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肥后国历史凄惨,乡民倒是淳朴得很。”建文嘟囔了一句,门开后忽进来三个人,他便拉起腾格斯,彼此皆是一行礼。这三个人里,中间的是一个身形结实的方脸老头,穿着将军的羽织,旁边一个是奉行打扮的中年,一个是身着褐袍的老年和尚。

那将军行完礼,便兴奋地搓着手与建文寒暄,说自己是肥后国的藩主,叫熊备川吉彦,旁边中年官员是本地衙门的奉行岛津氏,和尚是本地一座“铁轮寺”的禅师,名叫莲涛宗舫,都是来给两位大英雄作陪的。

诸人落座后,那将军示意大家随意举箸,便笑眯眯地向建文请教海上诸事。

这些人显然对建文的来历极有兴趣,但他也只能藏七露三地说一通。他本想着日本势力除掉后,那些余孽定然还有存活的,但好在这肥后的藩主看起来热情不好战,便也就把幕府将军的死大略讲了一通,那藩主听到一些战火带来的惨事,还拿袖子去拭眼角的泪。

再看那奉行是个勇武之人,七情挂相,听到激昂处义愤填膺,几乎要把杯子搦碎;高僧则不动声色,只是在关键处点头微笑。既然看起来都不像什么坏人,建文也就放心,任腾格斯要了一壶又一壶酒吃。

将军听完建文的故事,便叹了口气,说幕府将军死后,天下大乱,但多数人都不敢来这片被诅咒过的火山之地,而自己想一心通过港口贸易振兴本藩,在火山灰上建立美好的城池,并无心参与天下纷争。那高僧莲涛宗舫听到这里,终于也插嘴说将军醉心禅道,厌恶战争,是天下藩主的榜样。

熊备川将军再三点头,对这些夸赞也没有推辞,只是令大家宾主尽欢,今夜尽情接受肥后藩民的敬意。

但觥筹交错之间,建文倒是另有打算。他最近一直琢磨的那个问题还一直没能自己给出解答,只是酒席之上不太方便提及。

酒过三巡,天色已经不早,将军、奉行与高僧在告辞之前,又让侍者领着他和腾格斯去铁轮寺背面的一处温泉沐浴。原来这火山熄灭后,奔流的地下热泉时常在山间出现,倒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泡温泉好去处。

建文半躺在温泉里,旁边漂浮着许多水果,可以随意取食。腾格斯一进了温泉,就有些微醺,连说:“安答真是个福星,随便许了心愿,便能加十倍百倍地实现。”

俩人一边闲聊一边泡澡,从神风战场就开始积累的疲惫此刻一扫而空。

 

 

突然纸帘门被拉开,一个款款而至的侍女蹲在了旁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螓首低垂,鬓间步摇似的饰品哗啦啦一阵响。

建文见是个女人,立马向水下缩了几分,只露个脖子和脑袋在外面。侍女掩口一笑,用生硬的汉话道“英雄不用慌张”,然后将一个托盘放到旁边的小井上:“这是我们肥后国的特产‘地狱蒸’料理,是为了纪念幕府将军在痛苦中死去而发明的菜肴。”

建文向托盘上望去,上面是生的鱿鱼片、虾蟹,和一些蔬果。井中热气上涌,将这些食材蒸熟便可以食用。但他最听不得的便是痛苦二字,觉得就算是庆祝也过于咬牙切齿了些吧?

更不用说这做好的料理似乎带有一点硫磺的熏烤味,令建文想起当时大战幕府将军时的气息,咋舌不已,并不太想动筷子。

“这玩意哈罗德肯定没吃过……”他对腾格斯眨眨眼,言下之意是这东西的气味比蜥蜴干好不了多少。

侍女满面笑容,再向屋外招招手,又有一个人背着画袋走进来,操着满口日语向建文他们鞠躬。侍女笑道:“这是本地著名的画师尾田氏,请允许他给英雄画像!”

一听要画像,腾格斯捏着鼻子就钻进水里。

“画像俺不干……”

建文也有点慌张,但那侍女解释说这画像是要供在尾田家代代相传的,盛情难却,只得请她回避了,穿上池边一件坎肩。

那人立起画具便挥动手臂画起来,建文保持一动不动,内心反而平静下来。

这一天在肥后国的见闻,令他觉得自己的历险还是有些用处的,自己的举动不知何时就影响到他人的生活,也算缘法所致。

尾田氏手速惊人,建文看了一下,他笔法与宋画类似,取简单直接之势,只是设色比中国画家大胆许多,画上的建文大红坎肩,脑袋上还戴着一顶草帽,仿佛在遮挡海上的日光。画师比划着要将这画裱起来,让自己的子孙瞻仰,也后退着出门了。

四下安静下来,腾格斯在温泉中仰面朝天,已经发出阵阵鼾声,建文觉得再泡下去非要脱力不可,于是披上衣服,想要到山前的寺院看看。

上山的石道宽阔,月光如同琼华铺地,照得前方雪白白的,建文却分明看到山上四周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诸多佛菩萨的石像,刻工简朴,刀痕却深沉有致,尽显虔诚之心,只是这大大小小的石像竖在道旁山间,令建文不禁感叹——这里究竟是发生过怎样的惨剧,才需要这么多佛像来平抚?

