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渊渟岳峙,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伽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伽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所幸铜雀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莹莹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心下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都没错。
交割完绿玉鱼骨,铜雀举起酒杯,默饮一杯。贪狼知道他什么意思,做了一个手势。泰戈得令出去,吩咐海盗们把那数十个松木箱搬过来。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装着多少珍宝。
“开箱!”泰戈喝道。几个海盗上前撬动,第一个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首饰古董,大概都是各地抢来的,阳光一照,金灿灿得十分耀眼。
“行了,够了。”铜雀抬起手来,阻止泰戈进一步行动。他转向贪狼,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在海上有盛名,小老信得过,不必检查了。”
贪狼眼睛一瞪:“万一我糊弄你呢?”
铜雀捋髯说道:“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贪狼却很满意,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铜雀肩上拍了拍。以他高大的身材去拍矮小的铜雀,压力十分巨大,可六十多岁的铜雀却生受下来,面不改色。腰间挂着的那只铜雀,倏然一动,似乎把力道都卸走了。
既然不必开箱验看,泰戈便指挥海盗们,把这些装满了金银的松木箱子一一投入海水中。铜雀吹了一声口哨,那鲸鱼轻轻吸了一口水,顿时形成一片漩涡,把这些漂浮的箱子连同一条小船都吸入口中,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深深的嗓子里。
“不好意思,这个小家伙有点贪吃,毁了将军一条船,小老照价赔偿。”铜雀解释道。
贪狼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一条破船而已,就当是附赠了。”
建文在一旁听着,有点惊讶。他虽未亲自鉴赏过那绿玉鱼骨,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那十几个松木箱子里的东西也价值不菲,折算下来可是天价。可是听贪狼的口气,似乎还占了铜雀便宜——这东西到底干嘛用的,有那么贵重吗?
铜雀见交易完成了,正要告辞离开,不料贪狼忽然开口道:“铜雀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无兴趣?”
“哦?”铜雀饶有兴趣地回头过来,表情却没太多惊讶。那三个俘虏一字排开跪在那里,贪狼必然是有用意的。他这种老道商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贪狼会忍不住先自己说出来。
贪狼一抬下巴,海面上的摩伽罗号开始原地掉头,把正面舰首对准了海岛。随着一阵隆隆声传来,船头像海兽的巨嘴一样裂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底舱。青龙船那漂亮的流线造型,呈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附近的海水开始沸腾起来,虎贲为首的鲨鱼群在四周游走,这条船似乎对他们充满了挑衅意味。
铜雀的白眉跳动了一下,似乎被这条船的模样给惊到了。贪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直胳膊道:“这是我在前来的路上无意中得到的,船上就三个人,都在那边跪着——铜雀先生是否有兴趣收购?”
“这么好的船,将军你自己不留着吗?”
贪狼嘿嘿笑了一声:“此船与我无缘,只要卖个好价钱就是了。”
这句话一出来,小岛之上的气氛登时有了改变。铜雀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青龙船观察,然后扫了建文、七里和腾格斯一眼,似乎对贪狼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贪狼不悦地挥动手臂,让其他海盗尽量站远点。铜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若小老眼光无差,这船乃是大明水师里的四灵之一,青龙船对吧?”
“大明水师的舰船有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力。”
铜雀道:“两年之前,大明皇帝意外死于海上。有传闻说太子失踪,就是坐着这条青龙船逃走的。朝廷的告示至今还贴得到处都是呢。”
贪狼面无表情:“那是朱家天子的事,我既不识字,也没兴趣。”
“也就是说,将军无意中在海上得到一条船、三个人,并不知来历,只想把他们尽快卖掉?”
“不错。”
“看来刚才小老说的没错,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铜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贪狼这次的反应,却不太乐意,巨手来回捏了几下,终究没有发作。
铜雀一笑。贪狼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大明水师对整个南洋来说,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就算是贪狼这种凶蛮横霸的角色,也不想与之正面对抗。青龙船是大明水师最重要的战力,如果贪狼胆敢开着它四处招摇,很快就会惹来大祸上身。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疑似太子,深究起来麻烦更多。
一牵扯到大明,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贪狼够狠够贪,也够聪明,知道什么势力可以招惹什么势力避之则吉。他干脆对青龙船和三个俘虏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想知道这是条什么船,也不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只要尽快转手卖掉就好。
整个海上,有胆量吃下青龙船的,恐怕也只有骑鲸商团了。
“铜雀先生到底有兴趣没有?”贪狼不耐烦地催促道。他在海上不可一世,但论到买卖斗心思,可完全不是铜雀的对手。
铜雀慢慢踱着步子,从海滩走到三个俘虏面前。他已经摸到了贪狼的底线,占据了主动权,并不急着出价。
“将军是打算人船分卖,还是一揽子?”
“自然是一并,不单卖。”贪狼不傻。万一铜雀开走了船,俘虏留在他这里被杀掉,所有的黑锅就得自己背。
铜雀只是略作思忖,便伸出一根指头:“再多给将军一枚绿玉鱼骨,如何?”
