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不可信。

舒决从父亲之死明白了这一血的教训。

 

与海盗打交道越多,舒决越渐清楚,海盗这群人代表了太多东西,有各国权贵与皇室,有沦落在外的逃亡士族,有商贾眼线,有军队,还有动歪心思的渔民,有商贩,有海镖,有番兵……

海盗是一面旗帜,是一种影子,舒决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这一点。父亲以自己的死证明海盗不可信,舒决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来继续观测海盗。

海风猎猎,今日出航之后就阴雨绵绵,是一个适合厮杀的天气。

舒决从兜里翻出一面黑面巾缠在面部,只露出眼睛。他今天需要走入影子里,挂上另一面旗。

 

船上几十号水手纷纷同样蒙面,狮鲛旗帜早就被收起,此刻扬起的是一面黑边血旗。

“听我号令。”舒决手摁剑柄:“突袭目标船体,副船左侧切入,上钩爪和铁索,主舰上撞角,准备接舷战。但凡抵抗,一概灭口,抓住目标人物,死活不论,先抓住者拿百金。”

众多手下呼吸粗重,眼神里闪烁着赤裸裸的贪欲。

在大海上,任何人蒙上面孔都可以是海盗。

无非是换了一面旗帜,做一桩即兴生意而已。

这才是海盗无法断绝的真正原因。

 

蒲川被抓住时肩上挨了一刀,此时捂住还在渗血伤口,痛楚与惊恐让他脑子里很乱,可看到眼前海盗头领,他一时间愣住了。

“是你……是你。”

蒲川呼吸急促道:“为什么,舒船长,为什么是你?”

面前人蒙面,但那双冷淡锐利的眼睛,马尾发上如血红巾,腰间奇门兵器马来克力士,都让蒲川无法忘记。分明是一月多前,那个浴血护送自己从海盗船包围中以命相搏突围的年轻护卫头目。

舒决没有理他,只是问水手:“船上清点物资完毕了么?”

那人恭敬回答说:“禀头领,船上有香料一百一十二桶,以爪哇昧履支为主,还有若干香药,此外有一百四十多斤沉香、十罐子水银、三百斤白蜡。”

舒决看了蒲川一眼,皱眉喃喃:“胡椒么……不对,还有其他东西,再找,给我把他们真正运送的东西找出来。”

爪哇胡椒品相一直不错,与摩伽陀国都盛产胡椒,自唐代伊始,胡椒在陆地上就等同于黄金白银,拥有极佳的收藏价值,并且由于能够干燥储备很久,也被不少人家青睐。

一百多桶的胡椒和其他香料加起来价值的确不菲,却有一个明显破绽——蒲川听到时毫无表情。

果然没多久手下匆匆返回,低声道:“头儿,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蒲川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名天竺老僧,还有二十名满者伯夷幼女……”手下吞了吞唾沫,手指捏紧:“船医说那群幼女都服用过药物,穿着奇异,十分……十分……”

“管不住裤裆了?”舒决冷冷看了手下一眼。

水手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她们一直在跳舞,天竺僧说是天魔舞,而且穿得实在……是被从小培养的舞姬。”

舒决略作沉思:“给她们醒药,暂时安置,三名僧人先行关押起来。”

安排之后他双目投向不安的蒲川:“十六天魔舞,培养魔舞幼女,比扬州瘦马更昂贵,看来阁下所图甚大,想必花费了极大力气。”

蒲川此时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这位头领,我一人性命并无所谓,可这二十名‘欢喜佛女’却是给贵人准备的。留下这群佛女会给头领也带来麻烦,还请放她们上岸,自有人愿意给出合适价码。”

舒决去甲板下视察了一番,当看到那群佛女年纪大多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个身体却发育得无比曼妙,显然是用药物加持。她们一个个看见男人就吃吃笑,忍不住想要跳舞,十分兴奋,已不似常人,更像妖魅。

蒲川低眉顺眼道:“首领请看她们身上,背脊各有印记,都是各路贵人提前预定的,这等货物绝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敢随意伸手的。”

果如他所说,舒决看到这些佛女背部脊椎处都有一个刺青模样的印子,好几个白嫩背部上刺了“宁”“齐”两字,剩余则被“黔”、“僧”两字分刮,唯有三名年纪最幼的懵懂幼女还未刺字,想来是还未定贵人归属。

舒决并非一无所知,蒲川的身份已昭然若揭。海商,蒲家,香料,有违天和地对天竺高僧出手,并且以天魔舞调教佛女,如此对佛门不敬之事,唯有泉州蒲家做得出。

一来蒲家原本就有色目人血统,是番客回回,最不待见僧侣与身毒,再者他们原本财力雄厚,在前朝就大肆拉拢各路权贵,蒙古人还在中原时蒲家蒲寿庚降元,受封为福建行省中书左丞,一度权势灸天。

后来太祖赶走鞑靼,明王朝威慑四方,因蒲寿庚“导元倾宋”,蒲氏家族受到歧视和排斥,天子令“禁蒲姓者不得读书入仕”,继而蒲家只有经商一条路可走。

看到佛女背后刺字,舒决略微沉思道:“蒲家倒是大手笔,几个贵人的确来历不凡,宁想必是当今明皇胞弟宁王,齐是齐王,这黔应该是黔宁王沐家,僧……”

他看向一位佛女背后刺青:“听闻明皇有一位僧录司左善世,想必就是那位姚国师了。”

蒲川十分意外,眼前年轻人居然对明王朝内的势力纠葛如数家珍,又一次刷新了他脑子里对海上这群番子的固有印象。

“既然头领知道这些都是大明天子近人,不如就派一人去我泉州蒲家送信,想必能够给出阁下一个满意的价码。”

舒决用手指将下垂的刘海梳到脑后,重新用红巾将有些过长的头发扎好。

“阁下还是想好自己的处境。”

 

俩人正商谈着,此前的水手慌慌张张跑来,上气不喘下气道:“头儿,我们被一艘明朝军船盯上了!”

