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再无音讯。

而赵家则在这艘门面一般的大船失踪后,就犹如家运到头,接二连三地遇到祸事。不是商队突遇风浪,货物损失九成,就是家族里的头面人物得了急病。本来赵氏家大业大,一时不顺也能挺过,不想之后被官府查出,赵家常年来一直与市舶司官员勾结,偷逃舶来品的税款,钱款数额令人咋舌,甚至惊动了圣上。这一下可没治了,一道诏书下来,家产查没大半,被牵扯出的人多半都死在了狱中,剩下的也都流放千里。至此,富甲海商赵氏这个名字就彻底成为过去。

这十年间关于镇海号的传闻时不时出现,有人说在哪儿哪儿看到一艘大船,许是镇海号,转瞬却不见了;有人说镇海号早就沉了;有人说许是被海盗抢了,船给拖到哪儿拆了,那根龙骨给装在了海盗的旗舰上,不想那海盗头子无福消受,没多久就遭到大明的围剿,死了干净,那龙骨也被大明水师收了,现在怕是装在某艘舰上了吧;也有人说,镇海号满载了珍宝,最后跑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船员全都当场羽化升天,只留下了一船的财宝等着人去发掘。关于最后这一点,基本没人信,因为当时不少人亲眼看见那船吃水浅到空舱地出发。

总之,众说纷纭,没个靠谱。起初还有不少人咋咋呼呼地信以为真,后来时间久了,再多关于“镇海”号的消息也提不起大伙的兴趣了。顶多是在闲暇时提那么一句:那根龙骨的伏波木真是白瞎了……

要知道伏波木可算是百年难遇的好木料,特点是遇水不腐,据说就算在盐水中浸泡几十年,捞上来依然有股清香。不怕虫蛀,不怕腐蚀,即便整艘船都烂了,由它做的龙骨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而在那一天,建文照常去木匠铺找相熟的老木匠订好料,看了许多却没有满意的。此刻老木匠附耳过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这条明路就是,到港口去,找一条叫作大仁号的船,然后要见它的船主,见到船主后只管抱着腿子不撒手。怎么个情况呢?原来老木匠有一个亲戚在大仁号上做事,前几天上岸来,偷偷告诉他一件事。这大仁号虽然平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但船老大和几个亲信在做生意之前,干的是洑水的营生,也就是打捞。

打捞分很多种,最次的是捞尸体,而大仁号的船主以前专司捞沉船。

常年有船因为风浪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沉了,不少船上还带着货。要是能避过官府耳目,捞其出水,几乎就是无本买卖。

而这个亲戚对老木匠说,他们老大在某处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镇海号!老木匠给了这小子一个爆栗,说尽说些瞎扯淡的,还不带点新鲜。

这亲戚对天发誓说:真的,我看见了,那船沉得不深,挂在一大片礁石边上,船上镇海二字清晰可见云云。

老木匠寻思一番说,那又如何?

亲戚说咱们老大似乎想要去捞。

老木匠说,捞个甚!要是那船是真的,除了那根龙骨,也没什么好东西在下头,捞尸体吗?也就能捞上来点儿骨头渣子!

不消说,十年过去,就算有尸体,也怕是早被鱼啃吃干净了。而仅仅凭一根木头,尽管是上乘的好木头,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去捞。除非,打捞的人另有打算。

老木匠的亲戚两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在建文这个老主顾的分上,老木匠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建文。末了老木匠说,先不说大仁号干啥吃饱了撑的去捞镇海号,只要它能捞上来,光是那根龙骨,就是一等一的好料。建文动起脑筋来,他寻思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必须发挥自己在港口看人的本事,先发制人。就连夜跑去港口,找到大仁号,拉着值夜的水手,说要见船主。

那天值夜的是大副。

这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最后说,你确定?你确定这个点儿要找我们老大?

建文点点头。

船主是个胖子,目测腰围和身高对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大半夜被吵醒。

 

建文表明了来意。这一说可不要紧,船主摸着他的双下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他说。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想到伏波木龙骨近在眼前,建文不免急躁,不想跟这个胖子扯些有的没的。“别的不说,泉州港最先走的不是货物,是消息。”他说,“我是真心想买这伏波木的龙骨。”

船主若有所思,然后扯过大副的耳朵叮嘱:“让老李查查这小子的底细。”大副领命而去。建文都听着,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还记得宫里人教他的一些事,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威仪,这会儿建文再傻也知道摆谱是不行了,但是好歹不能让人轻易看透。

打发走大副,船主瞪着建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是想抢在其他人前头买下这根伏波木龙骨?”

建文点头。

“你小子要造船?”

“另做他用。”

“什么用?”

“不能说。鉴宝行的规矩是不问来历不问去向。你是卖还是不卖?”见船主还在兜圈子,建文有些憋不住了。

船主冷笑,“你急什么?娃儿,说说你能出什么价再说呀~”看准了建文的急躁,船主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建文心急,又不好发作,只好比出七根手指。他知道这个数目绝非最好的价钱,但他手上只拿得出这么多。

果不其然,船主对建文好一通嘲笑:“就这个数?就这个?”他大笑道,“我要是把伏波木拖到港口出价,能卖这个数的两三倍不止。”

建文郁闷坏了,他明知道这船主在摆谱,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来。恨不能大呼一声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大明太子!左右护卫!抓了这个刁民打他个三十棍!其实他没见过父皇惩罚人,好像父皇不太惩罚人,大部分时候都是面露忧愁,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这些说辞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所幸建文不笨,硬生生地把大呼一声的内容咽下去后,不一会儿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建文掏出个袋子,里面是哗啦哗啦的钱币声响,他接着说道,“你要是想拖到港口公开拍卖也没啥,但这伏波木龙骨有个问题,它是从沉船上取得,肯定不会有船家想用,因为晦气。伏波木虽然可以用作他处,但十年在海水里浸泡,阴寒吸了个饱,用作与水无关的他处,只会事倍功半。所以两到三倍怕是卖不了。”

船主眼珠子转了转,冷笑一声:“脑筋转得还挺利索……”接着他语气一转,“要卖给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可得满足几个条件。第一,从此时此刻起,你得在船上和我们同吃同住,不得随意离开。两天后启程,你也同去,龙骨出水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第二,在船上不准多问乱走,见到什么事也不准声张,这两条你做不到,这生意就不做了。”

没见过谈生意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的!建文寻思是不是船主刁难自己,却也只得一一答应下来。当天夜里就睡在了船上。

两天后大仁号离港出海,也选在静悄悄的凌晨。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建文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不说,也装不懂。

此日风向正好。待太阳升起,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大仁号周围一片碧波,远处海天一线,船仿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

建文正趴在船舷边上发呆,就有两人来搭话。那个壮汉就是大副,他边上那个精瘦汉子呢,是船上的会计,人称老李。和大副一比,老李瘦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落甲板。但建文有种感觉,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结仇,他情愿选大副也不会选老李。大副没准能让他干净利落地完蛋,而老李,却会让他生不如死。这汉子瘦得可怕,让人想起藏在草丛里,冷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的蛇。老李把建文的底细查了个遍,只差没说出他流落到泉州港那年的时间,正巧泉州大事连连的细节了。

但建文总觉得,老李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