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海荒图》之一 药影子

​​杜飞家住在一个海湾边上的普通小村子——岸门村。海湾两侧的岬角好像两扇门，于是叫岸门。

杜飞原本有个姐姐，比他大四岁。姐姐聪明伶俐，又生得清秀好看。村里人都说姐姐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能嫁一个好人家。

姐姐很疼杜飞，有好吃的总是把大的一份让给他。杜飞则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走哪儿他跟哪儿。五岁的杜飞在心里暗暗希望长大以后姐姐不要嫁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家，可以一直陪自己玩了。

可是姐姐在他五岁那一年的中秋夜离开家后，再也没回来。

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仿佛是夜空张开的一只明亮的巨眼。整片海滩都被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

参加完拜月仪式，杜飞拿了一块邻居给他的饴糖给姐姐，姐姐可高兴了，直夸他乖。杜飞说要去逛小摊看那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姐姐则让他不要跑太远，说要去“宝库”拿一个宝贝来送给他。

这个只属于姐姐的“宝库”是一艘破朽的无主小船，倒扣在海岸边离村较远的沙滩上。姐姐常常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藏在里面。

姐姐朝那片沙滩走了过去。

杜飞忍不住悄悄跟在了后面。

他看见在那艘破船旁边，从海里升起来一个月亮，姐姐直挺挺地走着，也听不到杜飞叫她，她就那么走到海水里，走到月亮里面去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回来的时候，海里的月亮也不见了，姐姐也不见了。

杜飞大声地喊姐姐，姐姐……

无人应他。

他对大人说，姐姐进到月亮里去了。

没有人把他说的话当真。大人们都说，那孩子怕是被潮卷走了。

自那以后，杜飞就不喜欢过中秋节，每年中秋夜都闷在家里不出门。

到了二十二岁，杜飞成了亲。那年中秋夜，他终于又去海边参加了传统的拜月仪式。

是夜晴朗无云，日落之后月亮从海天交接处升起。海风推送海浪一遍遍冲刷海岸，在月光照耀下浪花如银。海潮有节奏的和缓声音让人心神舒畅。

岸门村的中秋传统是在海边摆出瓜果糕点焚香拜月，并放天灯祈福。当第一盏天灯升空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不寻常的声音。那声音鼓噪起来，连放着供品的桌案都震颤不止。

那是有东西从海里上升起来，快速搅动海水发出的声音。

所有的人心里都涌起一个念头——要快点远离海岸。

那晚月光很亮，月光映得海面有如水银一般。可是当那怪异的水声响起时，水面变成了彻底的黑色，乌黑，不带一丝光亮和色彩。仿佛那里已不是一片海水，而是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裂口，在其下原本不远的海底则已化为无底深渊。

从海湾中浮起来的是一团巨大的黑影。黑影由浓变淡，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不断散开，从深浓的黑暗化作了黑色的薄纱，然后从水中骤然腾起，凝聚成圆。圆的边缘旋转变淡，最后竟渐渐泛白，发起光来，成了一轮圆月般的状态。

此时，高天上悬挂着一轮月亮，海面上漂浮着另一个月亮。这绝美的场景，却带给人一种极强的不安感。

杜飞抖了一下，再看周围，正在逃离海滩的人们，都在两个月亮的光芒下，一动不动了。有某个声音在耳边告诉他，别动。

那声音有些轻，却清脆悦耳，有点耳熟。像是二十年没见的姐姐对他说，小飞啊，姐姐来看你了。

那声音一如当年。

那不是真的月亮，他知道自己在五岁那年看见的就是这个东西。

当年姐姐的小小的背影，就是消失在这东西里面。

他看见有个小女孩冲着那东西走了过去，就像姐姐当年那样。他立即冲了过去抱住那小女孩疯了一样往村里跑。所有的人在月光下都如同石像，只有他似乎没有受到那光芒的影响。

他跑进村里没多久，那月亮就又变成一摊乌黑的暗影落进海水中去了。

后来有个跟着大船跑过远洋的人说，搞不好这是见到药影子了。

自那之后的几年中秋，那东西没有再出现，但是旅人却一下多了不少。这些人都是听了传言，来找那古怪东西的，他们会在中秋节前就住在村里，要一直等到过完了中秋节后半个来月才不甘心地离开。

