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收回视线。半年来,他逐渐觉得自己沦为了西岬角新水师的卫兵,每天只是隔半个时辰,传达来自东侧的安全情报。水师营的威风让他们这帮陆军弟兄都羡慕不已,更不用说执掌水师的都是曾在燕帝身边立下赫赫战功的爱将。

令兵来报,对面传来的回执仍旧是一成不变。西岬的那位游击将军姓铁,王朗这帮东岬弟兄们私下里都唤他“铁面佛”。北海水师各营的将军都是燕帝亲自选拔的干将,素来以服从皇命为天职,其余事务一概不问不闻。这位铁将军便拥有燕系军人的严肃,平常就黑着脸不苟言笑,发令只靠旗语,经常三天不说一句话,任谁都难以撬开他的嘴说半个字,他的外号正从此得来——事实上,这位佛爷也的确把铁壁一般的威压感带到了整个胶州海域。

 

 

王朗看着湾内停泊的战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他自己亲手拿过旗子,向对面的令兵传了一套花哨的动作。这是一套极其高级的旗语,与海外蓬莱岛常用的佛郎机旗语不相上下,它能模拟出一整本《平水韵》,以韵册的拟音表达极其复杂的语句,是战争中令异国难以解除的加密通报。

王朗的旗语也没别的,这番意思就是今日天气晴好,水师营何不拥舰而出,在海外巡游一番云云。

他拿起千里镜望向对面旗兵,想知道铁面佛会回以什么答复。

“万勿玩忽职守。”结果对面发来了这样的旗语。

王朗索性挥起大旗,和对面你来我往地交流起来。“承平日久,将军分毫也不心急么?”

对方的旗语好像停滞了一阵。

本来嘛,大明在远洋的国威之前就是靠了郑提督绥化与镇压并举的外交政策;自从那位名将携白虎、朱雀、玄武三灵船去不明地点归隐之后,帝国的外交似乎原地转了个满舵,朝中所有期盼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支支年轻的北方水师身上,仿佛只要他们按兵不动,就足以吓退来自东部的威胁。

“我何尝不盼踏平海波,报效朝廷。”过了许久,铁面佛的旗语终于打了过来。

“有我浮山卫在,可以令片板不能出入,水师整日枯练,也不知何时有出兵之日。”王朗放下旗子,掩不住得意的笑容。

论军衔,那将军是自己的上级,但也许是因为守备营平日百无聊赖,王朗聊起这种闲篇,简直有种地头蛇撩拨强龙的乐趣。

但当他再次举起旗望向胶州湾内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见那片明镜般的碧绿色海面,竟有大块大块的紫罗兰色浮冰涌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王朗惊得直擦眼睛。守备所城下本来只听得到步兵行走的咵咵声,此时却像炸了锅一样叫嚷起来。

这还不算完,在众官兵的惊呼声中,又有一艘破得只剩底板与龙骨的半截残船,从那片碧蓝色的冰海里升了上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王朗心想。但他发现,还好这东西是从湾浮上来,也就是说,它正落入铁面佛的练兵场,可谓是羊入虎口了。他惊魂甫定,又望向湾外的海域。

从湾外也划来一道高速的白浪,好像一支在海上穿行的箭矢,那箭簇却是一艘青绿色的船只。刚刚还在吵吵嚷嚷的卫所诸官兵,这会突然都不说话了——他们从未见过,世界上竟然还有速度如此之快的船只。

这是内外夹击啊,说什么片板不得出入,眼下这种情况,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

王朗高喊:“快!打旗语,湾外也有船来犯!”

 

 

王朗刚刚所见的正是青龙船,它在岬口外打了个圈稍作停息,就像一匹骏马在草原上突然勒住了缰绳。

建文蹲在船舷后面,拿千里镜仔细打望湾内那艘只剩船底的巨舰。

他估计这舰的长度得有三个半青龙船那么长,虽然烂得只剩船底,但看表面连个藤壶也无,又不像是沉船。这条舰底正在朝湾外缓缓移动,它向左舷倾出一个角度,可以看到舰内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浮冰,看起来就冰冷刺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再看船内的龙骨上,还有个鼓鼓囊囊的人影,是一个佝偻的老头,穿着蒙古服式,戴着熊皮高帽,身旁还有一头小马驹大小的大狗。

而在巨舰停止移动后,竟然又从舰尾后头冒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倒是熟悉得很,他身影高高壮壮,正踩在水面上朝青龙船奋力地挥舞手臂——

“腾格斯?”建文又惊又喜地大叫。

“好热!安答快拉俺们上船!”

