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王

宦官曹安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奔走,紧张的喘气声虽被雨声淹没,但匆匆的步履一望即知是发生了大事。他怀里紧紧揣着皇帝的御旨,要在午时前赶回宗人府覆命,是以一步也不敢停歇。

宫阙内外,草木凋落,唯有宫门前的两行松树苍翠依旧,在凄风惨雨中摇曳。雨水如密集的钉子一般,凿落在宫门前的空地上,腾起久久不散的雾霭。

这一天,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这淡青色的雾霭之中。宫城曲折如谜局,曹安穿越甬道之时,一不留神踩到了几块松动的石砖上。污黑的泥水从缝隙中猛地溅出,濡湿了袍角。曹安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要是在平常,他定会因为这恼人的泥浆而哭爹喊娘。然而,今天他已经没空理会这些小事。

刚才皇上发了一通脾气,盛怒之下,摔碎了心爱的琉璃盏和几个青瓷大花瓶。曹安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白白挨了一顿骂,陪跪了半个时辰。

曹安心想,最好早早了却这桩破事儿,我也能松懈一会儿。

不过,他脑子里还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毫无头绪,任凭他怎么想还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千万条雨丝之中,横着一条隐形的绳索。那是一根极其纤细的绳索,由千根蚕丝拧成,用药水浸泡五日之后已经接近透明,寻常人难以察觉。绳索被安置在巷口处,准确地将曹安绊倒在地。

在落地前一瞬间,曹安扔掉雨伞,下意识护住胸膛,生怕怀中之物被泥水弄湿。他正想大声呼救,嘴巴也被立即堵上,用来堵住嘴巴的布团子隐隐有股难以名状的酸臭味……然后脑袋上被猛地敲了一下,他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曹安醒来时,嘴中的布团子已经被拿走,周围萦绕着浓郁的檀香气味。他的四肢被牢牢捆缚,勉强可以站起来,不巧又一头撞在香案上,立即落到地面,像一个被裹好的粽子般在地上滚了两圈。

香案,蒲团,木鱼,金尊佛像……破了洞的幡幢在风雨中呼啦作响。这里似乎是个人迹罕至的小佛堂。

门槛外是一个荒凉庭院,残叶遍地,几棵树木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看着砖墙瓦片的样式,应该还是在皇宫里。

绑架曹安的是三个黑衣人,其中两人蒙面,一人头戴皂纱笠,故意遮住面目,但仍然掩盖不住少年模样。那个戴着皂纱笠的黑衣少年正将几支香插入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中,见曹安醒来,便向他问话。黑衣少年嗓音未脱稚气,却带着几分威慑之意:“曹安,听说前几日你奉命去兖州调查鲁王的死因了?”

“是……”曹安战战兢兢地回答,心想这该死的事情居然还没有结束。

那人话锋一转,忽然指着院子里的几棵树,谈心似的对曹安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院子里那几棵树到底是什么树,春天开什么花,秋天结什么果?”

曹安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使劲儿摇摇头。

黑衣少年摸了摸曹安的头,继续说:“我要问你几句话,你一五一十地回答我。若有半句虚言,我就把你剁碎,跟那些枯枝败叶和在一起作肥料,看看来年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

曹安在宫中是个出了名的胆小怕事的主儿,哪儿受得了这番惊吓。更何况,此人敢公然在宫墙内绑架宦官,拦截御旨,想必是个有来头的家伙。

曹安不等那人问话,立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倒了出来:“鲁王是因为长期服食金丹,毒发身亡的。其实早几个月,鲁王殿下就因为毒性攻身而瞎了眼,终日里衣冠不整,站在宫城上胡言乱语,大骂天子……兖州城里到处都有传言说……”

“说什么?”

“说……说……鲁王被妖魔附身,早已经疯了。就算活着,也是白白浪费王位,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大逆……”

“我看你才是胡说!”不等曹安说完,那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怒火中烧,被黑帷遮住的肩膀微微颤抖。

曹安只得慌忙说:“小的只是将听来的话复述一下,不敢添一个字啊!”

那黑衣少年接着问道:“皇爷……皇上给鲁王赐了什么谥号?”

曹安马上回答:“荒王……皇上他赐了荒王的谥号。”

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昏乱纪度曰荒,狎侮五常曰荒……”少年搜肠刮肚,想要从以往读过的书卷里寻找答案。无论怎么解释,“荒”这个字显然和好事不沾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十叔到底是犯了何种罪过,居然会被冠以“荒”字谥号。

看到少年沉默不语,曹安慌张地解释:“御旨还在我怀里,您若信不过我,可以拿出来看一看。不过可千万别给弄湿弄皱了,小的还得去宗人府覆命呢。若是这纸给弄坏了,我这小命也就……”

黑衣少年不等曹安啰唆完,已经从他怀中掏出御旨,上面赫然写着个“荒”字。

黑衣少年从靴筒中取出一把匕首,拿衣袖擦拭几下,然后在曹安面前摆弄着,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他眼睛难受。黑衣少年继续问道:“听说,你跟随右公公去兖州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的只是个随从,只知道右公公奉皇上的秘旨,杀了三十个鲁王府的方士道人。”

“除此之外呢?”

“惩处了一些侍主不力的宦官。”

“那么皇上为何不允许宫中谈论鲁王?”

“皇上那是真龙天子,必然有自己的主张,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哪敢暗自揣测龙意。”才说完这句话,曹安又凑到少年跟前,低声说道:“不过啊,小的也满肚子疑问,这鲁王啊……除了有谋逆之心,还能有什么能让万岁如此震怒。”

少年猛地站起来踹了他几脚,恶狠狠地说道:“绝不可能!你再给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遗漏。”

曹安一边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这句嘴,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能喂饱这位惹不起的神秘人。

忽然,他想起来一件可怕的事情,全身开始哆嗦。

“我想起来了!右公公从兖州带回的东西里,有一个木匣子,不教小的们打开。呈给皇上的时候,里面装着两个圆溜溜的球,颜色特别鲜亮,跟玛瑙似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东西好像是……”

“是什么?”

曹安带着哭腔说道:“是……眼珠子!”

见那少年被吓了一跳,曹安竟然有些得意。他接着说:“那东西和辰砂、金丹什么的放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是药材。皇上就是看了那东西才龙威大怒,一把将匣子推翻到地上,两个圆溜溜的球就一直滚啊滚。皇上让小的们都跪在一边不许抬头睁眼,只听到皇上一直破口大骂,摔碎了琉璃盏和好几个大花瓶。”

少年听到这番话,满腹狐疑:“你真的确定那东西是眼珠子?”

“我跪着的时候,不小心睁了一下眼,碎瓷片里有一摊黏糊糊的东西。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想起来了,皇上扔琉璃盏和花瓶,其实是要将那眼珠子砸碎啊!”

那少年顺着曹安的描述,回想了一下皇上和两个眼珠子搏斗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太不真实。

曹安跪倒在地,也不管四肢被捆成粽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拿着额头撞地,嘴里说着:“小的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您了,在这皇城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曹安恨不能做个瞎子聋子,小的连皇上的秘旨都跟您交代清楚了,您就放我一条活路吧!”

“据你们的调查,鲁王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谁。”少年的声音冰冷。

“那……那就是些皇亲间的私事啊,我一个小太监能记住什么……别!别,我再想想,对了,他倒是嘟囔不要让当今的皇长孙变成什么人来着!”曹安咬着牙,连珠炮似的哭喊。

“皇长孙?他……能变成什么?”少年突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