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扔进海中随海浪而去,船头小鲛女用海螺吹起了一首歌,那是小时候哥哥教给她的歌。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出海后的第二个月,我们的船在海上遭遇了大明船队的伏击。我在大明船上看见了当初被我所救的满者伯夷国人,那一刻我就笃定了,鲛岛的位置果然是被他泄露的,或许是为了求荣华富贵,他向大明人吐露了鲛岛的位置。所以我要杀了他。”

讲完了故事,小鲛女的眼睛里已尽是泪光在闪烁:“而我的哥哥,也正如长老们所说的那样,变成了鬼罗襦族。尽管成了鬼罗襦族,他仍旧记着和我的约定,记着有族人在等他拯救。他历尽了千难万险,死伤了所有同伴,从佛岛一路追来。”

七杀长叹一声,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小鲛女转过头来仰脸望着七杀:“我的族人都死了,是不是?”

半天,七杀才轻轻地点点头,她的眼里全是怜悯。

夜风萧瑟,小鲛女攥紧了衣襟,轻声说:“我想去那片海看看,求你。”

深夜,一叶扁舟从阿夏号船城驶出,无声地漾开一道水波,朝着南方划去,最终停泊在一道浅窄的海湾前。

海面平静如镜,丝毫看不出就在数日前这里曾有一场滔天的杀戮,小鲛女全族命丧于此。

小鲛女终于忍不住,跪倒在船上,十指抠挖着甲板哭出声来。

七杀站在船上,静静地看着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静寂的夜空和无澜的海面回响着小鲛女的哭泣声。鲛人之泣,令人心肠不禁为之颤动。

很久之后,这哭泣声才渐渐微弱下去。等到小鲛女终于止住了哭泣,七杀问她:“族人殆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鲛女站起身来,她满眼凄怆茫然:“或许会去找一个新的鲛岛吧,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此残生。我已受够人类的伤,今生今世,我不愿再与人类有任何瓜葛。”

七杀嗤笑:“隐居遁世,原来鲛人族的本事不过如此。”

被她口吻中的嘲笑之意所刺激,小鲛女愤怒地看向她:“你懂什么?全族被灭的又不是你,你怎么能懂我心中之痛,怎么能懂我的心灰意冷?”

七杀冷笑:“全族被灭的又何止一个你?我原为波斯拜火教圣女,波斯亡国后随族人隐居于山林,直至敌人杀进深山,将我族人屠戮殆尽,只剩下我和一位忠诚的女武士侥幸逃亡。从此后我们二人流亡于海上,沦为海盗。后来海盗船遇风暴搁浅在无名荒岛,我眼见着船上众人渐次在我面前死去。说起灭族之痛,你不过经历了一次,我却经历了两次。你却说我没有资格同你谈什么叫心痛,什么叫心灰意冷。

“是,我是不懂什么叫心灰意冷。我只知道,属于我的我必将夺回,我想要的我必去争取。倘若你的哥哥还活着,我想我必会欣赏他,他也必会欣赏我,因为我们都是不屈服于命运之人。你如此消极遁世,怎对得起你的哥哥?你哥哥为改变鲛人族命运而不惜远赴佛岛奋命一搏,你却只因恐惧人类便打算隐居荒岛,让鲛人族彻底殒没于历史和众人之口。倘若说大明人第一次消灭了鲛人族,那你便是第二次消灭鲛人族的罪魁祸首!若我也像你,至今仍在破军的蓬莱城中,如今阿夏号何在?这海上仍旧是男人们的天下,阿夏号上的女孩子们也仍旧会分散在海上各个角落颠沛流离地挨苦难受侮辱。我虽尚未改变世界,但我已经在尝试建立一个新世界!”