据说“药影子”能治百病。不管是多么难治的怪病，又或者濒临死亡的重伤，只要吃了它，就会迅速痊愈。谁会不想要这样的东西呢？

这东西很值钱，而闻到了钱的味道，人们就会寻迹而去。有不少人依托这个传言做起了旅人的生意，每年中秋也能不大不小地赚一笔。

杜飞心里并不愿意和中秋夜的怪事扯上关系，对于那奇怪的场面，他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但是他需要钱。他老婆得了肺病，干不了活，家里孩子不到两岁，处处都要用钱。

所以这年他接受了一个人的雇佣。

这人自称是个画师，长相端正斯文，衣着质地不错，却能见到领口袖口都有磨损痕迹，显是穿得旧了。他姓贾名绢生，说的话跟那些旅人有些不同，显得有点古怪。不过他出手挺大方，愿意用个好价钱来雇杜飞出海。

“你来这儿也是来抓药影子的？我这条小船也就在近海钓钓鱼还行，不能跑远了，浪稍微大点船就得翻。”杜飞说。

贾绢生道：“不，我就是来看看影月的。再说了，这里水浅，那些大船进不来，你这船刚刚好。”

别人都把那东西叫药影子，只有他一个人却要叫“影月”。

他说之前只是在书上看过模糊的记载，刚巧来到这附近，实在忍不住想来瞧一瞧。那传闻中如黑影一般的巨型海怪到底是何模样令他好奇不已。

贾绢生道：“书上说它‘或如长蛇或如圆盘或展两翼，影阔逾数十丈。不扰船只。食之可治百病’。看起来是一种挺无害的动物。只可惜它若是能做药，就一定不会被人放过了。”

杜飞心想，不管怎么看，它都绝非无害之物！

这年中秋和往年一样，村人们先要在海边对月亮升起的方向拜祭一番，之后才会去放灯、听戏。杜飞和贾绢生约定好，拜月仪式一结束，就乘船在近海转一圈。

看着明月每升高一点，他心里纷乱的感觉就越强一分。

最好今年也和前两年一样，什么都不发生，最好……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下海吧。”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贾绢生说。

杜飞驾着船，贾绢生静静坐着。他们前面有数艘小艇，都是同一个目的——如果发现海中有药影子，就先下手为强。那些小艇明显准备充分，上面都是些精壮汉子，也有诸多工具。

小船离岸稍远，杜飞说：“差不多到这里就可以了吧，现在是夜里，再远就不安全了。”

贾绢生同意了，两人准备回转上岸。

这时，波涛声起了变化。前面的几艘小艇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杜飞心道“不好”，转身用力划船。

海面下一片乌黑的阴影已蔓延过来。

巨大的黑影在海水中不断摊开，越来越大，像是要铺满整片海域。接着它像是找到了什么似的，在水下伸出一道乌黑的触角，冲着杜飞和贾绢生所在的小船蜿蜒而来。

临近小船，那黑暗从水下探出水面，瞬间散开如雾般覆盖了整艘小船，接着在船头聚拢起来，飞舞旋转。黑色逐渐转淡，无数细小的颗粒逐渐聚合成了圆盘大小的东西，发出光芒，如同小小的月亮，只是那光比起真正的月光要更冷一些。

杜飞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贾绢生在一旁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影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轮小月亮离杜飞无比的近。

姐姐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杜飞耳畔：“小飞，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杜飞感觉自己说不出的难受，他用力大吼道：“不管你是什么鬼东西，离我远点。”

那声音并不理会他的愤怒，自顾自说道：“我是姐姐呀，小飞，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我挺好的，不用挂念我，照顾好爹爹和娘亲。”

“我姐姐早就死了！”

“你看看我，我没有死。”那轮小月亮接着暗淡了光芒，在其中隐约可见一个女童的面容。

看了那张脸杜飞站立不稳，身子一晃，连带着船都猛烈摇晃了一下。

这时，那几艘徘徊的小艇看到了这边的影月，都加速驶了过来，已经靠得蛮近了。

杜飞可以听到那些人兴奋的说话声，那是看见了大笔钱财时那种红着眼睛说话的声音。

杜飞的脚底下有一张小网。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那个方向。

“我虽然没有死，但是我确实已经不是你姐姐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影子。不过，做影子也没什么不好，我永远不会孤单……只是又到了这个时候……是影子要蜕变的时候了，所以我不能再像这样来看你，和你说说话了。”

那些人马上要靠近了。他们用竹篾编就的矮篱挡在身前，好不被月光照到，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鱼叉。他们将撒下大网，网住这传说中难得的药影子。

“先下手为强。”杜飞心里念了一遍这句话，把手伸向脚下那张网。

一直不发一言的贾绢生突然开了口，吓得杜飞一个激灵。他说：“这么说来，影月是到繁殖期了吗？”

