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手掬着池中紫红色的液体,看了一眼后又把它们抛进池中。他面色绯红,不知道是因为池水的倒映,还是因为池子旁边那数十个衣着甚少的青年男女。

“所以说就是这个池子里……藏着所有的知识典故?”他看向哈罗德。

“什么知识典?”哈罗德一怔,随后恍然,“哦,是极。这么大的池子,里面自然全是知识典。”

哈罗德回答的时候,正提起衣服下摆走向池子的中心。据他所说,这就是庞贝城最大的一个许愿池,城中所有人都可以向酒神许愿,祈祷自己健康快乐。

建文盯着那池中央一个怪物头塑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那怪物的表情好像欲言又止的表情,因为它正张着嘴,口中喷洒出紫红色的酒液,像鲸鱼的喷泉一般洒向池中。建文又揉了揉眼睛,看向那怪物头塑在池中的倒影。

那可不就是青龙的样子么!建文猛地伸直了脖子。

他进岛的时候把青龙船搁浅在紫红色的池子里,没想到……现在竟然被这神秘的岛屿依势就形地造了个景致出来。

建文不禁想,按说如果这岛中风景能按照人的见识经历随意变幻,那千百年来它总遇到过熟悉青龙,或者来自宛渠城的人吧?

近来一段时间,青龙拖着受损的身躯随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却对其知之甚少,连让它好好休息都做不到。甚至……连腾格斯与鹰灵的那种默契都比不上。如果自己能更加了解青龙,是不是就能找到让青龙复原的办法?而他与青龙的关系是不是也能更亲密更默契?

他正打着这般主意,哈罗德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爬上那座怪物头雕,翻检一番后扔下来一把东西给他。

“我的手铳!”建文抓住手铳,惊喜道,“咱们的计划,有了这东西可就更方便了。”

他暂时将方才的思绪收回,专心应付眼前之事。

 

 

千岁也已经把桃符牢牢地扎在了身上。建文刚刚才从千岁口中得知,其实这桃符只有五十枚,是岛上惯来生长的五十株桃树的桃枝所做。一旦桃符被收回,她就只能同其他岛民一样,做做力气活,供奉那不到五十人的仙籍,无论是处于什么世界,都是在做贩夫走卒之类的活计;直到这种惩罚完成了,才会被准许吃一颗“仙桃”,收回桃符继续做神仙享乐。

但建文自从进岛以来,就完全没听百里波正面提过这事,仿佛这个大师兄在刻意隐藏这一节。可见他标榜的仙岛内人人长生不老或许是真,但快活逍遥却只是说说而已。他既然隐藏了这个信息,那没收千岁的桃符又何尝不可能是作态给众人看的?

建文甚至想起了自己曾经背负过的佛岛之谜。他不禁冷笑了一声,将火铳在手心飞速转动几下。

“说到底,对于长生不老这事,我是怎么也提不起信任来的。”他对着青龙的倒影喃喃道。

“建文阁下说什么?”池中间哈罗德已经坐定,还招手邀请千岁过去和他共同沐浴飞溅的酒液。

“没什么。”建文站了起来,反问哈罗德,“计划可以开始了吧?”

“咱家认为正是良辰吉日,建文阁下。”哈罗德点点头。

建文把火铳别在腰间,向右首一处高昂的椭圆形建筑走去。

开始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这座火焰山喷发能把所有人掩埋,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大家重新回到仙岛而已,但那种遮天蔽日的火光、窒息、踩踏给岛民带来的记忆将是不可磨灭的,也许会比徐福的那次失事更加令人刻骨铭心。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找到腾格斯,先跟他说一下这事的计划,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来到那处建筑之下,便已经能听到里面人声喧哗。建文穿拱过柱,吱呀呀推开一座厚重的木门,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四周环形的观阵台上,彩色罗马纛招展,似乎也在预言他们一行人计划顺利。

在建文看来,这庞大的广场应该就是罗马人的练兵校场。再看了看场上,建文笑了:

“果然在这里!”

 

 

只见那圆形的校场上,一无排兵布阵,二无革枪对剑,人却都在高高的观阵台上坐着。

只有一个手拿小盾牌、戴着小盔半裸上身的大个子男人,对面是一匹半人多高、一人多长,戴了面甲却仍然呲牙咧嘴的银毛巨兽,一人一兽在场上皆是移步走柳,呈倚角之势。

那一人一兽,可不正是腾格斯和王狼?看台上的声音也全都停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正是古罗马的奇景——斗兽校场。”建文心中暗道。

果然,王狼与腾格斯发力向对方冲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看台上的所有人都发出“呜!”的欢呼。

建文见他俩又分开来各自摆出架子,便掏出火铳,向天“嘭”地击了一发。刚刚沸腾的观众席又突然鸦雀无声,连腾格斯和王狼也吃了一惊,忘了彼此现在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齐齐望向建文。

建文收起火铳:“腾格斯,王狼!别玩了,有正经事做啦。”

颤巍巍的智者老普林尼在庞贝古城间穿行,与“百里波柳斯”打了个照面。如果百里波能好好观察他,会发现他和仙岛下那个种海苔的渔夫长得形貌相似。不过这不重要,因为老头仅仅和百里波对了个眼,就和他擦肩而过,迷失在庞贝城里了。

老普林尼一边走路,一边指着山顶喋喋不休,可是这里的人们耽于享乐,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

他走过人声鼎沸的斗兽场,跳过错综复杂的沟渠,最后在许愿池旁边坐下来歇脚。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山顶咋舌不已,那里的烟气已经是在喷溅了。

千岁看着哈罗德,冰冷的眼神中半是关怀,但后者坐在池子里一言不发,只是一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偶像老普林尼,一边往自己头上浇着红酒,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还是想要用自己的知识警告世人,真是令咱家大为感动。”他终于开口道,“这么远远看着,咱家便心满意足了……”

千岁很能理解这种想法,她刚看到哈罗德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但她又戳了哈罗德几下,以示提醒。

 

 

哈罗德终于清清嗓子,开口问道:

“先生,小生烦请问,作为博物学者,在您的一生中见到过最瑰丽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这句问话他已经在内心排练过无数次,但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和下个病危诊书逼着人家吐露遗言没什么区别。

老头倒是对突然而至的问讯没怎么在意,只是回过头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缓缓开口道:

“我生平所著的书中,战争是诡计的顶点,演说术是语言的极致,自然史则是造物主最繁琐的记录。但你要问我见过最瑰丽的东西,那就是死亡,孩子,因为所有繁花和你一切的历险,足够瑰丽的东西最后都会被黑暗淹没。”

老普林尼说完,缓缓指了指火山的顶端,那里正在大量地吐出白色的烟气。哈罗德一边听一边泪流满面,并且在胸口猛烈地划着十字。他已经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在他们身下,酒池剧烈地震动,兽头发出吼叫,连刚刚闲适游玩的人群也纷纷站起来,没头没脑地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