贪狼皱了皱眉头:“略低,两枚如何?”刚才那十几箱子金银珠宝,他脸色都不变一下,可眼下交易的,毕竟是一条名舰,这个价格就低了。
铜雀却不为所动:“一枚绿玉鱼骨,不能再多了。”
贪狼脸色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压价。”他的手指发出光亮,沙滩外的虎贲忽然跃跃欲试,似乎随时会扑上来把铜雀拖下海噬咬。
面对着腾腾杀意,铜雀却仍是一脸坦然:“将军明鉴。小老吃下这东西,也要担起很大干系。要知道,这一段因果,本该是将军的。”他说这话时,腰间铜雀也开始闪闪发亮,那鲸鱼也不安分地摆动身躯,掀起巨浪拍打着摩伽罗号的船体。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老头身上大概也有海藏珠,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能力。骑鲸商团独来独往,在这蛮荒似的无法之海,必有保身的秘诀。
对峙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贪狼忽然全身松懈下来,杀意顿敛,一脸的凶恶神情化为哈哈大笑:“真是吓不住你!算了,这次就不黑吃黑了。” 他一晃巴掌,光芒尽消,虎贲摆摆鱼鳍,重新消失在水下。
面对贪狼的坦诚,铜雀大袖一拍,面色如常:“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把手探入怀中,又取出一枚绿玉鱼骨,递了过去。贪狼眼神一凛,这绿玉鱼骨有着极重要的妙用,多少人欲求一而不可得,就连贪狼这种等级的人,也要费尽心思才能换得一枚。
想不到这个铜雀,身上随随便便就放着两枚。如果现在能把他干掉,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
这个念头只在贪狼脑海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他就像是鲨鱼一样,对手若露出一点破绽,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干掉。可眼前这个铜雀,实在深不可测,直觉告诉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贪狼用阳光再次验看了一下鱼骨,确实没什么破绽,便对泰戈交代了一句。泰戈向摩伽罗号发出信号,让他们把青龙船滑出底舱,然后鲨鱼们奋力将它推到海滩上。
“这三个俘虏,也是你的了。”贪狼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铜雀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搭腔。他知道贪狼这是在试探,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艘强大而棘手的船舰和这三个身份成疑的囚徒。
贪狼见铜雀没回答,有点尴尬,便把视线放到腾格斯身上:“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可是个好玩具。”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啊。”铜雀回答。
“那我能最后借用一次吗?”
贪狼天生巨力,又有格斗天赋,很少有人能走过三回合。难得能碰到腾格斯这种精通摔跤的高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这次卖掉,以后未必能见到了。
得了铜雀的首肯,贪狼走到腾格斯面前,扯开他手腕上的绳子。腾格斯有点茫然,贪狼道:“来呀,咱们再打一次!”
腾格斯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吼道:“好!”
于是这两个人在海滩上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这次腾格斯的表现很神勇,居然把贪狼掀翻了好几次。当然,结局没变,他还是惨败。贪狼大概意识到腾格斯此时是铜雀的奴隶,所以下手不再留情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直到铜雀忍不住提醒说你别弄坏了我的财产,贪狼才罢手大笑离去。他随手把腾格斯蘸在手臂上的血洒进海水,周围鲨鱼顿时都发起疯来,簇拥在一处,这位海盗巨魁就这么踏着一排排鲨鱼脊背,回到摩伽罗号上。
泰戈把满脸流血的腾格斯搀起来,丢回到棚子里,眼神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妒意。这个小动作,也被铜雀收入眼中,但什么都没说。
其他海盗把岛上的物件七手八脚收拾干净,一会功夫,撤了个一干二净。整个小岛上只残留着一堆散碎木块与绳头。这些不必特别费心,到了晚上自然会被涌上来的潮水洗个干净。
摩伽罗号扯起风帆,转头离开了。铜雀负手站在海滩之上,目送着海盗们离开,然后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三个俘虏。
三个俘虏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铜雀走到建文跟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太子殿下,久违了。”
这一声称呼,让建文一下子变得极为慌乱。他没料到,这老头一下就说破了他的身份。而且久违?难道之前曾经见过?
“先皇出海之时,小老曾随高丽使团登舰觐见,有幸拜会过殿下,故而认得。”铜雀说。
建文这才明白。之前出海,他跟随父皇接见过许多海上各股势力的使者,也许和铜雀在那会儿就见过,可是他完全想不起具体细节了。
身旁的腾格斯和七里,也愣住了。这个小伙计不是宫殿里的那个太什么吗?怎么后一个字不一样了?腾格斯生怕自己的汉文不好,去问七里,七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你很好……把我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很好,我会……嗯,给你犒赏的。”建文结结巴巴地维持着太子气度,不过说到后来,底气不是很足。
现在大明是叔父当政,他作为一个逃亡皇族,再谈犒赏未免有些尴尬。
不料铜雀呵呵一笑,捋髯道:“太子勿忧,小老把你们买下来,却不是为了向大明表忠心,而是为了这个东西。”
他伸出手去,没对准建文,反而伸向七里。以七里的反应速度,竟然没躲过这慢吞吞的一抓,顿觉脖子一空,那块海沉木已经被铜雀握在了手里。