,都是我偶尔经过之时,观察山川河流而发现的。天下高山大川数不胜数,我如何能一一踏遍,寻找踪迹?”竺星河说着,又抬头直视他道,“再者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你又如何认为会有下一次天灾呢?怕是多虑了吧。”
窗外水风骤起,花影在风中起伏不定,落红扑在窗纱上,如斑斑点点的血迹。
看着那些血色痕迹,朱聿恒收紧十指,在膝上紧握成拳,双唇紧抿。
明知道竺星河必定还有重大隐瞒,但他又如何能将自己身上那与天灾一起出现的两条经脉,示之于人?
这是他最隐秘的伤痛,也是最可怖的境遇。
面前这人,是否知晓天灾发生之时,也是他身上经脉迸乱之刻?是否知道他只剩十一个月的性命,与此息息相关?
在结论尚未得出之时,他绝不能吐露半分。
因此他停了许久,缓缓地,用近乎于冷漠的语调,吐出了几个字:“八月初,或许会再有一场。”
“哦,有何凭据?”竺星河略一挑眉,“顺天是四月初,黄河是六月初……所以你认为按照时间来推算,下一次是八月初?”
朱聿恒没回答,只冷冷道:“而且,灾祸怕是多半会发生在要害之地,这样算来的话,你的范围该缩小许多。”
“还是不行。我的五行决,还需要一个助力。”竺星河缓缓坐直身躯,与他相对而视,“五行决运算极难,如今又不知具体地址,必须有人相助。”
“这倒不难。”朱聿恒随意道,“朝野上下乃至拙巧阁,你要哪一个,我去调遣。”
“阿南。”竺星河的声音,清晰而确切。
夏日风来,湖水拍岸,花树摇曳。在这动荡凌乱的声响之中,朱聿恒审视他的目光,带着犀利的意味:“她不行,换一个。”
“山河走势运算极难,毫厘之差便是天地之别。我与阿南磨合十年方能成功,其他人,无法弥补这十年默契。”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第48章 灼灼其华(2)
楚元知家后院的废墟中,已运来了一根足有两丈长、一围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面交替包裹了三层麻、三层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干外面的灰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