话才落下,整个船身剧烈震颤,舒决心叫不好中炮了,一把抓起蒲川大步赶往甲板处。

从风浪中显出真身来的是艘十分罕见的宝船,高大如楼,艏艉高昂,下侧如刀,完全无惧海浪推搡,船上灯火通明,在浪卷之间如履平地,上面士兵站姿整齐静默,透出一股肃杀凝威的煞气。

桅杆上几面大大的方形旗帜被灯火映得清晰无比,一面绣了黑色北斗七星的白北斗旗,一面纹有“三军司命”的主将旗,最高一面旗帜上写有“高招”两字,白底朱边旗上则写有硕大的“王”字,昭示将官名讳。

船艏炮两发示威,一发落在蒲川的船左侧差点擦中船侧,另一发则是轰倒了一根最前方的桅杆,导致海盗黑旗坠落,临阵断旗这种不详之兆让众人都是一番骚动。

舒决知道不能让锐气与气势被对方压下,当即下令:“开炮还击!”

手下旗手有些口吃道:“头儿,那是……明国军船……”

明国王朝的强大军力早就通过庞大的宝船舰队朝周遭藩国展示过,纵千国难与之比肩,如此庞然大物的旗帜先天性就对海盗是一种震慑。

“海上不分国度,只有敌我。”舒决沉声道:“开炮,以此前架设的佛朗机炮还击,令副船迂回骚扰,主舰拖延敌船,我船暂且保持距离。准备接舷战。”

话还未落下,只听到轰轰几声巨响,炮声淹没了舒决最后的一句话。

“头儿……主舰,主舰被击中了!”旗手慌慌张张发来战报。

舒决也已看到,主船已经在海上摇摇晃晃,桅杆倒塌了两根,风帆彻底盖在了甲板上,原本他们为了能够快速劫掠行动选择了中小型船体,尽可能灵活,此时薄弱船体结构却变成了最大缺陷。

怎么会两炮都中?

舒决心神疑惑。海上舰船交战,火炮一直为辅,重在威慑与影响对方航行方向,双方不断转向纠缠下以火炮的笨重很难精准命中。可眼下明国军船只开了四泡就有三炮中船!

天命如此?

舒决冷静下来后立刻命令:“传令让他们弃船,副船掩护,我们也过去迂回拖延。”

可立刻他发现对方传令永远比自己快,前去掩杀的副船被明国大宝船正面撞击,直接捅破了舢板,撞角刺入船体中,就像是独角鲸的锐角穿透猎物肚腹。

舒决知道副船完蛋了,当机立断:“撤。”

他一把扯过旁边窃喜的蒲川:“你早就知道有明军接应?”

蒲川生怕触怒气急败坏的对方,态度比之前更要恭谦:“回头领的话,在下自然是希望有军船护航的,可我泉州蒲家早就被太祖宦禁,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让明军战船接应。”

舒决略略一回想,蒲家偷偷摸摸调教佛女,就是为了笼络讨好各路权贵,这事的确不能摆在明面上。

片刻旗手又跑来报信,哭丧着脸:“头儿,那明船冲我们来了。”

舒决回头望去,只见巨大的宝船在星月之下乘风破浪,犹如一座移动军堡,高扬的明国旗帜风中张开来,连此前风雨涛浪都仿佛屈服于天朝之国的军威,海面上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对舒决是最大的灾难。

 

眼下他夺了蒲川商船,却并不是灵活快速船体,坚固有余,笨重迟缓,面对更加高巍雄浑的明国军船完全是一个活靶子。对方火炮能够更加容易地瞄准,一旦接舷战,以明船能容纳百人士兵的体量,己方在这海上将再无生路。

好快,太快了。

舒决觉得有些呼吸急促,他并不是没有与明船交手过,可从未有过现下如此被动压抑,自己应对总是慢一步。对方主将仿佛早就将一切预演于沙盘上,分割,炮击,接舷,压迫,追逐,一气呵成。

开头舒决还觉得对方仗着船高炮利,弗朗机人也是如此,海盗依旧能够盛行于大海,信奉打不过就跑。可真正交手,几个命令之后舒决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对方和他遇见的那些军船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那位王将军下令快,下面执行迅捷精准,毫无此前明国水师将领的装腔作势,甚至都没有例行招降,让舒决根本来不及虚与委蛇。对方炮火和肉搏前后运用纯熟,士兵悍勇,甚至透出几分狠辣海盗风范。

舒决深吸一口气,望着后方咄咄逼人的大船狠狠道:“往南,去最近的礁岛。”

旗手吃惊了一下,匆匆先去传令。

舒决注视着后面穷追不舍的战船,心中冷笑,你毁我船队,待我取一点利息回来。我倒要看看,浅海作战你又能如何,这艘船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