再往上行,铁轮寺就坐落在几丛红枫之间,幽深寂静。建文心下揣测这寺的名字,可能是取自转轮王的一个圣相,即只统治一部洲的铁轮王,倒与藩主的发愿相符;又应了佛经里须提太子“假使热铁轮,在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于无上道”之偈,可见那方丈也是佛心坚定。

这寺院离藩主的行宫很近,建文本就知道,日本这些将军们喜欢与僧侣交往,为的就是请他们给那帮武士制定清规礼仪,磨练武士的内心,因此山寺往往与宫殿互为表里,在日本是如此,在现下的大明据说也是如此。

现在大门还没关,月光把建文的影子照进寺内的地面。建文见门口挂着的木片,正是禅宗一家山门的钟板,门口一个日本知客僧看到建文,便咪咪笑着举出铁锤,按“一板一钟,二板一钟,三板一钟,四止四开”敲了三十六下,声音清远悠扬。

随着建文举步进入大厅,寺院里的僧人集合起来,当中精神矍铄的老僧正是莲涛宗舫。寺中众僧如此轻车熟路,看来这寺院建成以来,有过不少青年到来询问禅师,观照自己心中的困惑。

建文精神不禁大振。他这次深夜进寺庙拜访,当然不是来闲游的,他早在赴宴之时就已盘算好,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自己梳理一些头绪。

建文小时候便浸淫各种佛门经典,连巨龟寺的那些龟僧都说他慧根深重,是个出家的好材料。这次他知道禅宗喜欢用机锋,早就准备好来一场真正的激辩,在针锋相对中让内心种种疑惑能够迎刃而解。

没想到,这莲涛宗舫禅师见到他,就指着庭内最当中的一把藤椅说:

“来,躺下吧。”

 

 

月光之下,小郎君拄着斩马刀站在走蛟船头。

这片碧蓝的海域是他极少来过的地方,虽然这里已经是月明风清,但海底依稀可见的种种沉船踪影仍然表明,这里曾经是一片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战场。

这就是多年前海中传闻的黑风暴,现在已经变成遗迹,陈列在他的脚下。

“判官郎君觉得,这事应是建文太子干的?”在小郎君身旁,一个判官如此问道。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风暴已除,这里成了无主之海。”小郎君指出此间要害。他命手下迅速勘查此地还有没有什么天险,可刚派出去几条船,他就远远看到海面上开始聚起一片黑色的三角形鲨鳍。

见鬼了,怎么又是他……小郎君握紧手中的斩马刀,号令手下打开他身旁的一个木匣。那是他义手的替换件,每一个都是经由蓬莱工事长亲手设计打造,又一样样收纳进这个长长的木匣。

小郎君将义手伸入匣中的一个深孔,只听几声咔咔响声过后,拿出来时已经多了一个圆形小手盾,盾上纹的阿斯巴狮头和他胸前的小甲分毫不差。配合斩马刀使用,可谓是攻守兼备,望之就像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准备好贴身肉搏了。

就在他换手的工夫,摩伽罗号巨大的船艏已经突破海面,矗立在走蛟船前。抱着胳膊缓缓走上船头的,也正是贪狼本人。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看自己的小圆盾,向着摩伽罗船头打起招呼:“贪狼大人今天怎么有兴,挡我赏月?”

贪狼居高临下地望着走蛟船,是以小郎君看不太清他的脸。“小郎君,你不去忙着振兴蓬莱,履行那个所谓的赌约,在这里划下什么道?难道还想在南洋以外开个蓬莱分岛不成?”

小郎君听他这话,就猜想他是要抢夺这片抢手海域。百年来,就是因为那个绵延的黑风暴才使得这片海域成为禁地,现在禁锢解除了,它自然成为海上势力争夺的地方。他觉得贪狼说这话也是虚张声势,就算他小郎君势力不及管理,抢先把这一未来的枢纽卖给骑鲸商团,不也是一笔好营生?

看来,今天一场刀光剑影可能在所难免。他向身边诸判官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伸向手中的令旗和兵刃。

小郎君又望向贪狼,高声回答他:“现在北海水师抓你正紧,怕是你贪狼也无暇顾及此部。”他想再探探口风,尽量稳住局面。

“顾及这里?告诉你也无妨,这片废墟已经有人来过。”贪狼咬牙切齿,“野狗撒过尿的海域,你以为我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北海水师已经来过这里?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郎君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好奇。

“若是北海水师,老子硬要上去打一仗了。”贪狼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

“哦?”听他这么说,小郎君不禁语带三分笑意,“那是什么邪门东西,连贪狼大人也不敢惹?”

“不敢?我他妈是厌恶。”贪狼攥起拳头,好像一头鲨鱼尝到讨厌的血液气味,“真是娃娃。这股不祥的气息你闻不到,也并非北海水师那么简单。”

在小郎君看来,这贪狼虽然实力可怖,但总归就是三大海盗里最邪门歪道的那一个,他笃信海中有护佑自己的娜迦神,也有不可估摸的邪神,因此有时说话也神神叨叨的。但看他这个态度,的确是对这片海域没有多大兴趣。

也许自己只是挡住他北进的道儿了,现在在这个问题上反而不应再加争论。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转到另一个话题:

“对了,那个人,贪狼大人最近有没有见到?”

贪狼听他这么说,果然高声大笑。“这个消息,我倒是很情愿无偿给你。他身边那个女娃走了。按天数算,现在应该在……”

贪狼手指一转,海面便簌簌响动起来。小郎君向那边看去,原来大白鲨虎贲带领群鲨转了一个方向,片片鲨鳍像箭簇似的,直直冲着一个方向定住不动了。

“多谢。”小郎君心领神会,将那小手盾装回匣子,朝贪狼和鲨群所指的方向凝望一眼,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