小鲛女背对着七杀,海风将七杀这席话鼓荡着送入她的耳朵,钻进她的脑子。

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海面咆哮着开始翻滚起来,舔上小舢板的船头和船帮。小鲛女站立在船头,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日与明军海战,她昏迷前最后所见到的场景。

见她受伤,已然变成鬼罗襦族怪物的哥哥咆哮着朝大明福船冲了过去,他灵活得像是一只猿猱,不顾飞来的箭矢和火铳,攀着船壁跳上福船甲板。甲板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明将士早已被他吓得瑟瑟发抖,挤在角落里,空握着刀摆出防御姿态,实际上双腿早已在抖动战栗。那游击和满者伯夷国人躲在人群后,虚张声势地瞪大眼睛看着哥哥,哥哥步步逼近,有大胆的士兵挥刀向哥哥砍来,哥哥只抬手轻轻一格,架住那人手臂,反手握住他手腕一拧,咔嚓一声,那人手臂骨粉碎!随即,哥哥用手插过他的喉咙,再拔出来时,鲜血骤然飙出!

随着步步逼近,倒在他脚下的大明士兵越来越多,整个甲板被鲜血所洗,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最后,满者伯夷国人也丧生于哥哥的手中,甲板上只剩下了那躲在最后的游击。

他的手里握着一支火铳,这火铳中只有一枚子弹,是他最后的生机,是以到现在还犹豫不决未曾射出。

他端着火铳,随着哥哥的步步紧逼而步步倒退,突然间,他向海上一瞥,瞥见了战况,原来那十几艘鹰船沙船并未被这怪物屠戮殆尽!他的人也还没有全死光!

意识到这一点,他杀猪似的冲着幸存的部下们号叫起来:“去抓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对这怪物不一般,倘若制住那小女孩作为要挟,他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下一秒,他的喉咙就被怪物的锋利指甲穿过。

整艘大福船上,只余下哥哥一个活物。大福船突然掉头,如同一个怪物,咆哮着以碾平一切的气势朝着幸存沙船和鹰船的方向碾压而去。早已残破不堪的沙船和鹰船躲避不及,船上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大福船朝自己的头顶碾压过来,将自己和船一并碾成木渣肉饼!

最后一只鹰船也被碾碎,海上陷入一片死寂。暮色将至,天际流霞鲜红如血,海上漂浮着鲛人、大明人和船只的碎尸,像是一锅冷透的肉汤。那艘也已伤痕累累的大福船静静停靠在海中央一片狼藉之中。

小鲛女被七杀用手臂扼住拖离海战中心,睁大眼睛看着那船,那是她曾被掳上的船,那是阿舍殒命的船……如今她的哥哥,已经成为鬼罗襦族怪物的哥哥,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甲板上,像是一面残破的旗帜。他擎着火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光将他整个人映成黄色,在这苍茫的天与海之间,他像是一粒沙。

像是经过了一个千年,他把火把丢到了甲板上。

熊熊大火瞬间吞没了整艘福船,片刻之后,福船轰然爆炸!在天地间,只余下阵阵黑烟。

小鲛女想要呼喊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滚滚黑烟,黑烟遮天蔽日。她却只记得在火烧起来之前,哥哥仿佛曾回头看了她一眼。长老们都说,鲛人若靠近佛岛,则会变成鬼罗襦族怪物,鬼罗襦族的怪物,受邪神驱使,没有理智,没有情感,可是为什么她却分明在哥哥的那最后一眼中看到了留恋?

望着眼前狂风咆哮雷雨轰鸣的大海,小鲛女的眼前闪现出了无数的破碎画面。

鲛岛的落日余晖里,自己和哥哥还有阿舍并排坐在海边,将双脚没入海中,轻轻踢打着凉凉的海水。

篝火光亮中,孩子们围坐在长老的周围,听他讲述那遥远而神秘的故事。

哥哥捕了鱼回来,一手拖着网,一手举着今天的收获,大老远就向她献宝:“快看我今天捡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给你!”

箭矢,火把,大明军人的狞笑……

山洞中,哥哥目光如炬,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苗:“或者做鱼虾,随波之流仍不免任人宰割,或者像我们的先祖人类那样,将命运掌控于自己的手中。长老,我们鲛人一族有灵识,并非是鱼虾那样蒙昧无知的蠢物,为什么要甘心承受鱼虾般卑微的命运?”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已多了再不可更改的坚定。

她回过头望向七杀,冲她伸出手去:“好,我从此就留在阿夏号,与你共建那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