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出去?”建文觉得哈罗德的话没头没脑,而且表情十分沮丧,好像刚才的提议是个天大的难题似的。
“为何?咱们哥儿仨这都聚齐了。”腾格斯拍拍他肩膀,一贯的乐天态度。
“你是想和这些居民告别?”建文又猜测着问道。
哈罗德还未做声,后面几个白衣男女就已经迎了上来。此时建文才注意仔细观察这些人,他们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个个样貌平平,宽袍大袖,为首的戴着高冠,旁边的女人挽着荆钗,看起来不似平凡人家,但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白衣人们做了个引路的姿势,哈罗德便示意他们跟上去,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仿佛刚刚只是他随便发的牢骚而已。建文虽然不解,但看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人和哈罗德挺处得来,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既然如此,不如先作停留,再细细与哈罗德商议,顶多就是让小郎君多找几天。
打定了主意,建文也便不再犹豫,信步跟上。
腾格斯拍了下王狼的头,更是无所畏惧地往前走。
一行人被白衣人带领着往山中走去,对方说是要带他们先去山间的仙馆休息。
建文听闻此言抬头向上看去。原来,他们要走上去的是此间的一座主峰,峰间环绕着一些建筑,山脚靠近这汪池子,风景倒是得天独厚。山脚下长着一些桃树,花正开得如满地云蒸霞蔚,却又生得错落有致,并不像人工布置的桃林。
他们信步拾级而上,没走多久,就见山峦耸立之间藏着有一片方形的堆土,前面通有一条甬道,其上还有几十尊真人大小的陶俑,有兵有马,都设了色上去,想是祭祀什么用的。
哈罗德又递给建文一个千里镜,这次是伸缩的。建文接过来向那里看去,见那一个个人形俑都是面目鲜明,神情肃然,几十尊俑竟有千军万马之势,在月光下排列得整整齐齐。虽然只是静势,却像是在阔步行走般,正是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
为首的白衣人道:“此为大秦将士的制俑。当年我们被困在海上,就多亏了这些将士以死相救,才引得仙岛接引。”
他这么一说,建文倒想起来一些往事。这种陶塑俑他以前在海淘斋见过,是一些商人从陕西老乡那里淘换来的。还说农间锄地,会挖出这种塑像,只是人皆不识,把它们唤作瓦神爷,认其为不祥之物,还有人说是旱魃的,把它们吊起来用马鞭抽打。现在按白衣人的说法,竟都是大秦的兵士形制。
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但陶渊明在桃花源的故事也没有这么编的,现在建文只觉得这地方透出一股诡异。
他张口道:“对了,还没请教这位道长尊号?”他看这帮人古古怪怪,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何来历。既然说是仙家,总得有个师承吧?没想到这个白衣人挠挠头:“什么是道长?”余下几个白衣男女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疑惑不已。
建文有些头疼。这些人看起来的确不经世事,非僧非道,还是称其为方士更合适些。
当头的方士答道:“我叫百里波,不过此名已经没什么用了。现下我们五百人在岛内修仙,有没有名字并无太大关系。”
建文觉得他们故弄玄虚,只是连连答应。其余几个人都没说话,看来这人应该是大师兄之类的角色。
没想到这个百里波大师兄好像还没说完,又昂着头问其他几人:“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剩下的人都道“忘了,忘了”,旁边的荆钗女子好像嘴唇微微一动,被百里波瞟了一眼,也不说话了。
建文愈发觉得这个大师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修道之人,却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
几人一路走着,王狼行得越高,越有绚丽的小兽小鸟被惊得往更高处逃,众人也并不为意。旁边腾格斯则兴高采烈地拽着哈罗德,口口声声说自己弄到一条灵船,说是比青龙船还厉害,只不过后来被神秘人拖走了而已,弄得哈罗德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还把一众白衣人聒噪得大皱眉头,仿佛这岛从没有如此热闹过。
一路喧闹间,来到山间的一处馆舍坐定,四周倒是一派静谧,可以看见底下那汪潭水闪耀着粼粼波光。
百里波打了个招呼就先离开了,荆钗女子在建文眼前放了清水和果子,又在腾格斯和哈罗德前面也放了一份。建文见哈罗德这家伙头点得格外殷勤,那女子却眼神无波,心中大奇——如果说七里是淡漠中藏着三分热肠,这女子脸上简直连半分暖意都没有。
女子退下后,建文看着食器心里直嘀咕,这冰凉的清水不会是在山里采的露水吧?以前在宫里,那些修仙炼药的叔叔兄弟都没这么折腾自己的。再看腾格斯一副胃疼的表情,又不好意思从王狼背上拿吃的,尴尬至极。
“此地连生火都不让,咱家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听哈罗德这样叫苦不迭,建文悄悄问他:“这么些天,你就吃了这个?”