建文终于在阔别半年之后,第一次听到腾格斯的声音。只是他大为疑惑,现在是冬天不说,这条破船上又全是浮冰,真不知这家伙是从多冷的地方冒出来,才有闲心喊热。

两侧的黑色大船正在起锚驶来,建文见腾格斯必然是在海面上用力推那船底,看来即便只剩了船底,对腾格斯来说仍是不能舍弃的宝贝,建文不得不把青龙船开进港湾。待青龙船如一发利剑般驶到巨舰边时,那些大船还没驶出多少。

腾格斯身上绕着一圈缆绳,他在水面用力扎了个马步,身后暴涨出的两枚小小翅膀闪闪发亮,那是飞鱼海藏珠的效用。他“咚”的一声起跳,瞬间就弹到了青龙船甲板上,建文还没仔细看,船上那大狗也一下子凌空跳了下来,刚刚巧落到建文身旁。

“这……这是什么!”眼前的这头巨兽实在过于庞大,呲着一口精钢也似的牙齿,身上的银灰色毛发迎风飘动。建文倒退几步,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

“安答莫怕,那是我新捡的一头野狼王,脾气好得很。”

建文见那野狼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腾格斯径直过来一把搂住建文:

“好安答,你真是俺的福星,怎么在这里又遇到你?”

“轻点轻点,断了……”见建文被他牛腿粗细的胳膊勒得龇牙咧嘴直叫,腾格斯赶紧松开手。

“你还是这么莽撞,我倒要问你,为何从海底冒上来?这一人一狼又是……?”建文用力揉揉自己的腰。

腾格斯憨憨笑道:“俺们是从贝加尔的海眼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又从这个海眼冒出来的。”他看向老头:“老萨满,你说天下海眼全是通着的,还真没骗俺!”

那老头却精神萎顿,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老人家也……晕船吗?”建文迟疑。

腾格斯却像浑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朝建文道:“安答,既然你来接我,那就把我的船绑到青龙船后面,咱们一起去收伏鹰灵吧!”

建文听到这浑人说话,差点没笑出来:“你的船?你管这艘破船底叫船?”

“安答别瞧不起乌都罕号,这可是当年忽必烈大汗征东时候开的鹰灵船!”腾格斯想要据理力争不说,那匹高大的王狼也在一旁帮腔似地蹦来蹦去,看来是被腾格斯传染上什么邪门脾气了。“咱们现在有两艘船,离组建水师……俺来算算……只差九十八艘战舰了!”

建文望了望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蒙古灵船一事,若不是贪狼他们早打过招呼,他打心底也不会相信,不过听腾格斯这意思,这世间竟真的有来往于各个大陆海洋之间的通道。

“好吧好吧,我就当它是灵船好了……”建文的目光从老萨满身上收回,“可你这船一不能听从号令,二又毁得破破烂烂的,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嗵!”

一声巨响在青龙右舷响起,打断了建文的疑问。海面上激起冲天的巨大水花。青龙船双目亮起,“哞——”地发出一声长吟。

“有人袭击!”建文话音刚落,又有一发炮弹“嗖”地飞来,这回不偏不倚,刚刚炸到乌都罕号的满船浮冰里,又是“嗵”的一声巨响过后,乌都罕的船舱被打出晶莹四溅的烟花,大大小小的冰碴都飞到青龙船上,打得船帆砰砰作响。

“谁在攻击俺的船!”腾格斯抹了一把脸上的冰雪大喊,看来他是真的很心疼那条破船底。

建文望了一眼东西两侧,那里正有上百艘涂装成黑色的巨舰朝青龙船这边包抄过来。他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九十八艘战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