“什么？”

“哦，很多动物生产时间都和月亮有很强的关联，所以我在想，影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而且特别是这种形态，是不是也是一种繁殖期表现。”

杜飞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是个疯子，他说：“你听得见它的声音吗？”

“它还能发出声音？是怎样的声音？我听不到啊。我能听见你说话，手脚倒是动不了。哎，我看到那边船上似乎有朝廷的人，这可大大的不妙……”

贾绢生在那厢自顾自说着，杜飞都没听进去，只听见姐姐的声音说：“你看看这个。”

一个东西“当啷”一声掉在船内，正掉在那张网上。他低头看去，那是一个小小的兔儿爷瓷偶，上面的彩釉已经斑驳。那是中秋给小孩子吉祥的护佑，也是姐姐最宝贝的东西。

“喜欢吗？乖小飞，我一直想把这个送给你的。”

他明白了，这就是当年姐姐去“宝库”取的“宝贝”。

“姐姐……”他眼角似是湿了，用尽力气对着那一轮小月亮喊：“快走！”

只是这一声说得已晚，一张大网正冲着小船兜头罩了下来。

杜飞眼光一扫，情急之下抢身扑在影月前面想用身子阻挡。但哪里挡得住呢，网落下把杜飞和影月都罩在了里面。他摸到兔儿爷的瓷偶将它牢牢攥在手心。

“不妙。”贾绢生叹道。

不等杜飞做什么动作，网子便被收起。那颗原本浮于船头的小月亮，在网子收起的瞬间熄灭了光芒，迅速化作了数股黑雾，穿过网孔而去，再次融进海水中。

因为网的拖动，杜飞整个人栽进了海里，整个人直往水下沉。

水面之上，漆黑的暗影缠住了那几艘小艇，特别是投网的那一艘，弄得小艇左摇右摆。众人惊惧，又不敢弃艇跳海，混乱中拉网的绳索也被丢进了海中。

秋夜的海水已是刺骨冰冷，杜飞被渔网包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屏住呼吸用手勉力撕扯着网线，以图一线生机。

这时贾绢生的身子也恢复了自如，他赶忙拿着船桨往海里伸，一边叫喊着杜飞的名字。

在贾绢生的一声声呼唤中，杜飞身边的海水渐渐发起了光，那光芒承托住了他，将他的身体彻底包裹起来。

温暖明亮，无比心安。

当杜飞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陆地，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手心里还攥着那个兔儿爷。

贾绢生告诉他，他是由影月送上岸边的，被影月包裹成了一个发光的人形。那些发光体在上岸之后就迅速变暗，落了下来，变成像灰烬一样的东西。海水里的黑影也不见了，那些小艇船只都已平安回航。

贾绢生用一块帕子包了些影月留下的黑灰粉末，递给杜飞。

“我觉得你可能想看看。”

杜飞攥住那块帕子，说了句“多谢”。

“不用谢我，这次收获良多，也证实了我的一些推想。我倒要好好谢你的。”贾绢生警惕地看看四周说，“我得先行离开了，你多保重。”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了，一边走一边轻声叹道：“得快点回港了，下次可是真的不能冒险上岸了……”

贾绢生离去后，村里人把杜飞扶回家去，这时几条倾覆的小艇上的人也从海中爬上岸来。其中一人的腰间隐约露出块铜制腰牌，上面刻着双龙纹样。那人盯着贾绢生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冰冷。他一使眼色，便有两人冲着那方向跟了上去。

关于遇到影月这件事，杜飞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岸门村临近的海域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影月。

杜飞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个小布包，那是他的护身符，里面装的是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在中秋月圆的晚上，那布包就会发出些微光芒来。杜家阖家团聚的餐桌旁，也隐约多了一个小女童的身影。

关于药影子或者影月的传说，被详细地记载在了一本名叫《海荒图》的图册里，那本图册上尽是些海物海景的描画，作者是个名叫贾绢生的人。其中一页上画着海天相映的两枚圆月，海水黑如墨色，上有数叶小舟。

旁边注着：“影月，俗名药影子。常见为海中黑影，影阔逾数十丈，不扰船只。可任意幻型，非一物，乃众物聚合而成也。逢中秋之夜幻化为月，光可定身，引物聚合，合则新生。聚合方可离散，离散方可聚合，此物之奇实属登峰造极。”

在这段文字里只字未提药影子的药用价值。不过，在贾绢生离开岸门村不久后，杜飞妻子的肺病便彻底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