“当然非也。”哈罗德指指那些小兽小鸟奔逃的方向,又做个抹脖子的姿势,建文心下就恍然大悟了,这家伙敢在这里开荤,也真是不怕神仙责罚。
百里波再次出现的时候,朗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可惜诸位来得不巧,雾里看花,无法欣赏我仙岛奇景。”这人说话乱七八糟的,好像他的成语典故反而是跟哈罗德学的一般。
建文心里一翻白眼,刚想说自己在外面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却突然觉得脚下又一阵震颤,水母的透明内壁好像蒙上一层水雾似地,看不清星星月亮。
紧接着,一阵大雾在岛内腾起。这次建文再次向岛内望去,岛内风光突然被一阵巨雾掩盖了。但雾中随后就亮起盏盏灯火,显然里面的居民已经有所准备。他正在纳闷,哈罗德却不知何时附在他耳边,轻道:“这里马上就要变天了,阁下千万小心。”
只见那白衣大师兄衣带当风地立在馆舍前,道:“这雾无根无由,乃是本岛自然生成的一股蜃气。”
白衣人一说“蜃气”,建文便明白个大概了。这蜃气在海边倒是不罕见,经常是山峦楼阁现于云中,仿佛是空中飘来的一般。他知道所谓蜃气本来是掩映日光而成的一种幻象,不过历代海客们传说是海中有巨大的怪物在吐气,没准却是歪打正着。
“就是说,我们是在一个海市蜃楼里面?”建文问哈罗德,哈罗德却没回答,而是严肃地盯紧雾气弥漫的方向。待那雾中出现一些人影,他“啊哈”地叫了一声,指着那地方向让建文看。
“神仙出洞哉,神仙出洞哉!”他缩在建文和腾格斯之间,畏畏缩缩地看着下面的景象。
只见山间不知何时跑出许多人来,大多是白衣飘飘的样子,但也有作乡农打扮的、老妇佝偻者、从小童到老汉,总共浩浩然有几百人,充斥在山下的土地上。
这些人都看着漫天的大雾,看了好一会,竟开始抬起胳膊,互相伸着手指,彼此指指点点起来,除了建文身边的五个人,无一例外。
建文发现这些人的动作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往往是某人一旦同时被指点五次,就自动抱膝蹲下,剩下的人继续指来指去。大雾愈发紧了,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少。建文心想,这帮神仙岛民到底是多孤独寂寞,才发明出这种游艺?
此时所有人都蹲了下来,剩下五个人齐齐指着的,竟然是那个先前看到的沙滩小儿。那小儿看起来也只有三四岁,不知此间到底谁是他的父母,被这么指着倒是毫不为意。当所有人都蹲下去时,小儿抬腿向前走去。
建文问白衣人:“百里兄,这孩子是要去哪儿?他没有爹爹妈妈么?”
百里波笑而不答,抬手向下一指。建文再一看,那小儿竟然晃晃悠悠地已经走到了沼泽的岸边,接着回头望了下其他人,便一只脚踏进水中,他本来就是小小一个个头,年纪又小,连抬脚都不甚顺利,但仍然显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坚定。那小孩又走了一步,一头栽进水里,游了几下,便沉了下去,再也没上来。
建文和腾格斯大喊:“喂!这样会死人的!”接着便要冲下去。
百里波却微微一笑,伸手拦下众人:“哈兄,看好你的朋友。”
接着又飘飘然地道:“我们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呢?”
建文正惊骇间,只觉得胃中一阵恶心袭来,原来整个水母内部的岛屿又天旋地转地摇晃起来。他偷眼往那池碧波中望望,里面似乎又爬出一个人形来,只是身形高大,是个成年男子,和之前进去的小儿完全不是一个人。
“抓紧身边的东西!咱家一会儿就详细道来!”
哈罗德一边大喊,一边消失在愈发浓厚的雾气中。
建文觉得好像过了数十息,身边的雾才一丝丝散去。眼前竟是阳光刺目,一点云彩也无,照得建文只能抬手挡住眼睛。
“啊!怎么没水了!”
建文听见腾格斯在身边大喊,便努力睁开眼向四周望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差一点晕倒在那里——
他们现在身处之地足有千丈高,下面除了蓝天就是黄沙,竟然是一片荒漠。他身边也不再是仙山楼阁,而是一片土质的高塔。刚刚还是气候潮湿的海岛,空气却已经在瞬间变得干燥,熏得建文鼻子生疼,天气似乎也热了起来。
“怎么回事,水母岛呢?”他拿起千里镜一看,似乎能看到水母的边缘,证明自己仍是在水母岛中。但任他把镜子转足,也无法看到地面的全貌,只见到那里蚂蚁似地走着一些四足动物。建文仔细分辨,不由瞪大眼睛——那竟然是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这高度简直比在天上还高啊!
“哈罗德!这是怎么回事?”建文不禁头晕目眩,努力抓紧身边的土墙。
哈罗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百里波,声音竟显得有些兴奋了:
“巴别通天塔!巴别通天塔!百里兄,这番奇景,比上次的更妙!”
哈罗德在身边大喊。再看身边的百里波和诸多白衣人,竟然毫不以为意,好像已经赏惯了这种景色。
建文扶住土墙拼命站起来,忍住高空的眩晕向四周观看。天上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土墙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批蚂蚁般的驼队已经走近了些,看来是朝向高塔来的。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是处于这高塔的其中一层,向上向下均有阶梯连接,土墙传来的黄土质感也分外真实。
“这里……”建文感觉嗓子发粘,干咳了两声,拽住哈罗德道,“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