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岛内已是一片月夜,没有人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
建文和腾格斯抱着一动不动的哈罗德,心情有些沉重。而周围的那群怪人正在围拢过来。
他们有的作高丽打扮,有的着波斯衣衫,有的在摇着骰子筒,有的则捏着云片糕。这些人经过佛光的沐浴之后,似乎对自己的新身份都分外满意,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在月光下且歌且舞。待见到建文他们,竟然纷纷行礼鞠躬,膜拜起来。
建文现在毫无心思接受他们的赞美。他脑子很乱,目光盯着哈罗德,半晌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而他身后忽然“哗啦!”一声巨响,竟是千岁从池子里钻了出来,她发丝沾着的沼液丝丝往下流淌,看起来有些狼狈。千岁抬头看看周围,又毫无表情地跳了下去。腾格斯见状“唉”地一声,把头扭到一边,过了一会,又见她半个身子从池中探出来。
“不行……”
“不行……”
“不行……”
“还是不行……”
她一次次跳下池去,又一次次冒出头来。她势要看到这世界能够按自己的意图改变,却见周遭事物不仅没有变化,反而越来越混乱。
诸般景色在她头顶旋转而过,也许是伴着哈罗德生命的消逝,这水母岛内的环境也开始变得纷杂无度。就像刚才佛谷之间光怪陆离的样子,在他们四周,诸般景色竟开始同时出现。
有时是高大的日本天守阁,背后却又靠着黄土筑就的西夏王陵;有时是辽阔的蒙古草原,却又被更加宏大的蓝色巨浪淹没。所有的建筑市肆、山河地理,在他们周围陷入极度的混乱,仿佛一群群巨大的萤火虫群构成的幻象,闪烁片刻就切换为别的蜃景,这情形半是诡异,半是绚丽。
甚至在那水母的半透明穹顶处,时而有一群群巨大无匹的长鲸缓缓游过,但游不到半圈,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被闪电、长虹与漫天的飞雪轮番代替了。
建文看向池子的中心,那高耸的佛岛主峰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怪异的建筑,非楼非阁,而是一艘巨舰大头朝下地插进水中。青龙船躺在它底部的池水中,显得身形极其小巧。
“沦波舟?最后出现的果然是它。”建文道。之前哈罗德躲避百里波率众追捕时,千岁入水令这蜃景现过一次,当时百里波还试图往上攀爬过。
那巨舰的外壁搭着无数简陋的小屋子,绕着舰身一圈圈攀援上去。在高高耸起的舰尾,是早些日子他们休息的那座仙馆,升腾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无论周围景色是怎么变化的,这座巨舰倒是从来不变,仿佛所有的蜃景都是围着它转的。
千岁疲惫地走上岸,把哈罗德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她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最坏的结局。她望向那艘巨舰,惨然道:“那东西叫‘蜃楼’,我们见到的次数不多,百里波也不爱让我们靠近它。”
说着,她从旁边一个老妇手中接过一方毯子,怀念地看了看哈罗德毫无血色的脸庞,把他的躯体整个盖了起来,她的脸色比刚才更显苍白憔悴了。
建文看着哈罗德被蒙上头,心中叹道:“哈罗德,这世上没去过的珍奇景色都在绕着你打转,可惜你见不到了。”接着,他突然心思一转,觉得哈罗德还是忽略了一点——唯一不变的不只有这座池沼,所有蜃景的中心都有一座高峰,佛岛主峰也好、通天塔也罢,其实都是这座蜃楼所化。
他向千岁道:“你不觉得那像一艘船么?那应该就是当日令你们深陷仙岛的海难现场——‘沦波舟’。”
他看千岁听到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就知道她也记不全当时的情形了,可见海难后一定是有一次极大的波折,才令这些岛民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但此刻他可以断定,这水母的内部处处都是虚妄,但除却所有周遭蜃景之外,唯一的实相应该就是池中的这座巨舰。
现在水母的内壁之下,各种蜃景的碎片以巨舰为中轴,飞速变换,明灭交替,带着建文的思索也飞速旋转起伏起来。他打量那些简陋破败、缠绕在巨舰上的小屋子,猜想那些就曾经是海难后他们的住所,唯一的鲜活色彩是舰身上下的几十棵盛放的桃树。
建文在泉州时,常在木材场出入,熟知各类树木的成活年限。桃树虽然代表长寿,但种树养林的人都知道它寿岁其实远不如松柏,最多也活不过三四十年——可在这水母岛的滋养下,这些桃树竟然千年不败,每棵都有两三抱粗细。
如此说来,难道这岛真的也能将人滋养成千年不死的人瑞?
建文又转头向千岁问:“前辈,你再好好想想,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桃树?”
千岁痛苦地垂头:“我只记得当时船上带了些种子瓜果,其中就有好多桃子。”
“若是带了桃子,那或许就是海难过后,你们把桃子吃了,散落的桃核生出这些桃树来。”
周围人等听到建文的话,有几个人好像有所反应了。建文看了看,有一个是耄耋的学者模样,有个是挑担的农夫,有个像个西洋的冶艳妓女,他们均是略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显得困惑之极。
建文再看看千岁,在水母岛这帮人之中,反而只有她是从来没有变过模样的,真可谓是道心坚定。
“既然你多次尝试过出岛,那想必水池底下也曾探查过吧?”建文冷静道,“我能乘青龙船进来,也许唯一的入口就是这池子,但你们却没法从那出去,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他尽量委婉地说出这话,听得千岁也沉吟不已。许久,她抬起头,浑身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声音嘶哑地说:“你是说,我们被困在一个……死局里面,永远出不去了?”
建文心道:秦灭后几百年佛入中土,才有传说道人身死后,灵魂全在一处掌管,叫做地狱,千岁口中所谓的“死局”,恐怕就是想要表达这个意思。他仍然安慰道:“我也只是猜想。”
“不可能……”千岁完全无法接受他的推断,这个结论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仿佛否定了她此前的一切努力。她再也不复那副瓦神爷似的冰冷面孔,面庞甚至因为绝望而显得扭曲起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见她积攒千年的心火终于燃烧起来,建文叹了口气。这女子初见面时给人感觉冷彻心扉,其后随哈罗德冒险时却显得分外乐观,令人难以捉摸,但直到不久前他们才了解,她表里不一的性子其实出自内心背负了千年的执念。
她一个个抓起围观人群的领口,挨个询问:“这是真的吗?告诉我,你们是活着的!”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从没见过她疯成这个样子。
“一千年了……从前出岛也是,现在救人也是,为什么一切都是失败的?为什么千年来什么都没变过?”
千岁向岸上的人们奔走发问。这几百个人虽然样貌决然不同,但无论儿童、青年、女子、老人、奴仆、军士、官吏、教徒、流浪人、赌徒、酒鬼、神怪,却都已经变得浑浑噩噩。仿佛做这岛的岛民,只要迅速接受自己的身份,好好演下去就行了,至于旁的杂念,一概没有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